第一百二十九章
黑底水滴家纹旗慢慢从海平面升起,挂着长帆的商船很快就平稳地驶入兴国寺城的港口。码头上的大部分木制岸台正在修葺,工人们忙碌在割锯木材的声音中。
广桥直冈从甲板上走到岸台上,木屐踩在潮湿的木板上有些打脚。岸台的尽头早已等候着身负戎甲的武士们,以山本晴明为首周围还有许多眼生的武士。广桥直冈迎面上前,武士们在大将山本的带领下微微鞠躬。
“广桥医师,一路辛苦了。”
“山本,殿下受伤了吗?”
广桥直冈像牛一样壮硕的身材站在山本晴明跟前,粗壮的胳膊露在白色的羽织外,独眼有些瘆人的瞪着他,这样的形象真的让人难以想象是一位名医。
“只是一些外伤,已经让人处理好了。”
“所以…又睡过去了吗?”
“是,那么事不宜迟。”
“真的做了吗?对今川家的事。”
广桥直冈的语气中仍然带着惊讶和难以置信,身为今川旧臣的他一时间难以接受如日中天的今川家会在一夜之间风吹破碎。
“是,做了,但是还没有结束。”
“打算把今川一口气吞掉吗?”
“那么简单倒也省事了,我们的兵力即使和现在的今川相比也是非常有限的。不过听说那位三河的竹千代殿下跑到今桥城来了?”
“啊,和他一起的还有今川家的武士大将关口亲永的女儿,据她说这都是雪斋师傅的安排。”
听到这个的山本有些吃惊,但他暂时懒得去想这些复杂的问题。只要竹千代在手里,倒也不指望三河的各大武将帮忙攻打今川,只要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就已经称得上是良好的局面了。
“雪斋禅师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在御殿场出现。”
“我也许久没有他的消息了,如果他以我们为敌的话,可是极其棘手的对手啊。就算是殿下也要花上些心思来应对吧?”
“在殿下醒来之前,我们只能保持守势。”
“嗯…对了,其实我这次还带来一个人。”
广桥直冈侧过身,一位头戴白色头巾,身穿深褐色袈裟长袍的妇人赫然站在他身后。由于广桥的身材过于高大,山本甚至没有察觉到这家伙身后竟然还沾着人。尼姑的身后还沾着四个打扮朴素的妇女,在看到对方的脸后,他立刻半跪到地上,属下们也都有样学样地下跪。
“老夫人,没想到您能亲自过来。”
头巾下的紫夫人脸色格外苍白,自从丈夫康宗去世后,一度有这位紫夫人已经发疯的谣言传出。实际上,她被雪子秘密地藏在今桥城的寺庙内和叔父正胜怀有身孕的夫人一起静养,只是不再与外人接触而已。
“我之前也有顾虑,会不会打扰到你们。”
紫夫人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手上捏着的一大串佛珠发出莎啦啦的声响,她静静地盯着山本晴明低下去的脸,突然有些在意。
“哪里的话,您一定能让殿下早些醒来的。”
“山本大人?”
“是,老夫人有何吩咐。”
“啊不,只是觉得你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不太一样了是?”
“你现在的脸色,像是在恐惧什么。上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还和康宗大人说你的眼神和阿雪很像。”
山本晴明支撑在地上的拳头突然被触动般地一握,额角上渗出冷汗。他确实在害怕,而且是害怕地要死,恐怕这两人还不知道朝比奈泰亲的死讯,以及等雪子醒来后得知这件事会变成什么样。
“说起来,没有听你提起朝比奈啊。”
来了!果然还是问到了。山本抬起头扫了广桥直冈和周围一眼,踟躇着咽了口口水,朝比奈泰亲的死讯眼下也只有他能告诉醒来后的雪子,这件事像一颗海胆似的吸附在胸口,让他的内心无法宁静。
“请跟我来。”
山本晴明黑着脸跳到马上,不愿再回答。
广桥直冈也只好翻身上马,紫夫人也在侍卫的扶持下费力地上马,由专门的马夫牵住跟随队伍前进。兴国寺城没有城墙,也没有城内町,只有像山包似的土城丑丑地摆在山顶,要想进入城内只需要走过一段之字形的土坡。
精修之后的主室光线通透,只要是白天屋内的角角落落都很明亮。雪子横着身躺在屋内,盖在身上的被子随着平稳的呼吸上下起伏,身边是两扇画着青竹的屏风,中间的刀架上放着漆黑的【泥棒切】。
“和之前几次的情况一样。”
广桥直冈为雪子诊完脉,把手重新放到床上,他的面色凝重让山本晴明和紫夫人的心一下子悬到嗓子眼。
“广桥大人,殿下她没事吧?”
看着雪子惨白的脸,他叹气道:“这次又是什么?”
“什么是…?”
“你应该见到过的吧,殿下那令我等无法理解的实力。”
山本晴明先是一惊,转而满脸的疲倦。
“无法理解的实力吗?呵呵…”
“山本,从刚才开始你就有些不太对劲啊,到底出什么事了?今川义元被讨死,我们不是打了个大胜仗吗?”
听见两个人的氛围变得有些奇怪,紫夫人也将手中的湿毛巾放下,担忧地看向坐在门口的山本晴明。
“泰亲他死了。”
床上的手微微一颤。
简短的五个字像从粗壮的木桩重重地落在了广桥直冈的胸口上,他顿时明白了山本的顾虑。
“殿下知道了?”
“等她醒了我会告诉她。”
“啊…好,有劳你了。”
这当头一棒的噩耗让广桥直冈的思绪变得乱七八糟,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他只好清了清嗓子。
“不过。”
山本放在膝盖上的手用力攥紧,指甲深深地扎进肉里。
“在这之后我打算归野。”
“诶!为什么?!”
“山本大人…这是为何?”
山本的话让紫夫人和广桥直冈又吓了一跳,但他们也隐约感觉到他的决定并不是临时起意。
“御殿场一战很快就能让清水的威名传遍天下,三河早已如同探囊取物,只要有明智和武岛两人的辅佐,全领都效仿今桥城的话,殿下就是下个第一弓取,不,整个日之本都说不定会是她的吧。”
“就算这样山本你也…”
“别看这样,其实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没有明智光秀的远见,没有武岛一诚的谋略,也没有泰亲的淡泊,还被桐泉之里的那帮家伙像棋子一样玩弄。”
“原来你都清楚啊。”
“都清楚,都清楚了。”
广桥直冈长舒一口气,食指挠了挠脖子后的头发。
“可殿下不也原谅你了吗,能从她手里一次又一次得到机会的,目前为止可只有你一个哦。”
“所以我才害怕啊——!害怕着,害怕着,害怕有一天我真的成为了殿下眼中的废物,到那时再多的机会对我来说也不过是羞辱…只是殿下的怜悯而已。”
山本十指关节攥得发白,连手腕都因为力道过大而在抖动。
“朝比奈的死,让你的恐惧愈发深刻了吗?”
广桥直冈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自言自语道。
“山本大人,会不会是你想多了呢?阿雪她啊,虽然看上去蛮横,倔强,但其实她要比谁都看重你们,你也好,已经逝去的朝比奈大人也好,对她来说都像是家人一样吧。”
“家人?”
“是啊,我可是永远都忘不掉啊,那天只有五岁的阿雪,竟然会梗着脖子和我说要去救她的父亲,明明在她落水之前先主都不常去看她的,其实是个温柔的孩子啊。”
“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了吗,山本。”
要说自己讨厌的东西,离别应当也算一项,广桥直冈语气失落,想试图挽留。
“是,泰亲的死让我无地自容。”
“是吗…会伤心的吧,殿下她。”
山本深深地弯下腰,菠萝叶子似的辫子冲着广桥直冈和雪子,宽阔的肩膀时不时微微一晃。
“清水凉宗大人说,要在江尻城施行三年荒地令,我想归野后在那里耕耘片土地,也算是为殿下和清水家继续…”
“你去种地吗?有点让人不放心啊。”
雪子虚弱但却清晰的声音如同一道闷雷在三人的头顶炸开,三人面面相觑片刻,随即一同看向床上的雪子。
“殿下?!”
“阿雪?”
合上的眼睛缓缓睁开,露出红宝石般清亮的瞳眸,她面色平静毫无波澜可却让人无法放下心来。
“殿下,您什么时候醒的?!”
雪子侧过身,试图用胳膊撑起自己,紫夫人和广桥直冈连忙上来搀扶。她轻声一哼抱着被子从床上坐起,凌乱的散发遮挡住右眼,静静地盯着不敢起身的山本晴明。
“殿…殿下。”
“真是个不让我省心的家伙。”
“十分抱歉!”
山本晴明双手重叠,把头死死地压在上面。
“怎么?难道要我这十岁的小女孩来哄你吗?”
“这…您都听见了吗?”
“啊,全部。”
一滴冷汗从山本的额角落下。
“泰亲的事,还请…”
“现在在说你的事,山本。”
山本晴明一怔,缓缓地抬起头来,正眼看见了那个他又爱又怕的人。雪子的左眼仿佛要把他看穿,这样的威压让他根本无法动弹。
“阿雪,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紫夫人扶着她的肩膀担心地询问道。
“我没事母亲大人,不好意思,能否让我和山本单独聊一会呢?”
广桥直冈点点头,随即和紫夫人一起起身,走到走廊上顺便为他们关上移门。门缝越来越窄,直到床上雪子瞳孔中的红光如同山间夕阳般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