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恭贺殿下生辰。”
“恭贺殿下生辰——!”
狭小的大殿内从左到右坐满清水家的家臣,除了远在三河执行任务的大关龙照队以外,武将们一个不落地到齐了,就连岩田平治也从今桥城连夜赶来。他们在军师明智光秀的带领下整齐地朝上座的雪子伏下身子,身上颜色各异的阵羽织让所有人的身材都看上去宽了一圈,有的人袖口上因捆绑铠甲而留下的勒痕都还没有消失。
“啪嗒。”
有些破旧的折扇在榻榻米上轻轻敲击一声,示意他们可以抬头。二月十三是雪子的十岁生日,按照前两次的惯例城内会被上下打点一番,可这一次显然有些不同,先不说这大殿内没有丝毫布置,就光是现在的氛围就压抑的可怕,根本不像是打胜仗的样子。
“辛苦了。”
雪子冰冷的声音让众人顿时背后一凉,她把左手放在肘枕上,梳理过的及腰黑发大半散在背后,额前的鬓发沿着中线整齐地分在两边遮挡住耳朵。抬起头的众人惊讶地发现雪子的正座旁竟然还放着一只深色的布墩,光秀疑惑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广桥直冈,因为他昨天夜里才从清水城赶到兴国寺城,今天城内的布置应当都是广桥安排的。
“阿雪,此次我和叔父多亏有你和忍者们营救,感激不尽。”
清水凉宗说完朝雪子再次低头行礼,但雪子不但完全没有反应,而且还想是发呆似的盯着前方一言不发,这下让家臣们都僵在那,场面瞬间变得十分尴尬。
清水正胜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咳咳…此次不但今川义元被讨死,在诸位的努力下我军还抢先将整个东骏河收入了囊中,不过奇怪的是,北条家自从撤军后竟然一次都没有反击。”
家臣们继续等待着雪子的反应,但是和刚才一样,她还是呆呆地看着院子,似乎战报和她毫无干系。可没有动静的雪子实在是过于可怕,家臣们只好你一句我一句地把场面强行带热。
“关于这个的话,我倒是有些头绪啊。我向相模的僧人们打听过,起初北条之所以能将主力带到御殿场,是因为与之常年相争的里见出现了内乱,当主里见义尧不得不缓和与北条的冲突,可没有想到里间不到三个月就平定了叛乱,所以才仓皇撤军。”
“噢,原来是这样,可这未免也有些太巧了吧,简直就像是…”
“就像是有人操控北条家帮我们把今川义元引到了御殿场,之后又让他们乖乖地撤军了一样。”
武岛一诚的脸上挂着常年的微笑,接过了光秀的话。
“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人,愿意帮助我们,也能够帮助我们的,恐怕只能是骏府的雪斋禅师了吧。”
“雪斋?!”
“那个有名的…”
“说起来最近完全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啊。”
“是啊,照理说今川义元一死,骏府已经乱成一团了才对。”
众人说着说着,又将视线重新汇聚到雪子身上,可少女的眼睛仍旧如一潭死水,表情上也没有要参与对话的意思。
屋内的温度再次跌落至零点,就连门外端坐的两名小姓都疑惑地用眼角互相瞄了瞄彼此。经过两次的冷场,这下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事态不对,没有人敢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出现几个端着漆盘的侍女,她们动作整齐地跪在地上。广桥直冈转过头,朝雪子小声道:“殿下,膳宴已经准备好了。”
终于在武将们面面相觑时,主座上的雪子叹了口气,刚放松神经的众人又立刻打起精神,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慢慢从肘枕上抽回胳膊,交叉到胸前。
“真慢啊,泰亲还没有来吗?”
这语气平淡的话顿时所有人的头顶像是炸开一道闷雷,除了整天笑里藏刀的忍者梅和武岛一诚外,每个人的脸都胀成了快要爆炸的紫气球。他们总算明白雪子身边的那个位置是留给谁的,这下真的没有人敢出声了。
“喂,你还没告诉殿下吗!”
明智光秀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愠色问身边山本道,可山本对他的质问不理不睬,和其余人一样默不出声。
“算了…”
光秀失望地站起身来到雪子面前,身边的其余人小声地长舒了一口气。跪在地上的他严肃地盯着雪子,对方满脸好奇地盯着他,虽然刚才已经给自己打了气,可看到她这样的眼神他再度迟疑了,自己的怀里幻觉般的传来那日御殿场上的冰凉。
“雪子殿下,朝比奈大人的事还请…”
“还请节哀——!”
一个身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抢在光秀把最后的话说完之前跪在自己面前,几乎要把整个他挡住。震惊之余他发现这人竟然是山本,此时这个平日里除了雪子以外对谁都不可一世的山本晴明竟然汗流如柱,他的背后和衣襟上全是擦汗留下的水渍。
“节哀,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泰亲他…已经…”
‘战死’两个字死死的卡在喉咙里没办法说出,身后的明智绕开他跪在身旁,朝雪子微微俯身。
“殿下,这件事在下在信中应该已经提…”
“你闭嘴,我要听他说。”
雪子的折扇直指光秀,让他把最后的字咽了下去。
“是。”
身边的山本嘴唇发白,从汗珠密密麻麻的挂在额头上,宽阔的后背也止不住地发抖。
“朝比奈……泰亲已经在今川的本阵之中战死了。”
“你看到了?”
“诶?啊…这…不,在下并没有…”
山本慌乱地应道。
听到这个问题后,家臣中的岩田仁治浑身一颤。
“是吗?”
雪子摇摇晃晃地从座位上爬起身,因为穿着男人的裤子,还束了腿,便能踱步朝山本走去,周围的家臣无一不心惊胆战地伏下了身子。额头上的汗珠落在手背上,再滑落榻榻米中,他知道雪子此刻已经走到面前。
“殿下…在下…”
棍状的异物伸到自己脸下,定睛一看是雪子的折扇,上面足利幕府的正红大印已经有些褪色。折扇忽然向上一挑,和下巴发出啪的一声,他只好迎着这股力道抬起头,引入眼帘的是雪子惨淡的脸和猩红的瞳孔。
“那你在哪里呢?”
雪子的发问像带着尖刺的细绳不停地剌着山本的内心,当时他只顾着自己内心的恐惧,甚至连自己的指挥大权被武岛一诚夺走也毫不在意。
“我…我当时…”
雪子的目光过于凌冽,即便是他把眼珠看向别的方向,那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威压也足以让他的心慌乱地狂跳。
“光秀,把你信里写的告诉他。”
“殿下…这…”
“说——!”
正当光秀为难的时候,大殿的最后方却传来轻笑,忍者梅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缓缓地站起身,言道:“说起来,我家的花花草草们护送清水家两位大人赶到本阵的时候,还奇怪身为武士大将的山本大人为什么会留在炮台呢。”
“真的是。”
令众人都没有想到的人开口了,武岛一诚也假惺惺地皱起眉头,“明明到了冲锋的时间,大将却不见了,身为军师还真是困扰了一阵啊。”
梅听完夸张地张开嘴,一脸吃惊地附和道:“哎呀哎呀,这可真是……如果不是武岛大人的话,说不定此刻坐在这里的会是北条吧?”
雪子的眉头微微一蹙,面前山本的嘴角却不被其他人注意到的一挑,但立马又控制着自己变回了刚才难堪的神情,这一切都被近在咫尺的光秀看进了眼里。
“还有什么想说的?”
“殿下!泰亲的死在下难辞其咎,在下愿意从此隐退,为了殿下和清水家的国领世代为农,还请…还请您….!!!”
“就这些吗?”
“诶?”
“泰亲的命就只值这些吗——?!”
话未说完,一脚已经踢出,如同鞭子般的腿横踢在山本的肚子上,整间大殿内的气流翻涌,吹动挂在四周房梁上的黑旗。山本捂着肚子趴在地上,无声地挣扎着重新跪好。
“殿下,殿下息怒,您这样会伤了大家的心的。”
明智光秀跪在山本和雪子中间,试图阻止暴怒的雪子。
“让开!”
右手推开跪在地上的明智,左手抓住山本的衣领,生生将他拽起又再次摔了出去,摔在地上的山本很自觉地滚到了院子里,身边的家臣们发出阵阵惊叹,但又马上自顾自的压低身子。
“殿下!”
“呐山本,这是第几次了?”
“殿下…我…非常抱歉!”
这一摔把山本摔得不轻,殷红的血从他的嘴角滴落,他试图在院子里站起来,但很快又无力地跪了下去。
看着山本沾满灰土的头发和后背,雪子仰起头长吁一声,靠在走廊的木柱缓缓坐到地上,半晌,她冷笑道:“不对,是我应该道歉,我不应该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你的过错,不应该把你这样的废物留在家里。”
“殿下!您怎么可以这样说?山本再不济也是…”
明智光秀满脸震惊地看着雪子看着柱子虚弱的背影,然而令他更加惊恐的事发生了,雪子从腰间取出肋差,像是在喂狗骨头似的直直丢进院子,肋差不偏不倚地落在山本的面前。
“啊…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这下轮到光秀连滚带爬的来到雪子身旁,院子里的山本犹豫着拾起肋差,光秀心里明白这注定会是一个令雪子遗憾终身的决定,他必须阻止她,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
“你自己动手吧,介错人由你来选。”
“等等殿下,虽然山本当时没有率先锋迎战,可他也是为了救朝比奈啊!整个炮台上只有他发现了信号出了问题不是吗?”
“明知道信号出了问题,却在之后袖手旁观将我等陷入险境于不顾,说得好光秀,你让这个逃兵身上又多了一条罪名。”
明智光秀急红了脸,他伸出手抓住面前雪子拖在地上的衣角,试探般的轻轻用力。
“殿下难道要将朝比奈大人的死全让山本一人承担吗?杀了他,您的心里就会好受吗?这就是您所谓的天下归心吗?!”
“在下也这么认为,殿下。明明是打了胜仗,却要让武将自尽,是不是有些不符常理?”
广桥直冈也从大殿里走出来,和光秀一同跪坐在雪子身后提山本求情,可山本却像是没听见似的,慢慢地抽出肋差,把刀鞘轻轻地端放到身前。
“那么就请殿下送在下最后一程罢。”
“你在说什么啊混蛋!”
光秀怒吼道。
“也好,这样就能和你的兄弟们作伴了,取泥棒切来!”
“殿下,山本大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眼下今川家还没有完全覆灭,不如就让他将功折罪……”
面对雪子一向软弱的岩田平治也终于看不下去为山本求情道。
“啰嗦。”
小姓把泥棒切从刀架上取下,却被清水凉宗拦住去路,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叔父,正胜也盯了他半晌,最后微微点头。于是凉宗从小姓的手中夺过泥棒切,走到雪子身后。
“阿雪,我知道你现在的感受,父亲在世时清水家也失去过许多优秀的家臣,可父亲他说过,做好失去家臣的准备也是家督所必须的技能。”
雪子默默地起身,凉宗还以为她听劝了,没想到雪子却从他手里顺利地抽出长刀,只把泥棒切的刀鞘留在了他手里,纵身跃入院中赤脚走到山本身后。
“泰亲不是家臣,是家人。”
“阿雪!”
叔父清水正胜也冲了出来,刚准备再说些求情的话,雪子却早已不耐烦地大喊,“动手,山本——!”
身下的山本晴明绝望地闭上眼睛,双手用力攥紧肋差的刀柄,将尖刃对准自己的右腹,在众人纷纷倒吸冷气的动静中毫无踟躇地用力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