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二位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军已经在城外驻扎三个多月了,按照我们原来的计划,现在应该已经在回今桥城的路上了!”
破旧的佛堂被透的怒吼声震得快要塌掉,坐在他面前的是两名穿着猎装的男子,他们分别是东三河野田城城主菅沼定盈和樱井松平家当主松平家次。这座废弃的寺庙位于深山丛林中,看他们二人肩膀上被清晨露水打湿的痕迹都还没来得及褪去,想必是趁着清晨打猎的雅兴顺便来看看这帮可怜的清水兵近况如何吧。
“咳咳,没有看到大关大人啊。”
松平家次清了清嗓子,话里有话地把愤怒的透晾在一边。他的年纪不到三十,却对很多问题看得很透彻,甚至连菅沼定盈有些时候都要来请教他对时局的看法。之前雪子放出亲自平匪的消息,几乎已经把所有的戏都做足了,可等到大关龙照的队伍到达野田城时,却被要求和雪子本人签订军事通行条约,瞬间让他们所有的计划不得不停滞,以保护正在骏河的雪子。这也是为什么过去了三个月,大关队仍然没有抵达西三河的原因之一。
其实他对忤逆雪子的下场早就心知肚明,所以就算他知道了雪子不在大关阵中也不会怎么样,只是让大关龙照知道,他是一个难缠的对手罢了。他的父亲松平清定就是当年有名的智将,曾和他的祖父松平信定一同对抗松平本家,甚至还一度占领冈崎城成为三河守。对他来说,三河的局势越是乱成一团就越适合他再度举兵,完成父辈祖辈未曾走完的道路。
另一位菅沼定盈则是今川家的家臣,虽然地处三河可他却做过今川义元钦定的检地令。这三个月来,今川义元被讨死的传闻陆陆续续地多了起来,各种版本也越发的真实,所以对于他来说眼下的当务之急是确认今川家是否真的玩完了。自己虽然没有做过什么恶事,对领内的民众谈不上爱民如子也算普普通通尽心尽力,可他一想到雪子的种种传闻,就不得不担心起来自己是否会受到清算。
“抱歉抱歉,来晚了,哈哈哈。”
从佛堂的院子外大步跑来一个浑身鸡毛的壮汉,手臂上全是鸡爪挠出来的血痕,手指间还残存着一大块粘稠的白色液体。他笑嘻嘻地抓着门堂的柱子踏上走廊,在光滑的地板上一步一个脚印,最后一屁股坐在佛堂内两拨人的侧面,宽大的和服也瞬间扬起漫天灰尘,在清晨的阳光下无规律地浮动。
“龙照——!你干什么去了?”
透教训大关龙照的语气像个恨铁不成钢的老母亲,坐在他对面的菅沼定盈和松平家次也是满脸黑线,他们本以为自己趁着打猎顺便拜访就已经很不成体统了,没想到还有人比他们更加过分,迟到不说好歹你先把自己身上的鸡毛清理一下再来啊。
“是山鸡啊,今天早上我在屋顶上发现的。”
“屋顶上你是怎么看到……不对——!我不是让你早点过来吗?!你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啊?”
菅沼定盈和松平家次面面相觑,身为大将的大关龙照似乎完全没有把剿匪的事情放在心上,可副将透却对这件事显露出了无比焦急的态度,这就让他们有些犯难了,清水家到底想不想从他们这里过去?
“既然大关大人对此事并不上心的话,我等就…”
“你少来!”
话还没说完,那只沾着鸡屎的手就不客气地朝松平家次的背后呼来,顿时绣着金线的猎装背后留下了半个巴掌印。松平家次从菅沼定盈同情的眼神中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顿时满脸愠色。身侧的大关龙照仍旧满脸笑嘻嘻,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你!”
“我啊,鼻子很灵的。”
“哈?”
“我早就闻出来了,今天早上打到了一头野猪吧?”
“你…你在胡说什么?!”
连发火的台词都想好了的松平家次顿时哑口无言,菅沼定盈也感到吃惊,因为他们今天早晨确实是捕到了一头野猪,此时正在外面的马队里。不知道现在该发火还是该赔笑的松平家次表情管理彻底崩溃,嘴角半哭半笑地绞成了W形。
“不如留下来一起吃吧?我特意从今桥城带了南蛮的香料,想必二位平日里只能用味增料理吧,那样就真的太浪费了!”
还真被他给说对了,岂止是猪肉,家里的佣人们恨不得连米饭都先用味增腌好,今天会出来打猎也是拜平日里平淡的饭菜所赐。可是这个笑嘻嘻的家伙到底想干什么,任务难道已经没关系了吗?
“不…我们来不是……”
“有吃过吗?野猪的上颚。”
“上…上颚?”
看着发愣的二人,龙照张开嘴特意为他们指了指。
“你在戏弄我们吗!”
“很好吃的哦。”
“胡说八道,那样腥臭的东西谁会去吃啊!”
“喂…”
松平家次看出来大关龙照又重新把话题绕回美食上了,他本想劝阻已经完全被带跑偏的菅沼定盈,可是对上颚的味道…不,是对大关龙照葫芦里卖的药好奇不已。
“只会用味增做饭的家伙还要怪食材的不好吗?!”
“啊——?那你倒是做给我看啊!”
大关龙照拍地而起,对着菅沼定盈傲慢地骂道。对方也不甘示弱,从地上跳起来仰起脖子挑衅道。看着莫名其妙就认真起来的两个人,松平家次咽了咽口水。
“居然…居然是这种味道!”
“这究竟?!”
起初只打算停留片刻摸清底细就走的两人,竟然不知不觉就在这间破庙里待到了晚上。大关龙照以烹饪美食需要耐心为由,愣是和他们配着刚抓到的野鸡肉喝了一整天。先不说菅沼定盈已经喝的丧失理智,就连松平家次也是顶着一副喝红的脸意犹未尽地**着手里油光发亮的猪腿骨。
“没有骗你们吧?哈哈。”
大关龙照油腻腻的手一把搂住松平家次,见他已经不再在乎自己的‘咸猪手’是否会弄脏他的衣服,便欣然地帮他把身旁的酒盏满上,白色浑浊的米酒在盏里波涛汹涌。
“完全没有腥臭味,野猪原来是这个味道的吗?”
“竟然用釜具来烹饪猪肉…这也是你们的殿下想出来的?”
两个人模人样的武士,端详着各自面前的肉块,仔细地研究了起来。当然,他们更多的把目光放在了院子里那另外半扇还没有料理的野猪。野猪肉不像九州的家猪那样身材修长,相反他们的肉质紧实口感更带筋质,属于红肉的腥味也更重,要想盖过这样的味道,甚至转而成为一种独特的风味,一定用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办法。
“这种做法我也是在今桥城的鱼屋吃到的,如果用城里的猪做的话明明更好吃啊。”
大关龙照望着锅里沸腾的豚汤,贱兮兮地叹了口气。
“什么?要比现在这个更加好吃吗!”
菅沼定盈两眼放光,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声音里已经出现了口水的哈喇声。可即便他心里写了一万遍想去,届时若真是去了,被传出来堂堂一城之主竟然只是为了吃顿猪肉而跑到别的城去,岂不是会被笑话?他强忍着心中的妒意,咬牙一想,与其到时候丢脸,不如就在这里问清楚猪肉的做法,反正这山中的野猪也时不时能够打到,只要学会了怎么做…想到这里他又再次咽了口口水。
“我好像闻到了别的味道,像是什么草药。”
“啊,闻出来了?真不愧是菅沼大人。”
“我也闻到了,但不是草药,更像是寺庙里用来供佛的香火味。你要是敢加什么奇怪的东西…”
“怎么可能,哈哈哈。”
龙照一边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一边从衣襟里掏出一小片深褐色的卷状物体,远远望去就像是晒干的树皮。他把树皮放到自己的鼻子下,很享受地猛吸一口,最后露出浮夸的表情。
“这是?”
“阴香,就是这道料理的秘诀。”
“这是香料吗?!这种像树皮一样的东西!”
“这可是南蛮人从佛国天竺带过来的,能够料理一切肉类的神物啊!你们知道像这么一小块要花上多少钱吗?”
大关龙照把那块小拇指大小的阴香放到手掌上伸到二人面前,故作神秘地在他们的鼻子前晃来晃去。
“既然连你都能有,恐怕也值不了多少钱吧?”
“真无礼啊!我敢说这种香料全天下除了我和我家主公外,没有第三个人能有了!”
“哦?那你是怎么有的?”
“想知道就每人喝三碗!”
菅沼定盈和松平家次对视一眼,认为这并不是什么苛刻的要求,两人一鼓作气连续喝干三碗,一肚子的酒气让原本就酒力不好的松平家次连打了几个酒嗝。
见他们俩那么配合,大关龙照也只好俯下身子,故意用鬼鬼祟祟的声音耳语道:“来,你们过来,靠近点我告诉你们。”
三个脑袋围着火炉凑在一起,声音越来越小。
“其实啊,这是一年前主公的赐宴上……”
“什么?!这其实是你们一年前的剩饭?”
“那有什么!也不知道是哪个大手大脚的家伙直接把一整块都放在了汤里,我就捞出来把这些香料都重新晒干再用咯。”
“亏你想得出这种办法…”
很久之前就发现大关龙照这么做的透在一旁默不作声地摇头,灯红酒绿中和松平家次他们打成一片的龙照让他的内心甚是不安,对他来说作为武将就应该不断立下武功,才能在主君面前出人头地。可眼下自己的大将竟然和很可能在未来成为敌人的家伙左拥右抱,要是这件事情传到雪子耳里亦或是被人问起,真的没关系吗?
“我出去一下。”
“哦!来来来,肉好了,快吃快吃!”
透的离去并没有被任何人重视,至少在他自己看来是这样。他靠在走廊的门柱上坐下,远远地看着屋内有说有笑的三人,故作滑稽的表情时不时在龙照的脸上出现。
“龙照,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轻声问道,炙热的手掌触碰到腰间冰凉的刀柄,于是低头发起了呆。还有五年就是他的凶年(四十岁),自己独自一人茕立于世已经十年了,这十年来为了偿还自己对于前主的愧疚,他不冠姓不成家,可是如今他要问问自己,这一切真的值得吗?如果注定要和大部分人一样在四十岁的时候死去,那么剩下的五年来他要如何度过?如果今天的事情真的被雪子怪罪,又会不会牵连到自己的仕途?
“透大人。”
透没有注意到身旁有人正在叫他。
他抬起头看着屋内的背影,一股杀意从心底满眼到双目,用力握住腰间刀柄,刀身在剑鞘里咔啦咔啦地碰撞着。
不如就……!
“透大人?”
“哈哈哈哈哈,真的吗?那个雪姬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屋内碰杯的声音和欢笑声一同想起,他这才注意到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一双小巧的脚,他连忙意识到不好,一边管理表情一边慌乱地回头。
“啊,阿泠小姐,您怎么来了?”
阿泠端着两只酒壶站在一旁,连忙用手轻轻捂住透的嘴,俯下身来为他把碗里的酒满上,此时屋内再次响起吵闹的笑声。
“如果让人发现有个侍女什么都不做的话,会很奇怪不是吗?”
她轻声解释,手里的动作熟练流畅,完全就是一个侍女该有的样子。透触电似的把手从刀柄上甩开,但愿阿泠没有看到他刚才的表情。
“辛苦你了,还要让你做这种事情。”
“不会,”阿泠笑了笑,和透一起侧目看向屋内,“我原本也不过是个侍女而已,是菩萨保佑让我能够侍奉那时的小姐。”
“小姐……你是说主公。”
“希望透大人不会觉得我是在炫耀,我虽然不能说完全理解殿下,但至少和她同样身为女子,有些时候还是可以感同身受的。”
果然刚才自己的表情被她看到了吗,透的内心再次翻腾起来,仔细思考阿泠说这句话的意思,为了免得让自己看上去十分拘谨,他张开臂膀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那么,主公接下来会做什么呢?”
“殿下会保护大家的,保护自己的家臣,百姓。”
“天底下可没有哪个主公会中意和敌人喝上一整天酒的家臣啊。”
透成功的逗笑了阿泠,对话的氛围瞬间缓和许多,他端起地上的酒碗放到嘴前。温润的液体流淌在舌面上滚入喉咙,透的表情瞬间凝固,他震惊地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手中的酒碗,又把头转向身边的阿泠,没想到对方脸上同样没有一丝惊讶。
“这是……”
“是淘米水。”
“那!那,那那两个人他们喝的也是….??”
透的脸上挂着惊讶,手指慌乱地对着里面的两名三河众指指点点,阿泠又笑了。
“请相信他。”
透再次把目光凝聚到大关龙照的脸上,果然他脸上的红晕和另外两个人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而且应该是被身前的火炉烤出来的。透顿时明白了什么。
“你也在场吗?形高父子被烧死的时候。”
菅沼定盈醉眼迷离,也不知道他是真的醉了,还是故意装醉用大关龙照前主的事情来试探他。
大关龙照没有说话,他的表情难得一见的严肃起来,一层一层地脱去自己身上的衣服,露出胸前塌陷下去的疤痕,那块圆形疤痕有拳头大小,像蜘蛛网似的蔓延开来,让看到的人不禁背后一凉。
“这是被雪姬给…”
“为先主形高利直挨的一枪,我可没有抱着活下去的希望。”
“哈——这还真是,你这家伙真是命大!”
“啊,我确实是命大,但是肯定更痛吧,被活活烧死的形高大人,那又是什么感觉呢。”
龙照说着双手合十,像是在为形高利直默默地超度着。菅沼定盈和松平家次若有所思地对视一眼,后者用他的酒盅为大关龙照满上,身前锅中的肉汤熏得人眼前雾蒙蒙一片。
“喂喂,你不担心那个神出鬼没的雪姬现在突然出现在这里吗?”
“哈哈哈哈哈哈。”
松平家次也一同附和着笑了起来,但二人察觉到了不对,大关龙照的脸色好像越来越难看了。
“怎么了?”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二人的心头,龙照抬起头看着他们二人,眼眶竟然都有些发红。
“其实,前不久我收到了我家主公的信。”
“哈…那不是很正常吗?这有什么…”
“信上说的是关于二位的事。”
听到这,松平家次和菅沼定盈的脸色一白。
“我们?要我们做什么吗?”
这不问倒还好,一问大关龙照竟然还当着他们的面低头啜泣了起来,这下让他们两个瞬间乱了阵脚。
“喂!龙照,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家主公说二位久久不肯放我军出关,实有谋逆之嫌,让我设法生擒二位,以前主之法逐死罪。”
松平家次和菅沼定盈的酒劲瞬间就醒了,感情自己是走进了鸿门宴,刚才还有模有样的关心形高利直,没想到下一秒自己就要步他的后尘了吗!
“喂喂喂!!这是真的吗?!来人——!”
菅沼定盈吓得朝门外大叫,可此转眼他又想到,就算自己带的护卫这时全部冲进来,恐怕也难以保他。
松平家次就显得冷静的多,他盯着大关龙照,虽然内心深处的恐惧加上酒精的催化作用让他的手止不住地发抖,但他还是一遍又一遍地理清了逻辑。
“你打算怎么做,龙照?要杀我们的话你早就可以动手了。”
“对啊!龙照,现在是什么情况?”
菅沼定盈也被松平家次的话点醒,连忙问道。
龙照不紧不慢地从地上的衣服里抽出一封长长的信笺,信笺上还留有黑色的蜡迹。他捏着信笺的上端在二人面前微微一晃,信封里的“死”字与“烧”字在朦胧之中对他们来说格外显眼。
正当他们的注意力全被信封吸引的时候,抓住信封的手突然无力的松开,长长的信笺掉入火炉中,瞬间燃起一肘高的火焰。
“这……这是……?”
“我也是三河旧臣,实在是不愿意在看到当年先主的惨况重演。于是我杀了信使,就埋在这寺庙的下面。”
听着龙照的话,菅沼定盈的嘴一张一合,内心的紧张可以说到了极点。他警惕的看着周围,一遍遍的确认有没有隐藏的刀斧手。
“杀了…信使。”
“就当是被路上的盗贼所杀吧,反正我来着也是为了剿匪。只不过,这信使到底是在送信的路上被杀的,还是回去的路上被杀的,现在就要看二位大人的选择了。”
龙照停止啜泣,从身旁目瞪口呆地菅沼定盈手里抢过装满真酒的破碗一饮而尽,酒滴顺着他扬起的嘴角缓缓流到他的伤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