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我发现这家伙的时候,他正混在人群里企图进城。”
“进城?”
雪子不由得多看了地上正大口喘气的朝比奈泰朝两眼。
“是,他为了避免被人认出来还特意用弄布遮住脸,殊不知穷苦人家对战争的敏感度要比达官显贵们高得多,这时候还留在城内的基本上都衣着富贵,倒是把他衬得显眼了。”
朝比奈泰朝无力地冷笑一声,显然他也没有料到这种事情。
“哦?你可真是一片忠心,好不容易才从御殿场活下来又急着回来送死。在今桥城时我问过你愿不愿到我麾下,很遗憾你并没有抓住机会,不如现在我再问你一遍。”
“呸。多说无益,赶紧杀了我吧。”
他往地上吐出一口混合着黑血的浓痰,梗着脖子抬头盯住雪子。
“你这家伙!”
“来啊!杀了我!”
清水凉宗一把抓起案台上的军鞭,这种由熟牛皮制成的鞭子质地极硬,若是对准人的脑门狠狠来一下子足以让他剧痛晕眩。
“等等。”
雪子喝止住他,悬在半空中的军鞭登时软下。由于朝比奈泰朝被五花大绑几乎是俯身趴在地上,雪子也就顺势蹲下。
“我可以让你回到城里去。”
清水正胜一听此言,突然昂起头来。
“等等阿雪,百姓之间相传着一个流言,说是早在我们来这的一个月前寿桂尼就带着今川氏真以及一票家老逃到远江去了,只留下深受重伤的朝比奈泰能担任守城大将。”
“那师傅呢?”
“这…关于雪斋师傅的消息还没有…”
雪子白皙的脸庞顿时像涂了一层铅,黯淡无光。太原雪斋,自己曾经的救命恩人,传授于这乱世生存之道的老师,也是目前今川家中她唯一需要担心的人。要知道历史上的桶狭间之战之所以能够成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这个人的离世而造成的。可现在不一样,这颗今川家的最强大脑说不定正在暗中观察着一切,等待着扭转乾坤的时机。
“杀了我——!杀了我再把我的人头给父亲大人送去,让他知道朝比奈家的男丁都将死在你的手上!”
在场的气氛顿时严肃得像一潭水银,再迟钝的人也明白这看似激将法的话说的是什么意思。果不其然,下一秒朝比奈泰朝的发髻就被雪子拎起,两人鼻尖的距离近得能夹住一枚永乐钱。
“你见过泰亲。”
听到雪子如此发问,朝比奈泰朝先是一愣,随后脸上浮现出抹得意的笑容。面对雪子冷静地可怕的表情,他根本不屑一顾。
“啊,是啊。多亏他最后扑倒在我身上我才能活下来,不过他自己可就没那么好命了,那种强到犯规的火炮又怎样的威力你应该最清楚。”
雪子脖子一侧的动脉起起伏伏,额头上也隐约跳起几根青筋。可还没等她发怒,朝比奈泰朝就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刚才说的话似的,挣扎着掏出了一枚被烧得只剩下一半的蓝色御守,御守另一面的【亲】字还隐约可见。
“这是朝比奈家每一个男丁都会在成年之际佩戴的御守,谁要是有这个就能不论在何时何地受到朝比奈家的庇护,只可惜我那弟弟是用不到了。”
她二话不说夺过御守,起身背过脸去。
“阿雪,现在还不能杀了他。”
雪子用不被人发现的速度拭去眼角的水花,转身对凉宗挤出一丝苦笑。
“兄长莫非想到什么好点子了吗?”
“啊没错,多亏了你刚才的教诲,我现在开始理解你是怎么想问题的了。如果你愿意把他交给我来处置,我愿意试一试兵不血刃地拿下骏府馆。”
“哦,兵不血刃?你要怎…”
“军中无儿戏,休要胡言!我了解朝比奈泰能,他可是今川家五代谱系,就凭他的一个儿子是绝对不可能让他投降的!现在当着阿雪的面反悔还来得及,先前不也拟好了攻城的计划了吗?”
清水正胜抢在雪子之前呵斥了凉宗,从他的目光深处还能够看见先前山本晴明之事的阴影,恐怕这就是凉宗嘴里所说的那个“后果”吧。
“哼,算了叔父,不妨就让他试试吧。上攻伐谋,能够兵不血刃地结束战争总是好的,你一定不会令我失望的对吧,兄长大人。”
“是!在下遵命!”
凉宗从喉咙里呼出铿锵有力的答复半跪到地上,正胜却再次像一只老母鸡似的阻挡在两人面前。
“等等阿雪!要不…要不先让我带兵攻城,如果不行…”
“叔父。”
“是,什…?!”
当正胜快要急得面红耳赤之际,雪子突然张开双臂扑入他的怀中。这场景也许对普通人家的叔侄来说再平常不过,可对成长于武家的人们感受亲情几乎是一种奢侈。
“我们是家人啊。”
简单的六个字让正胜心中的石头落地,脑中某一根已经紧绷许久的神经顿时感受到了片刻的平静,他看得出来身前雪子的眼神是真诚的。凉宗更是会心一笑,心中更加有了底气。
“殿下,我可以进来一下吗?”
“进来吧。”
营帐外传来明智光秀的询问声,得到准许后他一路小跑着伏到雪子耳旁小声细语,隐约之间只能听到“阿泠”的名字,只见原先还是一脸温馨楚楚可怜的幼女脸色顿时咋变宛若鬼刹。
“来人,先把他带下去!”
意识到肯定有事发生的凉宗朝营帐外命令道,话音刚落就立马有两个全副武装的足轻把趴在地上求死的朝比奈泰朝拖走。
“出什么事了阿雪?”
“兄长、叔父。”
雪子郑重其事地转过身看着他们两个。
“我可以把这里交给你们吗?”
“是松平家不愿配合了?”
“不是,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是…!”
凉宗还打算追问,却被身旁的正胜出手制止。
“放心交给我们吧!”
“如果有什么无法应对的事务必找我,我会把桐泉的忍者都留在这里,有什么需要就尽管使用他们。”
“遵命!”
本阵外的平原上巡弋过数十黑骑,远处天边的乌云推挤成山翻滚着向他们涌来。与此同时,已经在月初回到三河冈崎本城的竹千代同样面临着一个又一个麻烦。在清水和今川的问题上,松平家的家臣们的意见出现了空前的两极化,其中以日后作为德川十六神被世人所铭记的鸟居元忠和其父亲鸟居忠吉为首的主战派,以及本多平八郎的父亲本多忠高为首的主和派。终于,这两个互为松平谱代家臣的矛盾在这一天迎来了顶峰。
冈崎城位处山麓天气潮湿,家臣们也都尽可能穿得凉快,不大的主殿内被家臣们围的水泄不通,作为清水家使者到访的广桥直冈也搞不清楚自己闻到的空气中的水气味到底是雨水还是汗臭了。松平家的谱系家臣太多,常年作为人质在外的竹千代更是好不容易回到主城,这些家族的首领们恨不得能把家里所有带把的家伙都带来,万一被主君看中说不定就是此家扬名立万的机会。
大殿深处响起细碎的小鼓声,这意味着家主已经入室,在场的所有人都心领神会地俯下身子静静等待竹千代入座。
“把头都抬起来吧。”
竹千代身上穿着不太合身的竹褂,侍奉过松平家先主的家臣一看就知道那是先主喜欢在夏日里用来纳凉同时又能起到防刺作用的衣服。虽然不知道这件衣服谁曾经穿过,但最起码的功能广桥直冈还是能够明白的。
“广桥大人,一路上辛苦了。”
“竹千代殿下,见到您如此有精神在下不甚欣喜。”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传出一声刺耳的冷笑声,但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再看坐在主座上的竹千代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广桥直冈便明白这位年轻的家主似乎是遇到了曾经和雪子一样的问题。那么他会如何处置,会和雪子使用一样的办法吗?
“我能够平安回到冈崎,全要感谢清水家的诸位,希望广桥大人在回去之后能够把我的感激传达给雪…清水殿下。”
“在下一定,想必在听到您一切安好的消息后,我家殿下会很欣慰的。另外我家殿下还十分在意那位阿鹤小姐,不知她?”
仅仅一墙之隔的屏风后某人差点惊呼出声,说到底她和雪子只有一面之缘,和竹千代死里逃生之后在今桥城歇息的月里雪子正潜居在兴国寺城,再次听到她的消息时便是今川义元被讨死的消息传来。没有想到这样的人会特意让人挂念自己,比起内心的疑惑,濑名姬更多的是暖心。
“殿下关心阿鹤?”
“正是,这次您能顺利出逃听说她也帮了不少的忙。”
“这倒是没错,可是…”
“此前我家先主自戕之时,这位阿鹤小姐也特来提醒我主,所以我主对她的印象颇深。她还对在下吩咐说,如果阿鹤小姐在冈崎城住的不惯,亦或是松平家的各位没有办法容忍一个今川之遗,大可以作为清水家的贵客搬到今桥城去。”
此言一出在场的松平家家臣们都议论纷纷,当然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连濑名姬是谁都不知道,可听起来这个来自今川家的女子似乎对他们和当主的联姻形成了阻碍,自然是发自内心的不情愿。
“清水殿下言重了!阿鹤她虽是骏河之女,但亦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命人把她安排在松平乡,那里是松平家历代家主的自留地,定能保护她的安全,还希望广桥大人能够转告。”
“主公!把松平乡的事情告诉给他的话…”
“无妨,清水殿下既然愿意无条件送我回来,那便是对吾等的信任,我断然不能辜负她。”
看来在雪子的问题上,这小子还是有最起码的底线的。广桥直冈这样想着,同时他还在观察着每一个松平家家臣的反应。
“在下定将一字不落地转告给我家殿下。”
“有劳了,那么我这就让人安排住宿。”
“还请等一下,其实在下此次来还有一件事。”
广桥直冈扭头示意,身后立马就有两名小姓将一只锦盒抬到了主殿里。松平家的家臣们纷纷探头打晾,想要看看这个独眼使者的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这是?”
广桥直冈不紧不慢地打开锦盒的盖子,一股扑鼻的霉味传来,在这炎热的夏日里更是熏鼻。
“这是三河四十八郡除去今桥、西乡、户田、牧野、田原五地的誓书,是清水军攻打今川时所缴获。今天在下奉清水家家主清水雪子之令,将这些全部返还给松平家。”
“什么?!”
竹千代激动地直接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不顾空气中的霉味一个跨步来到那只锦盒面前,锦盒里的各种帛劵都已经发霉,但上面还能隐约见到自己父亲松平广忠的笔记。大殿里的家臣们更是又惊又喜,哪怕是一向主战的鸟居家也是满脸的不信。
“是父亲的笔记……”
“由此一来那些声称清水家不过是把松平家再度视为藩属的言论可休矣,松平家将会以完全独立的形式存在于三河,本领安堵。”
竹千代小心翼翼地拿起帛劵,紧紧地攥在怀里,泪水止不住地从眼角流下。此时心中的感受和想法,恐怕从此以后都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广桥大人,能拜托您向清水殿下传达一事吗?”
“您但说无妨。”
“松平家正式向清水家提出结盟的请求,还望殿下她能够准许。”
“在下遵命。”
广桥直冈露出深深的抬头纹,满脸喜色地缓缓俯下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