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您辛苦了!”
烈日下阿泠解下脸上的白色面罩,额头上滑落到鼻梁间的汗珠里都是草药的味道。茅草屋前从高到矮站着五个年纪不同的男孩女孩,齐刷刷地向阿泠鞠躬。周围想凑热闹的山贼众们很快聚了过来,但阿泠被她身后的力也整个挡住。
“喂,是那个女医者啊。”
“这回又用了什么妖术?”
“别这么说,她可是治好老婆子的恩人!”
“什么?你家老婆子不是得了瘴气……”
“是啊,可自从喝了她的药草之后,现在都可以下床走路了。”
“真的假的?!不是说她要先将人开膛破肚再用起死回生之术吗?”
山贼众的议论此起彼伏,阿泠来到这里不过十天就人尽皆知,来找她上门看病的人也越来越多。最先受到她照顾的大块头力也更是主动接受了看守她的任务,实则却是在为阿泠当起了保镖。
“照顾好你们父亲,这几天只能喂他一些稀饭。”
“啊!是,感谢您提醒。”
最年长的儿子又一次深深鞠躬,身旁的弟弟妹妹们也赶紧跟着行礼。头顶传来温暖的触感,长子的脸颊顿时发红。
“平时都是你在负责照顾吧,真了不起。”
“不!哪里!承蒙您的夸奖,我,我觉得,您也很了不起!”
长子明显慌了神,连说话都结巴起来。
“真是的,哥哥你在说什么啦。”
“哈哈哈哈。”
相比之下二妹就显得成熟很多,阿泠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么我们走吧?”
“唔。”
力也低哼一声,像是答应也像是在确定。
“请等一下!”
“嗯?”
身后年纪最小的女孩从背后掏出一把全由山间叫不出名字的鲜花做成的花束,红着脸慌乱地塞进阿泠的怀中。
“这是…给我的?”
女孩点点头,眼间满是欣喜。
“谢谢你。”
阿泠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小女孩的头发毫无光泽,淡淡的呈现出因常年营养不良导致的黄色。摸着她的手不由得一僵,这些从尾张逃难过来的人们大体都是这样。
“请问!”
“请问我也可以成为医者大人吗?!”
“喂,你在说什么呢!太没有礼貌了,回来!”
小女孩脸颊上的红晕一路烧到耳根,双手紧紧握拳悬在胸口,看样子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有勇气问出口来。哥哥姐姐们都被她突然的反应吓到,就连周围的山贼们也被这个小女孩的气势所震慑了。
“医者…”
阿泠抿起嘴蹲下身子与小女孩平视,几年前的她又和眼前的女孩有什么区别呢?别说是医者,目不识丁的她就连书也是没有机会碰到的。
“当然。”
她笑着说,更像是对曾经自己的答复。
“真的?!”
“等父亲好起来,就一起来今桥城找我吧。”
小女孩又惊又喜,脸上洋溢出比刚才甜美更甚的笑容,随后欢快地跑回家人身边,几个孩子再次朝阿泠鞠躬。
她被关押在一个破旧的茅草库房内,只要靠近就能闻见稻谷发霉的味道。自觉地走到一根房柱旁背身坐下,
力也随即从地上捡起一条霉得酥脆的草绳,装模作样地在阿泠的双手之间一搭。
“谢谢。”
“唔。”
这大块头虽听得懂人话,却没法说出流利的句子,索性所有的事都用轻哼答应。他走到阿泠面前一屁股坐到地上,瞬间扬起漫天飞尘。烧柴棍粗细的手指放到布满裂纹的嘴唇旁笨拙地摇晃摇晃,阿泠明白这是在问她要不要吃饭,随即如同捣蒜似的点了点头。力也喜上眉梢,一拍大腿从原地跳起冲出屋去。
房间里安静下来,阿泠把头靠在柱子上,那天的画面又一次如同潮水般向她涌来。
“阿泠?!”
“父……亲。”
可惜结局并没有发展成催人泪下的父女相认,那张专属于赌徒常年赔笑的脸变得扭曲。
“是你吧!想要杀了我!”
他指着阿泠发了疯似地尖叫,周围人群的脸色也渐渐变得奇怪,尤其是那少年的眼神,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坠入了深潭。那样的父亲不论说出什么胡话都没什么值得在意的,毕竟赌徒被子钱屋的打手追杀讨债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她只是单纯地觉得能够在这里碰到他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唉——”
她长叹一口气,挣脱身后仅仅只是摆设的草绳把脸埋在手掌里。脑海中零零散散的想法像列队的蚂蚁似的一点点聚拢,十天来她始终还是想不清楚自己所处在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地形。远处小港口的水声时而湍急,时而就像从来没有过水文,周遭茂密的森林又让她确信自己还在三河的深山中。
“就是你害我落得这副下场!”
父亲的胡话还是隐隐约约地在脑中不时吵上一句。这句话却正是此刻她想回敬给父亲的,自己被抓去的消息肯定早就传到雪子耳里,按照她对雪子的了解,她一定正在赶来三河的路上。当这些人和清水军再度交锋之后,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对此阿泠完全想不出一个乐观的假设。
这也太不公平了。
在这里的大部分人有可能一个月前还只是耕耘在田地里的百姓,为了躲避战乱和饥荒而选择离开故土,在这十天接二连三的巡诊中她更加肯定了这些人的本性并不是恶,他们的眼神中更多的是无奈。所以她决定要和那个少年谈一谈,告诉他如果再这样下去等待他们的只有一种下场。
可那个少年也十天未曾露面了,只有在深夜的时候断断续续的笛声从月间浮过。不过想想也是,自己只不过是个侍女的身份被揭穿后,勒索高额赎金的想法就落空了,毕竟自己的亲生父亲可就在这座‘山寨’里。
想到这里阿泠差点被自己脑子里冷不丁产生的讽刺剧笑出声来,就在这时屋外炸开刺耳的蝉鸣声,一根粗绳突然从她的面前掠过,窒息感几乎在同一时间从脖颈传来。
“你可真是活得越来越有样子了!是吧,阿泠?”
“呃…啊…”
“别装出一脸无辜的表情了,那天夜里我前脚刚离开你们的杀手就追上来了,我真是养了个好女儿啊。”
“你到底…在说什么?”
“还要装傻吗?啊——?”
绳子两端的手往里迅速一翻,阿泠被勒得快要哭出来,眼前的光线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暗,耳边被吵闹的蝉鸣充斥着,恍惚之间昏暗的光线底下像是出现一个娇小的人影,手扶刀柄腰间别扇,身后是那把奇怪的南蛮短炮。
“殿…下。”
脖子上被指甲挠出一竖竖血印子,她实在是没有力气再去挣扎,只能放纵自己的视线一点点向上移动不久便会陷入永远的黑暗。
房梁上的人影翻落而下,一柄短刀同时架在阿泠父亲的脖子上。库房的移门被回来送饭的力也拉开,看到眼前这一幕他顾不上摔烂在地上的糠粥,两步冲到阿泠面前像是挑开衣服上的线头似的扯开那根勒入皮肉的绳子。烈日从门外反射进来,照亮少年一脸倦意的面庞,银色的耳环在日光下耀得金黄。
“头…头领。”
“哦?亲生的女儿要杀你,但你这个当父亲的似乎也…哈哈,你说是吧?”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是她是她先!”
“滚。”
少年用嘻嘻哈哈的语气说出最简单的一个字,对方赶忙连滚带爬地离开了。阿泠整个人瘫在力也粗壮的手臂上,感受着气管一点一点打开的痛感。
“一会再叫人送饭过来。”
“等…等等!我有话想对你!”
把短刀插回鞘内,可惜地看了一眼地上已经和黄土混合在一起的糠粥,突然身下的衣角被人狠命地拉住,差点要把整件下褂给扯下来。他斜眼去看脚边奄奄一息的少女,那双明亮的炯炯有神的眼睛让他猛然回忆起曾经的一个人,他惊恐地别过眼去。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要说谢谢的话就赶…”
“才不是!啊,不过确实……那个谢谢,不对!”
“真麻烦,早知道力也会那么早回来我就再多看一会了。”
“你!等等,难道你一直都在…?”
“路过路过。”
少年一脸不在意地摊了摊手,目光却始终不敢与阿泠相对。
“你是在担心我和父亲是一伙的,不,你连我和他的关系都不相信,所以才想看看他会不会真的对我下杀手。”
“噢!”
这样的说法可还真是打了少年一个措手不及,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还能有这样的假设。
“噗…哈哈哈哈,你想的可真多。我只是在想该怎么把你卖个好价钱罢了,像你这样又会医术又能照顾人的侍女若是卖到堺去一定会抢手得不行。”
“那你们怎么办?”
“哈?”
少年一歪脑袋,疑惑地看着她。
“清水家现在一定发了疯似的找你们。”
“那又怎样?”
“你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被当做山贼剿灭吗?”
少年的表情终于稍稍严肃一些,他双手叉腰转过身正眼盯着阿泠,半晌轻声叹了口气。
“你怎么回事,自恋狂吗?”
“什么?”
“我说,哪有领主会为了一个奴婢大动干戈的,比起用兵不如花点钱来的划算。你啊,其实跟我们是一样的。”
“那位殿下是不一样的,就算是一个村民被你们掳走,她也会追你们到天涯海角。”
阿泠的眼睛只要一提到雪子就变得完全像是另一个人,少年没有办法直视那样炽热的眼神,他轻啐一声背过身去。
“你别是饿傻了,先吃点东西吧。”
“头领——!头领!!”
一个大胡子山贼从门外飞奔着停住,两眼放光满脸兴奋。
“哦,怎么了?”
“我们抓住一个傻子。”
“哈?傻子有什么好开心的?”
“哈哈!那个傻子竟然穿着锦缎一个人走在山里,快来看看吧!他还说自己是什么京城的御使,可是天皇派他来的哈哈哈哈哈。”
山贼爽朗的笑声中,黑影在屋角的窗沿下一闪而过,感受到异样的少年刀光火石之间拔出腰间的短刀像弩箭似的射出,一声闷响牢牢插入墙沿。
窗沿上两个明显是手指戳出来的眼洞让少年的眉毛蹙起,他的脑海里响起阿泠刚才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