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三河南部名叫三根山的山顶处存在着一所早年间国人众们自发设立的神社,现如今因为战乱而荒废。这是真实留存到未来的神社,关原之战后的第三年,成为幕府将军的德川家康下令重建了这里,取名为爱宕山神社。
夏季的最后一抹雨云从神社残破的褐色鸟居上拂去,主殿的神龛正对着远处海平面上缓缓沉没的夕阳。泥水混合而成的山洪从山腰一泻千里翻腾到海中与白蓝的波纹泾渭分明,洪流一直冲到海上离岸边稍有些距离的小岛才被挡住,当地人称这座岛为前岛。
一道黑影在山头一闪而过坠入海中掀起巨大的浪花,硕大的胡桃木伴随着水中的气泡重新窜出水面,被棉绳绑在浮木上的是一具长发男子的尸体,脖子上左右贯穿的两个血窟窿很明显是致命伤,尸体胸前衣襟的血迹早已发黑。
白净的手从水底扶住浮木的一侧,少年呜哇一声抬头换气,他双唇煞白额头上有被水中砾石划破的血痕。在水下的同伴抓住他的手腕,他用力将另一个人也拽了出来,两人看到远处的前岛一言不发,少年的神色黯淡下来,任凭水流将他们往岛上的方向冲去。
“喂,好像有人回来了。”
“让我看看。”
“是头领他们!”
“快去叫人!”
“好。”
岸边的守卫朝他们临时搭建的码头方向跑去,一边用木棒敲打竹筒一边向同伴呼唤。岛内的其他岗哨听闻急促的竹筒声也都不约而同地附和,一时间岛上竹筒声响成一片。凑热闹的岛民们也纷纷涌上岸边,看着远处海面上的人影慢慢漂到码头。
“头领,接住!”
守卫向少年扔出一根已经长起藤壶的粗绳,将他们两人连带那根浮木拉到岸上。随着浮木的靠近,围在岸边的人们脸上也愈发僵硬,恐怖的气氛围绕在岸头上。
“快去找泠医生。”
“啊,是!”
“没用了,健叔已经死了。”
少年把脚从滩涂的淤泥中拔起,目光凝重地把身后的尸体拖上岸,人群中一个男子扑通跪在地上,他看到尸体时圆脸上的两道眉毛也跟着朝下弯了弯。
“父…父亲。”
他说话的声音卡在喉咙,连牙齿都在打颤。他和父亲都是猎户出声,父亲早早就是村中有名的弓达人,今早还是他亲自把父亲送上了早拔的船,一想到这个他用牙齿狠狠咬住上唇,扼制即将溃堤的泪腺。
“阿泠医生来了!”
少女挤过人群,在看到尸体的那一刻愣神在原地。她蹲到地上,准备触碰尸体脖子上那道致命的箭伤,头领跨步挡到中间,腰间墨绿色的笛子晃荡在阿泠眼前。
“没用的,不要白费力气了。”
“可是这箭伤…”
“头领!”
两人的对话被健的儿子打断。
“发生了什么?”
问出了众人的疑惑,视线汇聚在了少年身上。
他的脸色比天上的乌云还要黑,且面无表情,“不知道。”
“什么?什么叫不知道?你给我好好解释清楚啊!”
暴起的男子被众人拦住,和首领一同回来的男人站出来横到他们中间用惋惜的目光看着他。
“头领说的是真的,健叔自己射出去的箭竟然自己回…”
“够了!”
少年大声喝止让这件事情又蒙上了一丝神秘。
“好好安葬他,把这个码头拆了,这一个月谁都不能出去。”
“是!”
他脱下浸湿的上衣随手一丢,转而沿着小路朝岛内走去,身后的阿泠收拾完药箱起身追了上去。
“等等,头领,我有话…”
少年没有理会,直到走到一条没有人的小坡上才肯停下,远处的夕阳透过树叶破碎在他的脸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阿泠。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发生了什么?”
“健叔,到底是怎么死的?听早些回来的人说你们遭遇了忍军,之后又成功甩开了他们,那你们后来又…”
“喂喂,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况啊?”
少年不耐烦地用手掌揉了揉脸,疲倦地坐在了路旁的树下。
“什么?”
“我说啊,你可是我们抓回来的人质哦,现在一副和我们是自己人的态度说话真的有够奇怪。”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哈?”
“在我眼里你们从来都不是山贼,你们和其他人一样,都是因为受不了战乱之苦才希望找一处宁静的栖息之地,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呜。”
少年侧头看去,泠的目光明亮得像是冬日里正午河面上的冰块,他从来没有在人类的身上看到过这样的眼神。
“你也是一样的,正因为这样你才放心让我去救治他们。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从一开始就在躲着我,我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能让你害怕成这样?”
“你见过面对家犬时的狼群吗?”
“诶?”
“那些平日里威风赫赫的狼们在见到家犬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攻击而是群体性的失措。嘛,在家犬的眼里是害怕倒是没错啦,但是那并不是害怕,是在面对和自己类似却又完全不是同一个物种的同伴时的疑惑。”
“所以我是家犬,而你们是狼群吗?”
“真是奇怪,我们当中只有少部分人才能算得上是狼吧,剩下的大部分只是碰巧活到了现在的家畜罢了,你肯定也见过这样的人吧?整日无所事事地做着他们认为的本职工作,当要被无情抛弃的时候也毫无怨言的家伙。”
“奇怪的是你才对!”
阿泠小跑到少年面前,眉目间泛起愠色,看得他内心甚是欢喜。
“哦,我说的不对?”
“错的难道不是无情抛弃他们的人吗?!努力想要活下去的人有什么错,哪怕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哪怕,他们做了山贼?”
“你觉得你这样做是在保护他们吗?”
“噢?你有更好的办法。”
“先告诉我你们在外面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想知道?凭什么要告诉你?”
“你遇到她了,是不是?”
“她?哪个她?哎呀你在吃醋吗,担心我到外面去追欢卖笑?”
阿泠顿时语塞,半晌才明白过来自己被耍了的她气急败坏地抬起手朝少年的左脸挥去,却在半空中被他死死抓住手腕,再抬眼少年讪笑的眼神让她情不自禁地看向另一边。
“住手吧,现在向那位殿下投降还来得及。”
“你怎么知道是她。”
“健叔脖子上的伤口你看了吗,一般弓箭形成的贯穿伤口的位置往往会左右相差一些距离,那样整齐如枪刺的箭伤只有殿下一人能做到。”
回想起伤口样子的少年睁大眼睛,健叔中箭的场景在脑内回放,那根本应射中健叔的箭猛地转向朝自己飞来。
“好疼!”
“啊。”
少年吓得松开抓着阿泠手腕的手,面无血色地看着她,又突然发疯似地扑向她。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快告诉我!”
“头领,你怎么了?”
“是健叔自己射出去的箭突然飞了回来射中了自己,可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果然,是殿下吗?”
“快说啊,那到底…”
头领抓住阿泠的肩膀迫切地问道,就在这时小坡的下方传来了急促的喘气声,少年猛地推开阿泠迅速从地上站起,在一瞬间调整好自己的表情。
“啊,头,你在这啊。”
“怎么了?”
“又是那个之前抓回来的那个家伙,趁我们拆码头的功夫又打算逃跑,被抓回来之后还嚷嚷着要去见清水家的什么什么尹。”
阿泠的神情担忧起来,她知道他们口中的人,那是个和她一样被捉到岛上的男人,因为过于活跃至今仍然被关在那间破破烂烂的库房里。
“弹正尹…是殿下的官名。”
阿泠脱口而出,她突然想起先前有个被雪子派到京城去的男人,说不定是他派的人来联系雪子。
“那就告诉他信件什么的我们会另外让人送去的不就好了,骗人的活你们都不会干了吗?”
“啊,不,总而言之头你还是快去看看吧,他被抓到后就说我们是贱民啊山贼啊什么的,可能…快要被打死了。”
阿泠倒吸一口凉气,在场的人当中只有她明白那个人的重要性,不等他俩反应过来,她就丝毫不顾仪态地朝坡下冲了下去,甚至连药箱都踢翻在地。
“啊,阿泠医生?”
山贼的声音消散在耳边,此刻的她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夕阳沉没后只有天空的一角还微微地泛着青色,冈崎城的城门上点起密密麻麻的火炬,巡逻的足轻们手中也各握着一根火把。城门外微胖的身影被火光打在地上,此时此刻的竹千代内心急不可耐像极了地上不停闪烁的影子。
“驾——!”
“驾!”
两匹快马从田垄上一前一后飞奔而来,城门吱呀着打开,听见动静的明智光秀带着铁炮队走出城外迎接雪子的归来,在一片夜色中他突然发现了站在城门下的竹千代。
“松平殿下?”
“明智大人。”
“松平殿下!您在外面做什么?”
竹千代的眼睑垂下像是刻意避开光秀的视线。
“有些话我想当面对殿下说。”
“有些话…”
“吁——!”
雪子骑乘的马在靠近城门前降下速度,身后大关龙照的马上还运着简单包扎之后的猴子。
“殿下,欢迎回城。”
光秀冲到雪子的马旁恭敬地跪下,连带竹千代和铁炮队的兵士们一同向她低下头去。雪子一眼就发现了人群中的竹千代,略微有些吃惊。
“居然亲自来迎接我啊,竹千代。怎么样,这次的出巡?”
“好久不见了殿下,听闻您战胜义元公的消息,我发自内心地为您祈福。”
雪子从马上一跃而下,疑惑地看着身前这个昔日的伙伴。
“怎么突然这么假惺惺的?”
“啊?假…”
“就是啊,在我面前就不要说这种虚的了!”
雪子一把搂住行礼中的竹千代,两人的距离近到可以闻见彼此的呼吸,竹千代的全身像触电似的僵住。
“主公啊,这家伙怎么办?”
大关龙照把猴子从马上扶下来,有些嫌弃的问道。
“先把他扶进去,你和光秀说说我们这一路上看到的东西。”
“啊,是。”
“光秀,空出一间茶室来,这里说话不方便。”
“遵命。”
“不!不用了!”
竹千代一听要进城,突然尖叫着拒绝道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竹千代…”
“殿下,能和我单独聊聊吗?”
“在这里?”
雪子疑惑地问,没想到话刚出口,竹千代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两条支撑着身体的胳膊不住地打颤。
“还…还请殿下,收回三河守之位,只要能护三河子民平安,我松平竹千代必将世世代代侍奉清水家,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