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要你交出三河各地的誓书?”
“是,最开始提出这个要求的是蒲郡(西三河宝饭郡下属郡)有名的国人众鹈殿氏国人鹈殿长将,紧接着奥平氏,吉良氏,户田氏,牧野氏及各自分家约六十多国人众也都纷纷提出了同样的要求。”
竹千代越说越急,雪子伸出手来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她回头看一眼站在身后的光秀,后者心知肚明地行礼退出到长屋外,周围的铁炮足轻也很快散开到听不见他们谈话内容的地方。
“他们有没有伤到你?”
竹千代张着嘴,默默地摇摇头。
“可我军正在和北条今川交战,此时我接过松平家定然不能服众,国人众们一旦开始发起一揆,三河又会是一场大乱。”
“实在是非常抱歉!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能再次见面,却要让殿下处理这种因为我的无能而导致的麻烦事。”
“不要这么说,竹千代,我看得出你是真的想为三河做些事。可你现在的力量过于弱小,即便是清水家也不可能在三河内乱的情况下继续抗衡今川的残余力量。”
雪子舔舔嘴唇,稍微向后探了探身。长屋里的蜡烛闪烁着微弱的光,二人的阴影沉浸在木窗外的星空下。
“殿下,师傅他…”
“嗯?”
“既然知道就算我平安回到三河也无法指挥国人众们,师傅他又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地救我出城呢。”
雪子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明亮的光,她扑到竹千代面前,猛地握紧他的手腕。
“师傅还活着吗?雪斋师傅他,还在今川吗!”
竹千代感到胃袋一沉,苦味从舌根泛延到下巴,雪子说这话的态度奇怪,让人不知道哪一种答案才是她想要的。说到底,是他不知道雪斋对于现在的雪子来说究竟是什么。从天文十六年到现在的天文二十二年这六年来他一直都是各方势力的棋子,根本没有人在乎他这个藩属人质的死活,当他把这些告诉雪斋的时候,雪斋少有的露出了笑脸对他说道:“是吗?那贫僧就教殿下你下棋吧!”本以为是一句戏言,没想到下棋却成为了他日后最热爱的消遣,甚至连今川义元都评价他日后定是个除了下棋什么都干不好的无能大名。
“殿下希望师傅是死是活呢?”
竹千代在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就后悔了,雪子的眼神十分明显的失望了很多,可能她根本就不想要什么答案,雪斋在她的心中应该和自己一样重要,他立刻意识到了自己刚才说的话是多么愚蠢,明明自己刚才还在求雪子帮自己对付三河的国人众。
“啊!不是!我是说……失礼了!”
竹千代并拢膝盖低下头去,像一只知道自己做错事了的狸猫,不敢抬头去看雪子现在的表情,他似乎在一瞬间听见了轻轻的叹息声。
“到底是先有历史还是先有人呢?这个问题看起来就像是鸡和蛋但其实并不然,自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渐渐地明白了。先有的是历史,它会朝着自己的方向前行,会有关键人物登上舞台,原本在舞台上不会再左右历史进程的人便黯淡下来。”
像是为了帮助脑子慢慢消化这些话一样,竹千代不时用手揉太阳穴。
“总有一天我也会从这舞台上下来,会有更出色的人代替我。”
“我没有明白,雪斋师傅自从我回到三河后便不再与我联系了,可……可这也不能说明他…”
“你不用担心我们会与师傅为敌,竹千代。他既然用我给他的轿子把你送出骏河,就已经说明了他的立场。”
雪子仰起头,把原本盯着竹千代的视线移向搭在墙边的棋盘,眼眶发热。
“为什么殿下能够说出这些话呢?您和我同岁,却总能做到甚至连大人们都做不到的事。”
“什么话,你现在不也和我面对面地谈判吗?”
“我不是说这个!”
“竹千代…”
“我还在骏府时的某一天,几个从今桥城来的使者给太守大人带来了清水家的奉供,据说用此物洗涤身体和头发效果强过皂角千倍,还能够预防瘟疫,太守大人也很是喜欢。”
“啊,你是说肥皂吧。”
“肥皂,那是殿下您所创造之物吧。”
竹千代平静地看着雪子,语气不像是人在说话,更像是他和自己的自言自语,这诡谲的声音让雪子不禁收了收脖子。
“那…那是,那是仁治发明的啦,和我……”
“您在说谎,我托人打听过,今桥城向百姓免费配发肥皂的时候岩田大人还只是个在鱼屋默默无闻的小卒而已。”
雪子乱了阵脚,本以为身在高位的她没有人会如此直接的问自己关于肥皂的事,却没料到眼前这个平日里看起来孱弱不堪的少年竟然在这时候有如此胆量。
“那…哦!对了,是那些南蛮人!”
“清水与今川开战之后,肥皂就被列为了禁售品,只有每月城内配发给民间的货源才能使用,您为此还特意在城内为百姓设立了汤屋,从那以后肥皂在黑市上的价格暴涨,甚至能与堺的名物相等价。”
“这样啊,诶——从来没听说过呢。”
雪子转过头,正好和竹千代四目相对。也许是自己心虚的缘故,被他盯着,雪子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压迫力,不由得低下了头,心中想着接下来要说的借口。
“您以为南蛮人是来干什么的,在今桥城买不到肥皂的他们早已经问遍了日本沿海的所有港口,只是您一直外出打仗他们无法第一时间与您取得联系而已。”
可恶,南蛮人这条路也走不通了吗!
竹千代看着雪子,雪子仿佛能感受到他的视线灼烧着自己的额头。
“竹千代,我…”
“很快就是今桥城的黑潮期了呢,没记错的话,【黑潮】这个名字也是从您起的。您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一个从小就住在城里的公主殿下,是怎么知道远在万里的海洋上,每年都会有一股黑潮席卷着亿万大鱼前来。”
“我……”
“您又是怎么知道肥皂是从动物的油中提炼,再加入各种我们这些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碰的东西才能做成的呢?”
雪子面露难色,纤细的眉毛上下动着。
“听说您又和平八郎比武了,猜那个一向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平八郎是如何评价殿下您的。”
“天下无双。”
竹千代合上嘴,润了润发干的嗓子,说了刚才那么多话他的语气还是同一开始那样平静,丝毫让人感受不到质问的态度。
“这些都是那位善寺和尚教您的吗?”
雪子听到善寺的名字浑身一麻,如果换做是别人她大可以把这些麻烦的事推到一个死人身上,但善寺不可以,她的内心做不到,那是她在这个时代第一个用尽浑身解数保护了自己的人。
她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漂亮的长发也随之晃动。
“明明是没有人教过的事,却能一清二楚吗?”
“必须…要现在就说吗?”
听到雪子服软的竹千代惊得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对面的雪子脸上却笑眯眯的。
“您有没有想过,清水家的大家也都会有这样的疑惑呢?广桥医生会因为您出色的医术而绞尽脑汁想到头发苍白,岩田父子会因为您的博学而自愧不如,武将们也会因为您那永远无法望其项背的武技灰心丧气,总有一天他们都会像我今天这样来问您一句。”
为什么?
“到那时我会毫无保留的告诉他们。而你竹千代,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你一切,但在此之后希望我们两家之间的同盟关系能够继续。”
雪子一脸难堪,好像又更大的难言之隐。
两人对视着,沉默之下是内心复杂的自我博弈。竹千代第一次故意勇气盯着雪子的眼睛,清澈的瞳孔,微微上翘的眼睛,她脸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告诉他这是位远超自己的高贵之人。
竹千代深深地叹了口气,心中的万千思绪重新归于平静,这也是雪斋和尚所教给他的另一项本事,他的余光汇聚到墙边的棋盘上,顿时灵光一闪。
“殿下会围棋吗?”
“诶,为什么突然说到这个。”
“雪斋师傅说过,一个人的善恶好坏忠贞秉性都能通过对弈来判断。在下不善言语又恶交际,恐怕只有这种办法来主动了解殿下您了。您究竟是什么人又经历过什么,我想自己来弄懂,如何?”
“通过下棋?”
“正是。”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
竹千代木讷地呆住,眼底的失望像海啸似的翻滚上来。
“我的棋艺恐怕也是差的天下无双哦。”
雪子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没想到的是竹千代也跟着笑了,眼中的失望一扫而尽。他随即地站起身,从墙边把棋盘摆到二人中间,盘面高过了雪子的胸口。两人拿起各自的棋子,不紧不慢地放到棋盘上,坐在棋盘上的竹千代顿时彻底没有了平日里的腼腆,仿佛换了个人。
“呐,竹千代,做个交易如何?”
“交易?”
“没错,就当是同盟之间的第一次条件交换好了。这一次的三河事件,如果由我出面解决恐怕在不久的将来还会再起乱事,所以我打算教会你。”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可是…可是这种事情也能学会吗?我和殿下您可是完全两个实力啊。”
“不是能不能,而是必须要学会,松平家当主短命的传统必须要由你来打破,你能做到吗,竹千代?”
“但是,条件是什么呢?”
雪子不动声色地敲了敲面前的棋盘。
“不瞒你说和你相比我的棋艺就是一窍不通的水准,就请你把雪斋师傅没有教过我的东西传授给我吧。”
“是!在下一定竭尽全力,让师傅能够变成另一种形式陪伴在您左右。”
说完,竹千代并拢膝盖伏到地上,深深地行礼。
随着竹千代慢慢下沉的额头,雪子的眼睛越来越大,瞪大的双眼还眨了几次。而且,嘴角稍微扬了起来,是在——笑吗?这微妙的表情马上就消失了,但深深的留在了竹千代的脑海里。
“那我们就开始吧,你有没有想过国人众为什么要你交出他们的誓书?”
竹千代抬起身倒吸一口凉气,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在想该如何答复雪子。
“鹈殿氏曾经的当主长善曾经是家父的得力家臣,一直作为旗本为松平家效力,家父去世后鹈殿长善没过多久也得中风去世了,留下长子长将和另外两个儿子。鹈殿长将继任家督之后打压其余兄弟二人,瞒着他们提前一步效忠了今川家,甚至让儿子长持迎娶了今川义元的妹妹。”
(此处关于国人众鹈殿氏资料取自维基百科,鹈殿家供养碑至今保留在日本爱知县蒲郡市长存寺)
“人君不能躬览庶政,故大臣得以专权自恣。有点头疼啊,国人众不像一般的家臣,随意杀了一个就会让双方的仇恨持续数代人之久,我的那套办法看来是行不通了。”
竹千代低着头,看着棋盘沉默了好一会,然后他抬起头。
“如果我就这样拖着不管呢,只要殿下您攻下骏府,三河的国人众也就会意识到今川家彻底完蛋了。”
“这才是他们想要拿着誓书的理由吧,一旦风向有变他们就可以随时倒向占据上风的那边。尤其是早前和今川交往密切的国人众,甚至巴不得清水家早日一败涂地。”
“还请殿下能够原谅他们,他们也是生在乱世的可怜人。”
“哦!你这话还真有点雪斋师傅的味道。可惜……我已经下令让兄长不要主动出击攻城,骏府我现在还不想要。”
“这是为什么?”
竹千代瞪大了眼睛看着雪子,手中的棋子迟迟不肯落在棋盘上。
“因为一旦骏河为我军所有,武田就能顺着富士川南下,东河内路在我们这边是下坡,哪有下坡守的住上坡进攻的道理?所以在我想到有效制约武田的办法之前,骏河绝对不能攻占。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这样做,竟然还钓出了三河的小鱼小虾们。”
“原来是这样!所以我就要像现在这样拖着,躲在冈崎城里谁都不见直到您能够制衡武田为止。您放心吧殿下,我一定……”
雪子抽出腰间的折扇狠狠地敲中竹千代的脑门,脸色有些不太高兴。
“要是这样我还教有什么好教你的?像个老乌龟一样缩在壳里等外面的人都走了再出来这谁不会啊!”
“疼疼疼…好疼啊殿下,那我该怎么办?”
“誓书这种东西在绝对的权力面前就是废纸,不如给他们就好。”
“给他们,要利用誓书来安抚他们,让他们认识到清水家有战胜今川家的信心,是这样吗殿下!”
“不——是——,完——全——不——是——!!”
雪子一字一句狠狠地在竹千代的脑门上敲打几下。
“疼——!”
“唉,我知道你舍不得杀他们,但有些时候机会到眼前了就得从龟壳里钻出来好好把握住。你看,今川义元不就给你树了个好榜样吗?利用敌人的敌人来牵制敌人,往往是最省力的。”
“敌人的敌人……您是说!”
“当然仅仅只做这一步是肯定不够的,这一次我会全盘教你,从今往后你必须事事躬亲,像下棋一样认真去思考。”
竹千代屏气凝神,若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棋盘对面的雪子向他轻轻招了招手,两人分别将身子向前一探,轻声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