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天文二十二年(1553)十月秋,久压在川中岛的武田与长尾两军终于交战,占据水利优势的长尾军率先打破军事常规,主动越河进攻武田前锋并一举拿下犀川两岸,正当其准备一鼓作气进军北信浓之际,武田在军师山本晴幸(勘助)的指挥之下绕开信浓山,成功夜袭长尾后方迫使疲惫的长尾军不得不撤回对岸。
川中岛一年四季多雨多雾,但这里的雾气和别处有很大不同,处于两山之间的风口时常刮起足以影响箭矢飞向的大风,却无法吹散浓浓的大雾。长尾家的浅蓝色笹纹阵旗在大雾之中变得漆黑,砦阵塔楼上负责观察的足轻使劲地眯起眼睛观察着四周,刚吃过武田偷袭大亏的他们即使筋疲力尽也不敢掉以轻心。很快,浓雾之中缓缓出现的黑影引起了他的警惕。
山本晴明提着一只血淋淋的布兜从浓雾中走出,肩上还扛着那把足有他人高的野太刀,打扮成普通村妇的枫也紧跟在他身后。砦城的竹制阵门上脚步声大作,左右数十名弓足轻拉开弓箭齐刷刷地对准他们。
“停下来——!”
阵门正中央一名身穿盔甲的武士朝远处的二人命令道。话音刚落,身旁的足轻就射出一支箭去,精准地落在了晴明下一步的落脚点。二人停下脚步,朝阵门高高举起手里还不停滴血的布兜。
“喂,我们是来献首的,请问这里是长尾的本阵吗?”
“这不能随便告诉你,稍等!”
弓箭武士转身准备通报,阵门的台阶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此人的步态足以让整座砦城的城墙随之颤动。门上的守备自然早已习惯,他们纷纷提前行礼。澄黄色的大葫芦最先出现在众人视线里,从葫芦里散出的酒香都能知道那一定是绝世的美酒,这样的琼浆玉液却被此人毫不客气地吞入肚中,仰起头紧闭眼睛享受着刺激的液体如同奔腾的大江水冲入喉间的**,他的脖子粗到几乎与脑袋一般大小,所谓‘将无颈’他就是最好的例子,这是孔武有力的象征。
“景家大人,辛苦了。”
此人便是越后第一人,柿崎和泉守景家!
“啊——!痛快!”
景家长啸一声,酒劲直上门栓,战前军中饮酒是为大忌,但主君长尾景虎却破例允许他每战前领二打(约四斤)烧酒,有时甚至会亲自为他色酒,以鼓励他勇猛作战。
“大人,那人说是来…”
“我听见了。”
柿崎景家不耐烦的挥挥手,部下识趣地撤到一边。嘴角浓密的两撮胡子上还沾着酒滴,醉眼迷离地朝晴明扬了扬下巴。
“那边的家伙,你手里是哪边的人头?如果是我们这边的就赶紧回去吧,主公大人可不喜欢看见自己家臣的部件。”
“不,是武田仕大将们的人头!”
说着晴明半跪到地上,慢慢地解开手中的布兜,三颗血淋淋面容可惧并且披头散发的脑袋就像新年之际摆在神龛下的三色达摩,盯得阵门上的人心里阵阵发毛。
柿崎景家醉得发红的眼睛顿时有了些清醒的神光,呼吸也变得时而急促时而平缓,周围的人都朝他投去了好奇的目光,怎知他下一秒却突然狂笑,使劲地揉着肚子像个疯子般地大笑。
“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大人?”
现在比起城门下的人头,身旁这位看起来精神错乱的大将更加令人恐惧。只见他挺起身子朝晴明大手一挥,瞬间就连他身边的空气都燥热起来。
“喂,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山本晴明,一介浪人。”
“浪人吗?无妨!你到我手下来做事!”
“很遗憾,但在下并不是来为您做足轻组头的。”
“噢,不错的气势!我们和武田的战争还没有结束,若是你能在接下来的战役里在取得两枚敌仕大将的首级,我就让你做我的足轻大将,如何!”
晴明低头嗤笑一声,毫不犹豫地站起转身,那三枚人头就这样被他留在了地上。一阵雾风逆刮而来,腥臭的血味让城门上的柿崎景家神清气爽,这是他宛如怪癖般热爱的味道,此时的他像一头盯上猎物的黑豹,小心地看着城门底下那个男人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看来这就是长尾家的求贤之道,不如再取三枚长尾大将的首级去武田那里试试运气好了。”
“喂,你在干什么,殿下的命令可是潜入长尾家哦。”
晴明拍拍屁股打算离开的气势看不出一点破绽,跟在身后的枫小跑到他身边贴着耳根提醒。但晴明不但没有理她,反而步子加快了很多,眼看着两人就要消失在浓雾之中,枫凭借着忍者敏锐的体感,察觉到砦城门后有异样的动静。
“请留步!”
门内传来别人的声音,紧接着大门开启,一骑披盔戴甲的武士从还没完全打开的砦门缝隙中快马赶到两人的面前,城内的驻守足轻也倾巢而出,数十支足有两米的长枪组成枪衾像面墙似的从四面八方围住了他们。
“吼?长尾仕大将的人头,不如就从你开始吧?”
晴明抬起头看清了头盔下那武士的脸,他的头盔上还系着代表刚元服不久的桔梗花,虽然白净的脸上还没有留下战争的痕迹,可那双眼睛却早已身经百战,这熟悉的感觉不禁让山本联想起了朝比奈泰亲。他讨厌这种感觉,可又没办法去抗拒它,不知不觉竟盯着对方发起了呆。
“阁下还请息怒,柿崎大人一向如此。但也请不要怀疑他对阁下的态度,那个人越是喜欢一个人就越是那样的态度。”
“喂,我可是听见了哦,千代猪丸!”
“凭借阁下的战功,在我看来哪怕让您做景虎大人的部将也不为过,还请您收回刚才的气话。”
他完全无视城门上气得跳脚的柿崎景家,转头继续朝山本示好。
“你,几岁了?十四,十六?”
“哈?啊…在下前不久刚刚元服,马上就十五了。”
“和那家伙一样啊…”
“阁下说什么了吗?”
晴明轻叹一声,把紧握在刀柄上的手放回了腰旁。
“你回去吧,你和我一个朋友长得很像,我不杀你。战场不是你这种黄毛小子该待着的地方,赶紧走吧!”
“哈哈哈哈哈,千代猪丸!他说你是黄毛小子啊,哈哈哈哈哈,笑死大爷了,说得好,说得好!!黄毛小子就赶紧回来吧!”
城门上的柿崎景家再次放肆地大笑起来,面对嘲笑的少年不为所动,脸上既没有愠色也毫不尴尬。
“多谢阁下的关心,但在下既然生在武家,就必须要为这武家的身份负责到底,逃避或是畏惧都是在下无法容忍的。”
“谁……谁谁谁在关心你啊!不许瞎说!真是的你这家伙怎么回事,是那家伙的兄弟吗?连正经起来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在下大和守本庄房长之子,本庄繁长。但家父早亡,家中除了胞妹外并无兄弟。”
“啊,你个死脑筋这都无关紧要了…等等…”
“是?”
“你就是本庄繁长?!”
“正是在下。”
“你等等!我找找……诶,那个老头给我的信呢!”
晴明在身上到处摸索,脸色也慢慢变得越来难看。
“难道…被我用掉了吗?”
“兄长。”
“哎你别吵,让我想想……”
“兄长大人,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晴明猛然回头,发现满脸假笑的枫手里正握着那枚还沾着淡黄酒渍的信笺,枫上扬的眉毛下是疯狂跳动的青筋,晴明顿时感到浓浓的杀意。
“啊,啊!”
“这是?”
“推荐信!这是我的推荐信,是个老头子写的,说是认识扬北众的本庄繁长,没想到你竟然只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口啪啊。”
本庄繁长弯腰接过他手中的信笺,强忍住呼吸尽量不去注意信笺上浓浓的酒味,但当他揭开封纸瞳孔猛地收缩。这熟悉的字迹让他不得不用力挤了挤眼睛再仔细观察一遍,但无论看上几遍那丝毫不差的笔锋,独具个性的撇捺技法都证实了他的想法。
“他在哪里?!写信的这个人还在越后吗?他还好吗?身体怎样,还有没有头痛的怪病,为什么不和你一起来?!”
“喂喂喂…你冷静点。”
晴明再次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朝比奈泰亲对待雪子时的感觉,心中那奇怪的感觉把他整个人又一次包裹起来,一连串的问题他都没有心情去回答。
“老师…老师他还活着吗?”
“春日山先生吗,啊,他活的可好了!上个月我还和他一起喝了好几壶呢,喝得他当场尿在了人家的酒壶里呢!”
话音刚落,身后的枫就朝着晴明的左腰死命地一拧,疼得他差点白眼翻到后背。可能也是意识到了自己的话很有问题,连忙想看看本庄繁长的反应,没想到后者骑在马上竟然盯着手中的信纸红了眼眶。
“喂,你看……他一点都不吃惊呢,看来那个老不正经原来就是那样的…啊啊,疼疼疼。”
不等晴明把悄悄话说完,枫照着他的右腰又是狠狠一下。
“他不叫春日山,春日山城是他曾经的封地。”
“封……封地?”
“他是在下的老师,也是长尾家原先的当主,景虎大人的兄长晴景大人,天文十七年那位大人隐退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他了,身上未拿分文的他从此没有人知道去了何处。”
本庄繁长的话让晴明瞬间石化,在他印象里那个老头好歹也快六十岁了,如果那家伙是长尾景虎的兄长,那长尾景虎岂不也是个……雪子派他来长尾这边观察武田的军情,怕不是坑了他!
“那个…春日山啊不……晴景大人好像快七十岁了吧?”
“不,那位大人现年应该四十有二,只不过自幼患有一种时不时头痛的怪病,服用了大量的草药之后体态看上去要比同龄人稍老一些。”
“你确定是稍老一些?”
“咳咳!”
枫在晴明身后用手用力一转做了一个拧的姿势,晴明立刻闭上了嘴把刚想要说的话生生吞了回去。
“请阁下一定留步,景虎大人此刻就在军中,在下立刻去通报!你们不许对这位大人不敬,我去去就回!”
“是!”
周围的足轻把枪衾撤下,但仍旧团团围在两人周围。本庄繁长轻喝一声,飞快地跑入砦城,城门上的柿崎景家大眼瞪小眼,一种不好的预感降临在了头上。
不一会,本庄繁长的粟红马再次从城内跑出,在离晴明还有十步的距离翻身下马,脸上原先的严肃一扫而光,只剩下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正经感。
“山本大人,长尾大人想见见你,快请!”
“啊?哦…好。”
原本以为还要和这帮长尾的家臣拉扯上十天半个月的,没想到今天竟然直接就能见到长尾景虎本尊,实在是意外之喜的收获,但同时这说不定也是飞来的横祸,毕竟他根本没有事先想到那个酒馆里的老酒鬼是如此厉害的敲门砖,竟然直接敲开了长尾家最核心的大门。晴明此刻的心情忧喜参半,大脑也在飞速的运转,准备着一会可能将要用上的措辞。
“山本大人,请一定切记,我家主公是毘罗门天化身,万万不能在主公面前说出半句谎话,大小问题皆要如实回答。”
“好好,我明白了。”
进入砦城之后的空间窄小了许多,地上的泥土被夯得像一整块光滑的石头,许多已经长着霉点的麦秆散落在地上,看来长尾军已经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不远处一整片用白色的帷帐搭起来的本阵应该就是长尾景虎的所在,尽管刚才在心中还拿人家打趣,可临到眼前晴明还是不禁慌张起来。
“山本大人,一定要记住在景虎大人面前万万不能说谎。”
“知道了。”
“那么我再进去通报一声,请您稍等。”
“啊…好。”
本庄繁长转身进入本阵,被拉长的影子渐渐在帷帐上消失。枫终于靠到晴明身后,警惕地看了周围的警戒一眼。
“你觉不觉得进展有些太快了?”
“怕是你写进报告里殿下都不会相信吧。”
“殿下那边你不用担心,那封信你有没有看过?”
“没有,我怎么可能把希望寄托在一个老酒鬼身上,但是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你察觉到什么了?”
“不觉得他刚才的话有些多吗,不要说谎这种话有必要这样提醒那么多遍吗,难道还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不成?”
帷帐里传来铠甲的声响,本庄繁长走出来朝他们点点头,示意和他一起进去。晴明和枫跟随着本庄繁长的步伐,慢慢朝本阵的中心走去,越往深处走越是出奇的安静,越是安静晴明的心就跳得越快。走在最后面的枫也准备好了身上的暗器,不停地计算着遇险逃离的路线。
“大人,一定记住!”
随着本庄繁长最后一遍提醒,帷帐内正中央出现一扇白色的纸质屏风,透过屏风晴明能够依稀看见一人的背影,那人的头发整齐的散落在肩膀上,这样的长度对男人来说太长,对女人来说又太短。在那人的身后还有两名戴着乌帽子的年轻小姓正在帮忙卸下身上厚重的铠甲,恭敬地摆放到正座身后的胄架上。
“喂,你们怎么还不行礼!”
两人的眼睛都快把屏风盯穿了,完全没有注意到屏风前的矮桌上还坐着四个身材魁梧的部将,每个人铠甲的左胸上都挂着一枚写着姓名的小木牌,从左往右分别是景虎的表兄长尾政景、家老直江景纲、色部胜长和武士大将甘粕景持。
“隐居大人推荐的人就是你吗,小子?”
“是,在下山本晴明,是一介浪人。”
晴明和枫连忙跪下行礼,但时不时还会把视线往屏风后瞄上几眼,根据刚才的铠甲来看,景虎的身材也有些过于矮小了,就好像是…就好像是那位殿下一般。
“隐居大人现在何处?”
“是,在下上月曾与他在栗田城内饮酒,那是最后一次见面。”
“栗田城,那不是都快到信浓了吗!隐居大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做什么。喂,小子我问你,他现在在干什么?”
“干什么,这…”
“咳…”
一同跪在地上的本庄繁长轻声咳嗽两声,似乎像是在提醒晴明自己刚才嘱咐过的话。晴明也立刻反应过来,这点内容还是没必要说谎的。
“无非就是喝酒吃饭罢了。”
“喝酒吃饭,那我问你他最喜欢喝什么?”
“春日…啊不,隐居大人最喜爱的杯中物自然是越后武士,那是栗田城里能找到的最烈酒,一般人根本无法下咽仅是闻闻酒味便已微醺。”
“哈哈哈哈,看来你说的是真的,那确是隐居大人不假,既然还有力气喝酒,说明身体还不错。”
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直江景纲笑声刚去,色部胜长的发问就接踵而至,而坐在屏风之后的那位始终背对着他们一言不发。
“那你之前都在做什么呢?”
“咳咳。”
本庄繁长的咳嗽声再次响起,晴明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这里怎么可能不说谎话?难道要我说啊你好,长尾老爷子,我原名勘藏,对对对就是正在和你们作战还突袭了你们后方的武田军师的亲弟弟。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还是清水家重臣,是我家可爱的殿下派我来盯着你们有没有和武田家好好打得你死我活乌漆嘛黑天荒地老,还有身边这位是我家殿下身边最得力的忍者,不仅监督你还要监督我哦。
晴明差点被自己心中那个冲动的自己逗笑了,可转念一想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特长,要说一个能糊弄过去的事情才行。
“在下…在下一直以火盗为生,抓捕贼人剿灭山匪就是在下的本业,可最近天下大乱越来越多的匪盗出现,在下以为光靠一人恐怕已经无法扭转这局势,所以就…”
“噗嗤——哼哼哼。”
屏风传出轻轻地笑声,笑声虽然很低但却极其清楚,这是带有磁性的声音。不仅如此,这还是女子的笑声。伴随着笑声,晴明和一旁的枫都震惊的抬起头。
“弥三郎,你们都先出去吧。”
“遵命,主公!”
“来人,把这个撤了吧。”
四名家老连带地上的本庄繁长同时起身向屏风后的女子行礼,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地离开了本阵。小姓走到屏风两侧,慢慢撤开了屏风,随着白色渐渐散去,女子白净的脸庞终于显现。她身穿白色的麻布袈裟,手上戴着两串大小不一的佛珠,年龄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1553年历史上谦信的真实年龄确实只有23岁),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她的头发不长不短。
她的四肢纤瘦但手上虎口厚厚的老茧又让人不敢轻易小看,端正的下巴左侧有一颗黑色的美人痣,笑起来嘴角还会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鼻翼虽小但看起来毫不苛刻,薄薄的双眼皮下是看不尽的温柔。地上的晴明震惊地张大嘴巴,眼睛也瞪的快把眼角撕开,此刻的他都忘记了呼吸。
“女……女…女…”
“咱家可是有好好地在和武田打得死你我活噢,山本大人。能替咱家好好地转告给雪子殿下吗?”
长尾景虎侧过脑袋,朝早已丢了魂的晴明再次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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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杉笹纹↓两个正在啵嘴的生气燕子(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