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子之神社建在小山的山顶,御本鸟居前的石台阶被磨得发光,石阶边上是一条专门划出来的马道,专门在战时为那些把神社占据为本阵的武士们使用,上面铺着一层细细的石子还能看到几双凌乱的小脚印,时常会有孩子踩在这种软软的砂石路上,但很快就出现了一潭触目惊心的血迹。
泰亲握紧了手中的镰刀加快脚步登上台阶,神社的前院慢慢浮现在眼前,院中樟树的树荫下摆放着一具穿着淡黄色小袖的女童尸体,面部已经用白麻盖住,胸前大片的鲜血已经变色,两只玲珑小手仍旧紧张的攒在一起,脚上的木屐也不知道掉在哪里一只。
他慢慢地走向前去,心脏快要从喉咙里呕出来,早上阿竹出门穿的就是这颜色,尸体的年龄和身材大小也和寻常的小女孩无异,不知为何他的脑子里若隐若现地出现了雪子的面孔,这让他的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喂,你是她家里人吗?”
一名身穿白衣的神官从神宫内出来,面对地上的尸体他的脸上既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悲痛怜悯,他们和大部分救治天下的僧人不同,神官诞生的目的就是单纯地为那些高官厚禄的人服务,至于和他们根本不处在同个世界的贱民死活根本不用看在眼里,权当是这自然间的弱肉强食周而复始。
“发生了什么?”
“如你所见。”
神官见眼前的少年虽然手握农具,可虎口和食指的中端却有刀剑磨痕留下的老茧,脸上的刀疤和清秀的面庞都暗示着他绝不是个普通的农夫,因此着重留意了他的长相,忍不住多盯着看了一会。谁知道下一眼回过神来镰刀已经绕过了自己的后脖颈死死地抵在两根大动脉的位置上,少年斜眼盯着他眼底燃着熊熊烈火。
“你想干什么?”
“如你所见。”
“要是被别人看见你……”
“谁干的?”
“啊?你说这个小女孩…她擅自走到了那边的马道上,还让武家大人的爱马受了惊吓,那位大人自然要教训她。”
泰亲的眉头神经反射地一皱,手腕上的力道开始不受控制,只要稍不留神他的手就会颤抖起来。果然,镰刀有些发钝的刃口挑开了神官脖子上薄薄的一道口子,渗出的血滴落在他的圆襟上,上一秒还事不关己的神官立马两腿发软直着腰杆跪在了地上。
“等…等等等!这是姊小路大人干的!姊小路義正大人!”
“多谢。”
神官的头颅随着尾音一同消失,跪在地上的身躯向后倒在了血泊中。泰亲一脚跨过神官,在小女孩的尸体边蹲下,轻轻掀起蒙在脸上的麻布,一张陌生的苍白面孔让他有些措手不及,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的内心确实轻松不少。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对着小女孩的尸体默哀片刻。
“阿泰哥哥!”
身后稚嫩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泰亲起身看去,只见阿竹坐在猿见的脖子上兴高采烈地朝他挥着手。猿见本来看到泰亲没有什么好脸色,但在发现地上身首分离的尸体和沾满血浆的镰刀后,少年的眼底微微闪动着光芒,但大脑下一秒的理智立刻带来了无限的恐惧。
“喂……你,难道杀了神官吗?”
“回家吧。”
“你疯了吗!竟然在神社里杀神官?”
“高濑她很担心你们。”
“你这么做和那些家伙又有什么不一样?!”
泰亲瞥了一眼地上的两具尸体,心中的困惑坍缩似的疯长,他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怎样的表情,能够让面前的少年气得连肩膀都发起抖来。他沉默无言地向猿见走去,手中的镰刀也在不经意间掉在地上,几乎是处于本能地弯下身子把他和脖子上的阿竹抱进怀里。
“阿泰哥哥?”
“我也…很担心你们。”
这是他作为武士活着的近二十年来第一次说出表达自己真实内心情感的话,同样作为武士的兄长和父亲可能早就忘记了他们也是某人的丈夫,某人的父亲,他们一生被桎梏在无形的牢笼里,为了各自冰冷的傲慢与狂妄至死奋斗。
抱着猿见和阿竹的泰亲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素昧平生的高濑会愿意救一个完全不属于她世界的陌生人,甚至可以说是草菅人命的怪物,他也终于亲身体会到雪子曾经所说天下归心的真正含义。可如今的他只是半个废人,只能在心中期待着雪子创造的盛世早日到来。
“噇啷——”
锡杖的铃铛声贴着泰亲的耳朵响起,几乎是同一时间转身把猿见二人护在身后,只见一袭白衣的虚无僧头戴天盖颈挂袈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神官的尸体旁,他左手持银白锡杖,右手扶在腰间的刀鞘上,那淡蓝色的刀鞘泰亲甚是眼熟,居然就是前几日让高濑埋在神社里的清水家传世宝刀鸟切,随着他的出现就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浓稠,一股奇怪的腐朽味道氤氲着四周。虚无僧虽说可以无视路税周游天下,但也有三不往之地,风花雪月不往,邪魔外道不往,依草附木不往,在神社里看到虚无僧是一件极其稀罕的事。
“人是我杀的,和他们没有关系。”
天盖下的眼睛瞟过泰亲,随着一声出鞘地上尸体的躯干瞬间血肉横飞变成零七数八的肉块,满地尸块溅起的血没有沾染到白袍一滴,他举起手里的刀发出了满意的赞叹声,往地上把血一甩指向了三人。泰亲身后的二人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不敢做声,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看清虚无僧刚才的动作,甚至连他手中锡杖上的铃铛都没有作响,可见此人对兵器的统治力有多么恐怖。
“不愧是余亲手打造的剑,几百年来还是如此的锋利。”
虚无僧的声音就像把铁砂倒入油中先在表面平稳地渗开最后再连成直线仿佛沙漏般整齐地沉入油底,这样低沉且富有磁性的嗓音足以用言语锤击人的心灵。
“那把剑是清水家的传世宝物,不是你能随意使用的东西,请你把它放回原处。”
“原处,在潮湿黑暗的树洞里吗?既然被人遗弃,那被余取走也不算是件坏事。哦,你是它原来的主人,怎么,宁愿用镰刀杀人也不愿意握起这把剑了吗?”
看来让他主动归还鸟切已经没有可能,泰亲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捡回镰刀,凭借对方刚才的身后,完全能在这段空隙把他砍的四分五裂,但他并没有这么做只是无声地像是怜悯般的任由他起身。
“虽然我已摒弃武士之身,但雪子殿下的恩情还没有报答,如果阁下今天执意要把此剑带走,我绝不能坐视不管。”
“雪子…清水家,那个传闻中击退北条伏杀今川的小女孩吗?这么说这把剑她也用过,嗯…有意思。”
泰亲平举镰刀已经摆好架势,由于刚才用力过猛,现在他右手的三根手指根本无法完全掌控刀柄,他尝试换成左手,谁知道左手的手腕也不受控制地抖动,这一切都被面前的虚无僧看在眼里。他把锡杖用力**土里,杖上的铃铛剧烈一颤发出清脆的声响,接着他把鸟切出鞘高举过头顶,在阳光照耀下的刀刃还依稀环绕着清晰可见的红光。在看到红光的那一刻,虚无僧的全身都僵在了原地,胸腔的起伏开始变得杂乱无章。
“这是…这是?!——缘吗!”
虚无僧从喉咙底发出一声惊叹,与先前的冷酷天差地别,又是一阵沉默后天盖下的他放肆地狂笑,笑声震落了树上的鸟巢,就连乌桓上挂着的风铃都被他的笑声所席卷。
“700年了!700年后你终于又出现了!鬽——!”
猿见和阿竹都被这疯疯癫癫的僧人吓到,躲在泰亲的身后手里捏住他的衣角。同样的,泰亲心里十分清楚如果对方动起真格来自己根本没有半点反手之力,他的大脑飞速运作想要找到一条至少能保全他们俩的计策。
“这是你我二人的战事,能否放过他们两个?”
“不要伤害阿泰哥哥!”
阿竹的呼喊声引起了虚无僧的注意,当他转过脸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吓得猿见后退一步。
“看来七百年的时间也让那妖怪变得饥不择食,竟然选个小女孩下手,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朝比……泰亲,我现在的名字就是泰亲。”
“你曾是清水家的家臣。”
泰亲的目光黯淡下去,但虚无僧渐渐失去的敌意让他放松了不少,可尽管如此他手中的镰刀也不敢放下丝毫戒备。
“正是。”
“拿上你的剑,带我去见她。”
“她,我不知道阁下说的是谁。”
“这把剑最初的主人,当今天下最举世瞩目的焦点,你的主公清水家的那个小女孩。”
“我不知道阁下为什么要见雪子殿下,但是在下已是出仕之身不便在与殿下相见。”
“你应该见过她杀人的样子吧?不,应该没有见过具体的过程,毕竟那妖怪的手段能够杀人于无形,正常人哪怕是修炼数十年的老到剑士在它面前也会被一招致命。”
“你在说什么?”
“看看你身后的小女孩。”
阴影下泰亲透过天盖的缝隙看到了虚无僧血红色的眼睛,他侧目看了一眼身后猿见肩膀上的阿竹,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才是正常小女孩的样子,相比之下清水家的那位一定当着你们的面做了许多远超你们理解范围的事吧,怎么样,你们觉得都那样才是身为人主的样子,没有一点点的疑惑吗?”
泰亲咽了咽口水,这是他没有办法否认的话,再加上这虚无僧低厚的嗓音,竟然有种他是过来人的错觉,甚至让人觉得哪怕他们两人没有见面也要比现在的任何人更加了解对方的底细。
“也许你说的对,但是在下并不打算回到他们身边,不过只要阁下愿意归还手里的剑,在下可以为您指一条见到殿下的路。”
“看来你还是不明白。”
虚无僧的语气瞬间冰冷,他慢慢挽起左手衣袖,随后右手举起鸟切朝着手腕一刀猛劈,手腕应声而落,吓得阿竹一声惊叫捂住眼睛。在场的猿见和泰亲也被这虚无僧疯狂的举动惊呆了,但对方却像是习以为常的从地上捡起残肢,不顾已经被血染成了黑褐色的白袍。接下来惊人的一幕发生了,拿起残肢的他把切口对其用力按住,没过多久的功夫只见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合拢直到最后连一丝疤痕都没有留下,唯独地上浓稠的血浆还能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幻觉。就连朝比奈泰亲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在看到这惊奇的一幕后他并没有感到有多吃惊,反倒是猿见他们吓得快要晕过去。
“如果你不想让她变成像余这样的怪物,就赶快带余过去剿灭了那妖怪,否则……”
“喂——你们在干什么?!”
“啊?!这!”
刚才的声响招来了负责神社巡查的差役,当他们看到现场的惨状后立刻引发了一片骚动,很显然他们把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归咎在了莫名其妙出现在神社内的虚无僧身上。
“你是什么人!”
武士们拔鞘而出纷纷从走廊上冲下来,可虚无僧却没有想要开打的架势,他从地上拔起锡杖顺带着鸟切一起扛到肩上,用冰冷的语气朝着泰亲说道:“余会再来找你。”
接着他三步飞身跳下阶梯,动作流畅如同没有体重,身后紧追不舍的武士自然不肯放过他,但随着两声锡杖的铃声响起,武士们的惨叫声也接踵而至。
泰亲看着他消失的地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