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甲斐下起了今年的旱雪,这被武田祖先视为出战的天兆在百姓眼里却是开年时最凶险的厄运,旱雪落地则春无润雨,全领国上下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土地都无需再进行开垦,官馆马场内成批的老弱病马都将被宰杀成为换取口粮的货物,这同时也意味着今年会是武田家的大征之年。
“父亲大人。”
“馆主大人。”
“骏府,没有了呢。”
广阔的本殿内身披半甲的武田晴信自言自语地拨弄着面前陶锅下的燎柴,偶尔刻意地把灰挑到外面的地板上,锅内沸水形成的蒸汽像一面屏风挡在他们之间,没有搭理跪在自己面前的长子义信和他身旁的老师饭富虎昌。在他左手边胡乱堆砌着各式各样的军报,但都像是没有看过的样子,一撮浮灰附在他嘴角的胡须上他也毫不在意。
“领民逃散,在你的领内已经发生三次了,可见你作为城守的失职啊,是吧义信?”
父亲的嘲讽让义信放在腿上的拳头气得发抖,坐在近处的饭富虎昌更是听见了从他嘴里发出的磨牙声。
“馆主大人,和北条一战让少主的兵马损失殆尽,下山城外的各领都已经没有多余的男丁能进行农事了。今年少主还亲自带人前去检地,在荒情严重的地方还放出官粮济民……”
“啊,我记起来了,多亏你的提醒啊虎昌!”
“正是啊馆主大人,所以少主其实还是…”
“你,擅自把久远寺的仓门打开,用寺庙的余粮去救灾了吧?”
“这,可下山城的确是没有粮食了。”
“你们两个到底谁是城主?”
饭富虎昌的脸耷拉下来,满眼悔恨地低下头去。身旁的义信久久没有说话,面对父亲的质问他抬起眼睑瞪着他,晴信的眼神没有变化,略微臃肿的脸上反而多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
“怎么,不想反驳吗?”
“久远寺僧众嚣张跋扈,寺内的别栋中竟然还搜出了酒肉,发给饥民的粮食没过多久就被他们威胁着收缴了回去,那里的僧兵已经快和这御馆内的近仕一样多了!”
“那你后来是怎么对付他们的呢?”
晴信眯起眼睛,薄薄的嘴唇将这句话轻轻地吐在了空气中,像是在和儿子义信说着悄悄话一般,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兆。
“城中余兵不多,无法与之一战。”
“你还想和神佛开战吗——?!”
晴信一手扬起面前的陶锅在义信的额头上敲得粉碎,滚烫的沸水混合被瞬间氧化的血顺着胸襟一路淌到手背上,额前直眼角处的皮肤很快就浮起一层水泡,钻心刺骨的疼痛让义信在心中一遍一遍地诅咒着父亲。
“啊,少主大人!来人,快拿冰绸来!”
“听好了蠢货!”
站起身的武田晴信朝着地上的血人伸出三根手指,面色凌厉宛如深山老林中坐霸岭峰的猛虎,眉头上的青筋像纹身一般延续到他浓密的头发下。
“看到这长短不一的手指了吗,活在这世上的人也是一样的。最长的这根就是那些神佛们,其次是我们,最后才是那些无所谓领主是谁的领民和国众们。神佛们只需要对着佛像说两句话就能挑起一揆,轻而易举地把我们从现在的位置上拉下去。”
“难道不是我们过于无能,才会让百姓们惧怕本应该庇佑他们的神佛吗?看看那屋外的飘雪吧父亲大人——!等到夏季府库空虚,饿死在山涧里的百姓会比现在屋檐上的雪花还要多!”
晴信一个箭步绕开满地的碎片走到儿子面前一把将护着他的饭富虎昌推开,用手捏住他的下巴用力地掰到眼前,本来如同猛虎的眼神此刻却狡诈的像头豺狼。
“所以才要打仗呀,打仗会死人,打仗能抢到粮食。死人是不会感到饥饿的,抢来的粮食也不需要我们的农人。”
“甲斐已经……十数载没有停止过战争了。听说这次父亲您讨伐长尾家还被越后的景虎截断了粮草,长尾军没有选择偷走而是一把火烧了个精光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晴信没有说话,看儿子的目光中闪过一瞬的温柔和自满,这点被在旁的饭富虎昌看在了眼里。
“说明越后也没有粮了!如果他们偷走了父亲的粮草,按照父亲的性子必定要再次开战夺回,而长尾不这么做就是因为想要尽快逼走您,让武田不再有气数与长尾开战。”
“谁说我要继续打长尾了?”
“那父亲您…!”
“三河最近又陷入了内战啊。”
“诶?”
“听来往的商人说,全三河的富贾都把财产藏进了清水的今桥城内。更有人说那里是个万作城,天下器物名产亦或是西洋蛮物山珍海味无不远超堺所。”
“可是父亲大人,武田家已经和清水家联姻……”
“是和今、川、家。”
“……”
“自从今川义元死后,他儿子氏真只剩贩卖海盐一条财路,甲斐的盐价已经快要把金矿搬空了。”
“曾经承制今川官盐的就是清水家,为什么不能和他们商谈一下呢,就连粮食的问题我们也可以用别的东西来和他们换取。”
“你的心果真是被清水家的那个小丫头偷走了。”
晴信的话像支带着倒刺的锐箭射入义信的喉咙,他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感情可是连饭富虎昌都没有告知,和雪子相处时的一言一行也被他所谓的武士教条无时不刻地限制着,在这件事情上不存在叛徒只有可能是父亲自己发现了儿子的秘密。承认自然是不可能的,刻意地否认又有什么意义吗?神奇的是一想到雪子,额头上的烫伤竟然都不再作痛,义信得以冷静下来思考如何作答。
“父亲准备什么时候进攻呢?”
“哦?准备去通风报信吗。”
“从两年前开始今桥城就在修建新的城墙,一直以来都被人传闻成固若金汤举世无双的大城壁,由军师明智光秀和武岛一诚共同设计的样式与其他众城的风格迥异。”
“区区一座城墙而已,继续说。”
晴信的语气抬高,脸色也变得兴奋起来。成功吸引开父亲话锋的义信也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对清水家开战绝对是个愚蠢到家的想法,全盛时期的今川和北条都输给了他们,他毫不觉得武田能在这个时候从雪子的手里占到便宜。
“清水家的大筒、铁炮对我军擅长的战术都完全克制,赤备的平原战术和山本勘助大人历来的守城战术在他们的火器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你还想劝我不要开战?”
“但再强的武器也会有它的缺点,再坚固的城墙也有弱点,我愿意为父亲大人潜入今桥城,等到武田的铁骑来到之日担任内应。”
“.……”
晴信的眉毛略微欣喜地上扬,但眼神中的狡诈丝毫没有褪去,身前的义信对他深深伏下腰去,黄豆般的血珠滴落在榻榻米上。
“好吧,那么在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就让勘助接任下山城城代的位置吧。”
“.……遵命。”
与此同时,由国众挑起的内战正在三河打得不可开交,联军从东三河出发数十天内或攻取或劝降地攻下了大片北部山城,联军的人数也从最开始的三千变成五千。失去一半领土的松平家一时间人心惶惶,战火终于蔓延到今桥城北部,为遵守与雪子的诺言竹千代力排众议率军离开冈崎城东进,并驻扎东河原与国众军决战。只率领直隶一千六百人的竹千代面对五千人的联军毫无还手之力,最终以伤亡四百人、武士大将大久保忠孝、足轻大将柳生宗元、高木秀次郎讨死的代价后撤到畔依佐奈川的妙严寺内,至此距离清水今桥本城只剩下了不到半天的进军行程。
“主公,小心点这边请。”
“主公,您裤子上是什么?”
“什么?在哪?”
“啊真的…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坏了?”
“闭…闭嘴!这是…这是我随身带的味增啦!”
“快去给大人准备热水。”
“是。”
松平家臣们个个灰头土脸,踉跄着搀扶竹千代进入妙严寺的佛堂内,引入眼帘的是前左右三尊巨大的石制佛像,诡异的是左右佛像的佛首不翼而飞,只剩下了端庄肃穆的身躯。空气中弥漫着香火的烟熏,放下心来的竹千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目无神地盯着头顶的屋檐发呆。
“急报——!清水军已攻下骏府馆,大将朝比奈泰能自戕!”
“是吗!雪子殿下终于动手了吗?”
“大人——!你看,叛军们停住了!”
本多平八郎用长枪挑着两桶热水像个沙僧似的冲进院内,还没等竹千代开口他就伸出自己旗杆粗细的手指指向山下。众人顺着他向下看去,果然远处的田野上各色花花绿绿的旌旗和大纛都不约而同的停在了不自然的地方。
“他们应该也知道了骏府的事吧。”
“真是厉害啊清水,千里之外却依然能够震慑这帮家伙。”
“那当然,那小女孩只凭三千人马就把三河搅得天翻地覆,只要谁先踏进今桥城,恐怕事后都会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吧。”
“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主公,我们应该快想想办法怎么样才能够扭转局势!不论清水和今川北条打成什么结果,对眼前的这批叛军来说我们都是必除不可的。”
“小平太(榊原康政)说得对,主公,我们留在这也不是办法,反正他们一时半会也不敢进攻今桥城,不如我们先回冈崎再做打算。”
院子里的两桶热水在寒风中冒着热气,庄严的佛堂内屎臭味和香火味混杂在一起憋得人快要窒息,竹千代盘起他不算长的腿面对正中央的佛像打坐,耳旁竟能悠悠传来雪子的声音,他仔细想着东河原一战的种种细节,脑内慢慢出现桌棋盘,坐在对面的人也正好就是雪子。
“是啊,路过深溝城的时候还能向好景大人求援,看在松平同姓的份上他一定不会拒绝的!”
“噢!我差点忘了,主公,我们出发吧!”
松平好景是忠定之子,沿海城池深溝城的城主,深溝松平氏与竹千代的祖先同宗同源。大永4年(1524年)五井松平家当主松平元心奉宗家松平长亲之命讨伐额田郡深溝城主大场次郎左卫门,弟弟忠定不但作战英勇还担任先锋生擒敌将于是被授予了深溝城,作为松平氏的分支发足下去,作为深溝松平氏的初代家督忠定非常长寿,足足活到66岁才安然离世,并没有死在战火之中。
由于深溝城和冈崎城的位置过于接近,深溝松平氏的好景对于三河内战的态度一直十分模糊,像这样一个八百年不联系的远方亲戚,竹千代断然不可能把希望全部放在他身上。而且十有八九其他的松平一族也都在隔岸观火,不等到有一边注定覆灭他们是绝对不可能行动的。
“急报——!深……深溝城沦陷,城主松平好景大人已经赶往冈崎,请主公速速回城!”
“你说什么?!”
“深溝城怎么会沦陷呢?叛军就在我们眼前呀!”
“莫非…又有别的人听到我们的战报,举兵谋反了?”
本多平八郎走到斥候身前,一手把那人提到眼前,一双豹子似的眼睛圆溜溜地瞪着那人。可无论平八郎的表情再怎么凶狠,事实就是事实,原先众人还指望的救命稻草在这短短几分钟内狠狠地回抽了他们一巴掌。
“夺取深溝城的是什么人?”
“是……是一伙从海岛上攻过来的山贼!”
“山贼?!”
“是,为首的人自称百耳大将军,他们深夜从海里游到岸上天还没亮就攻下了天守阁生擒了松平好景大人,在逼迫之下好景大人只能交出城印。”
斥候讲的这番话对这些平日里威风惯了的武士们来说简直就是科幻故事,一伙山贼夺取了城池还驱赶走了城主,这在他们耳朵里就像是有伙农民冲进了京都当上了天皇那样荒谬。
“主公…这……”
“这么一来我们不就被困在这了吗?!”
“糟了,趁现在突围说不定还有机会。”
“快走吧主公!”
“主公!”
端坐在佛堂内的竹千代和面前的佛像四目相对,突然,佛像的眉心出现一道明显的裂缝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四面八方延伸而去,硕大的佛头在顷刻之间化作齑粉。这时,久坐冥想的竹千代缓缓起身,朝着面前的众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就在这里击溃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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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台只能发500KB的图片....压缩出来的文字地图看得我真是心累,只能麻烦各位读者姥爷勉强看看了,关于深溝松平氏的介绍文中几乎和维基上的内容差不多,地图上也可以看到妙严寺很侥幸的延存至今,寺庙内也确实有三尊无头佛像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