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甲斐山中的初雪刚入元月就迫不及待地下了起来,武田义信和家臣饭富虎昌从骏府馆伪装成倒卖皮货的猎户出发,一路沿着天龙川往南徒步而去。披上雪袄的大山像睡着般静寂无声,就连一年四季咆哮不止的天龙川也泛起薄薄的冰花。走在前面的义信把行棍用力**脚边的土里,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清凉的水汽,从小生长在高墙宫闱内的他并没有什么机会能够像现在这样悠闲自得,因此就算知道此行是父亲对自己的刁难,在面对美如水墨画的风景前他还是情不自禁得露出了笑容。
“少主殿下您累了吗,要不要歇会?”
“又来了吗……”
义信双手叉腰向身后急匆匆追上来的饭富虎昌叹了口气,后者见状明白了自己的口误,早在出发前二人就已经约定好要用少爷和阿虎来称呼对方。
“啊,抱歉…少爷…您喝水吗?”
“你这么一说是有点渴了。”
“请。”
“多谢。”
义信接过虎昌递过来的牛皮水囊,他清楚地记得这只旧得发红的水囊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起就被虎昌带在身边,每当有人问起这水囊的来历他都面露难色三缄其口,仿佛水囊里藏着天大的秘密。
拔掉封口的软木塞,浓烈酸臭的酒味就像在义信的鼻梁上猛击三拳,呛得他眯上眼睛把口鼻都埋在袖子里。
“一股酒臭味.....”
“嘛,毕竟十几年它从没装过除酒以外的东西啊。”
“我们走了多远了?”
“这里已经是三河的地界了,再往前走就能看见新城城的佛塔了吧,过了新城城和野田城只需要再顺着大路走上三天,届时再向路人打探一下。今桥城戒备森严,入城时会有人来接应我们。”
“接应我们的…人吗?”
“……”
饭富虎昌看着义信逐渐阴沉下去的脸深感自责,身为武田家少主眼前的少年却对关于自家的一切都厌恶到彻底,他现在的表情简直就像当年发动兵变赶走老家督的晴信一样。
“少主,我觉得馆主大人还是在意您的,不然怎么会……”
“嘘!”
义信伸出食指放在嘴前,目光警戒地朝丛林深处望去。虎昌也下意识地握住了藏在货架下的斧柄,果然从干枯的树丛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并且正笔直地朝着他们靠近。两人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这里地势狭窄只有左右一条泥道,身后就是滚滚的江水,如果是什么猛虎野兽他们今天必将葬身于此。
“少主,你快走。”
“如果是什么连你都挡不住的东西,我现在逃走有什么意义吗?要来了,虎昌——!”
少年的眼皮不禁狂跳,怀中的短匕早已将刃尖对准目标方向传来的声音,心中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黑影拨开灌木最后道枯枝,从坡后滚出个满身褐色血迹的男人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的二人,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味道和野兽无异,两鬓和头上的毛发长到胸口的位置脏兮兮地都打了结,后脑勺难以清理的部位更是被泥土和其他不知名的东西结了块。男子的背后还有个一臂深的竹篓,里面放着一些早已腐烂的叶子和数不胜数的葛根块。
“你是什么人?”
既然知道黑影不是野兽,手里也没有能够伤人的武器,虎昌放下戒备蹲下身去询问,但男子像是受了惊似的躲开,在地上滑稽地打了个滚来到义信脚下。
“他好像受到惊吓了。”
“怎么办,少…爷,带着他的话我们说不定也会被大雪困在山里。再说他来历不明,夜里还得分出精力看着他。”
“嗯…怎么办呢。你,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啊……啊……”
男子抬起头望着义信的脸,两扇干得起皱的嘴唇用力地扑合,但从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只是些耐人寻味的呻吟。男人懊恼地掐住自己的脖子,尖锐的指甲在下巴和脖子上挠出道道血痕。
“阿虎,拿水来!”
“是!”
接过水囊的男人疯了似的狂饮,水流经过喉咙的动静比脚下的江水还要波澜壮阔,喝饱水的肚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
“只要顺着这条路走就能看见村庄了,我们会为你留下几天的口粮和火种,但愿你…”
趴在地上的男子佝偻起身子,背后竹筐里的葛根撒了一地,一边仍然捏着水囊不放,一边又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拽住了义信的裤腿。饭富虎昌刚想上来,却被义信伸手制止。
“Yuu…to。”
“勇人,这是你的名字吗?”
男人虚弱地点点头,用手指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自己的名字,当他写下勇人两个字后,又在下面写上了今桥。看到这些字的义信和虎昌都大为吃惊,本以为他只不过是个迷失深山的药农,可这地上的四个字甚至能看出毛笔的劲道,有着一定文学修养的人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有力气走路吗?我们也要去今桥城,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幅样子?阿虎,给他喂点吃的。”
“好,我去生火!”
一缕青烟在江边升起,快要陷入昏迷的勇人在闻到从铁釜中散发出的米香,顾不上滚烫的把手直接抱起来像对待百年陈酿般小口的抿着,喝着喝着不知道是不是被烫着了,一双眼睛渐渐泛起泪花,泪水顺着粗糙的脖子流进衣襟。
“这里还有咸菜呢,啊,喂,你别都吃完啊,我们家少爷可还一点都没吃呢。”
勇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抢过虎昌怀中的咸菜扔进釜中,喝粥的速度没比先前喝水慢多少。说是咸菜,其实不过是今年春天晒干后拿石头腌制的竹笋罢了,不经过煮制的口感恐怕也不会比鞋垫好到哪去。
“没事的,你吃慢点如果不够的话还有你带来的葛根呢,说起来我也很久没有吃到新鲜的葛根汤了,小时候我最讨厌的东西就是葛根和鳅鱼了吧,现在想起来竟然还有些怀念,哈哈哈哈哈,很奇怪吧?”
“感谢——!”
把锅里的杂粥喝的一干二净的勇人几乎是向前摔在了地上,双手合十像拜佛一般朝着二人深深一拜,洪亮清楚的声音又是让虎昌和义信一阵面面相觑。
“原来你能说话啊?畜生,刚才你是装的吧!”
“在下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这深山之中已经数月没有与人交谈了,看到二位之后一时间怎么也说不出口。不过此番恩情与您的宽厚仁义,在下一定铭记于心。”
“给你煮粥的人可是我啊!”
“那么,能告诉我们你究竟是什么人了吗?看你刚才写的字,与你现在的处境大不相符。”
“看来阁下也不是等闲之辈,竟然能从在下濒死之际的字迹中探得身份,实在是令人佩服。”
说罢勇人直直的盘坐在两人面前,笔挺的上半身纹丝不动。外表与野人无异的男人,竟然做出了比京城里公方大人还要标准正式的礼姿,如此猴杂戏般的场景差点让义信笑出声来。
“在下是今桥城桔梗屋的二当家,奉城主清水大人的御令,曾在京都与兄长色部公长一同为朝廷共事。”
听到此话的义信和虎昌瞬间紧张起来,虽然事先想到了可能会有人认出他们来,但没想到这种事竟然来的如此赶巧。看看身边虎昌的表情,很明显已经对勇人起了杀心。可如果是雪子的手下,义信并不愿意就这样随意的下手。
“诶,真厉害啊,那你有见过传闻中的清水雪子殿下吗?”
两人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饭富虎昌更是收拢气息,一旦有会暴露义信身份的可能,他就不留痛苦地解决掉这个可怜人。
“遗憾的是在下并没有见过清水殿下本尊,今桥城大闹瘟疫之际在下凑巧随着家中的商队在外,得知兄长痊愈被委以重任,索性一路行至堺去贩卖些货物。”
“你说去堺行商,那又为什么流落深山?”
“说来惭愧至极,在从京城回徒之际朝廷交付给在下一项艰巨的使命,朝廷派出特使跟随我们商队同回今桥,但没想到我们刚到三河地界就遇到了山贼和兵乱,商队被打散特使也不知所踪了。”
“所以你一头躲进深山,流浪至今吗?”
“正是如此,在下不通深林觅食之道,只好靠着一年四季的野果和山蔬果腹,直到刚才遇见了两位恩人。”
“在山里的话,听着江水的声音不就能知道方向了吗?”
“恩人有所不知,在这深山之中尤其是夏季汛期之际,江水之声别说用来辨别方向,简直就是催人疯魔的噪音。在下躲在山林深处这些日子,没有一天不在寻找着逃出生天的路,刚才听见恩人的声音也是纠结了许久才敢现身的。”
义信看向虎昌,对方默默点头表示认可,既然虎昌都已经收起了杀心,自己也不必过多戒备了。虽然没听说过今桥城的商号,但既然能和清水家扯上关系,说明规模定是不小的,而他口中的兄长想必就是雪子安排在京都的说客。
“看两位恩人的装束,应该是山里的猎户吧?”
“啊不,我们只是做皮货生意的。听说今桥城内今年的行情极好,就想去碰碰运气。”
勇人眼中的狐疑一闪而过,“两位是第一次去今桥吗?”
“以往家里都会派别人去,但今年官家和北边的长尾有战事,我家老爷为了不让少爷遭受徭役之苦,才敢让他出来独自历练一番。”
饭富虎昌面不改色的解释道,脸上的表情和语气都看不出半分虚伪,勇人这才眉开眼笑地把铁釜重新放回火堆上。
“原来如此啊,哈哈哈哈,看来我们都是被战火牵连的可怜人呢。在下色部勇人,敢问两位恩人尊姓大名?”
“叫我信太郎就好,这是我的保镖阿虎。”
“保镖…啊,原来你是用心棒啊,难怪从刚才开始就杀气腾腾的。诶,真少见啊,大叔你莫不是从军出身吧?”
“不,我从前都是务农为生的。”
“是吗?”
勇人的语气中又多了一丝怀疑,但明显要比刚才减少许多,毕竟作为一个保镖不愿意与陌生人交谈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所以你这家伙应该已经休息足够了吧,为了你我们可足足耽误了半天的脚程,先说好这些可都不是免费的啊。”
“这么说反倒让在下轻松不少呢,桔梗屋的规矩就是从不欠账。恩人放心,欠下的脚程也好资金也好在下都以人格担保会一分不少的返还。”
“脚程…你要怎么还?”
“诶,恩人们难道不知道吗?只要出了河谷地往前的任何一座村庄,说不定都能遇到马巡哦。”
“马巡,山贼吗?”
“不是啦,看来你们真的是第一次走这条路啊。马巡是往返于东海道之间的马车商队,奉清水大人的御令,凡是遇到同路的旅人,马巡队都要与之同行等回到今桥城之后再向各自的商号通报。”
义信和虎昌都有些不自在,竟然被一个困在深山里的野人说了些自己听不懂的消息。他们从甲斐一路走来,别说是马车了,就连商队都没有见到一个。马匹在武田的管制下,本就是仅次于黄金的重要军事物资,普通的百姓究其一生也是没有机会骑乘的。这样破天荒的政策,恐怕又是雪子的手笔。
“要坐马车的话,费用会很多吗?”
“一名旅人不带货物是一文钱,带货物两文钱,也能用等价的货物交换,不论从哪里出发直到终点都不再收费。另外僧侣,医师,老弱病残者也都是免费的。”
“好少啊,真的会有商队用马车拉人吗?再说如果遇到山贼,马匹可都是抢手货啊。”
虎昌说出了心中的疑惑,不论怎么想这都是一笔赔本的买卖。
“不光有商队拉人,各个商号可都是抢着申请马巡的资格呢,毕竟马匹都是清水家提供的,成为马巡的路线也会有清水家的人保护,每年拉人最多的马巡众还能额外得到一批奖赏。”
“这……都是谁想出来的主意?”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我们城主大人啊,普天之下除了清水大人之外还能有谁会把贵重的马匹让给百姓使用呢?”
义信心中的兴奋和感动交织在一起,这样与民休息的良政哪怕不亲身与她在一起,也足以让人感受到当政者内心的温柔和无边无穷的智慧。他仿佛看到数年前在信浓与她第一次相见的场景,那时的少女眼中就有着无比温柔的光芒。
“那我们就快些出发吧,恩人!马巡队在天黑之后可是不动身的哦!快快!在下来帮您拿东西!”
两天后,踩着已经没过小腿的积雪,顺着天龙川的涛涛水声,三人终于走出了河谷地,彻底来到三河平原的他们果然如同勇人所说的那样找到了停留在村落附近的马巡众。数十辆马车停靠在小小村落的广场上,仅仅这样的场面就要比踯躅崎馆最繁华的地界都要热闹。商人们拿出各自引以为傲的货物互相炫耀着,村民们也都蜂拥而至想要碰碰运气。
“何等繁荣的景象啊,虎昌。我们的城什么时候才会有这样的光景呢?百姓们的脸上都流露着真心的喜悦,只要听到雪子殿下的名字每个人都是发自内心的尊敬。”
“你叫错人了哦,少爷。”
虎昌默默地纠正他,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
“喂——!已经谈好了哦!”
远处的马车旁勇人一蹦一跳地向他们招手,虽然脸上的胡须还没有清理干净,但至少已经不再像刚从洞穴里爬出来的山男一样邋遢了,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他,除了仍然背在肩上的竹筐,多少还能看出达官贵人出身的影子。
“呀,运气真好啊,没想到在这刚好遇到了我家商队的马巡,这下连车费都省了还管吃管住,真是太好了恩人。”
“你的葛根还没吃完吗,怎么还背着这东西?”
“您能不能不要提这茬了?在下这辈子,不,下辈子也不会再吃葛根了!至于身上这竹筐,自然是有它的用处。”
“好了,阿虎你也不要再刁难他了。勇人先生,这样一来我们什么时候能到达今桥城呢?”
勇人的脸色微微一变,碎着步子走到义信的身边小声说道:“其实啊,前面的路出现了一点状况。”
“状况?”
“正是,听他们说三河的国人众和松平家发起了战事,好巧不巧的是他们决战的地点正好就是通往今桥城的要道上。”
难怪有如此规模的车队都被堵在了这里,清水家提供的护卫就算再厉害面对成倍人数的军队恐怕也是毫无招架之力的。不过更让义信在意的是三河战事的情况,被堵在今桥城道路上也就是说身为清水家盟友的松平家陷入了劣势,而没有火速援助的今桥城恐怕也面临着人数不足的情况。
“叮铃铃铃铃铃……”
清脆的铜铃声响起,广场周围的商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生意,有条有序地寻找着自家的马车。看来马巡队即将出发,接下来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们是这辆,货物的话放在马车下就好,已经过了汛期路上不会太颠簸的,等上了今桥城的官道更是一个泥坑都不会有。”
所谓马车,当然不会像雪子送给雪斋的那样豪华,只不过是用平板围起来的船状车厢,再用几根竹条撑起简易的茅草顶棚用来遮挡风雨。没过一会,与他们一同前行的旅人们便都纷纷上了车,人群中什么样的人都有,大部分都是行商的打扮,但也有个身披斗篷手握短棍锡杖的僧人。
“少爷。”
虎昌朝着车厢尽头的僧人挤了挤眉毛,义信随即望去,没想到那僧人竟然也紧紧地盯着自己,怀中还捧着深黑色不明材质的箱子。义信看不清他的长相,除了双目以外的部位都用白布结实的包裹着,除了锡杖外没有称得上是兵器的物件。
义信双手合十,朝僧人默默地行礼,而对方却像是故意无视了他,自顾自地转过身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
“真是奇怪的僧人。”
“阿虎,休得无礼。”
“你们在说谁?啊,那位法师听说是从骏府过来的哦。”
听到骏府的虎昌和义信都微微一顿,各自心中都在想着不同的事情。望着僧人微微驼背的身影,虎昌摸了摸腰间鼓鼓囊囊的牛皮水壶,心中不知怎的泛起了一阵酸楚。
“不会,那么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