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叮叮叮叮叮叮叮……”
“喂——怎么啦!”
马车上打盹的众人被急促的马铃声和车夫之间的呼喊声吵醒,结束冥想的义信缓缓睁眼,眼角的余光发现车厢尾部的僧人又在悄悄地盯着自己,一路上他已经习惯了僧人灼热的目光。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车外的天空在身后夕阳的余晖下绽放成炫目的紫红色。察觉到义信苏醒的僧人再次转过身去,抱着怀中的木箱呢喃起经文。
“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少爷,那些火光,莫不是……”
朝着车外的远方望去,山脚下的平原上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灯火,数以万计的各色旗帜被火光照亮。与之相对的是另一边山头上耸立的妙严寺,寺内松平家的旗帜交杂在一块让人看不清他们的情况,但照这种处境来看想必是毫不乐观的。更令人感到担忧的是,在这一触即燃的战场后面,就是清水家的御本主城今桥城。
“喂喂,这情况可不太妙啊。”
“松平家要输了吗?”
“他们和清水不是盟友吗,怎么回事……”
车队进城的唯一道路要横穿整个战场,周围也再没有其他合适的捷径了。身为武家成员的义信更是一眼就看到了妙严寺佛塔上高高竖起的松平家大纛,这意味着身为家督的松平竹千代此刻就在寺庙中。虽然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但此刻却在心底里为他感到焦急。
“看样子他们今晚是不打算进攻了。”
“诶,为什么?”
勇人转头问自言自语的饭富虎昌,眼神中又开始展露出了好奇,这样的目光让虎昌感到一阵不自在。义信见状用手指了指三河叛军的阵前,在一张张白帐外都排满了锋利的木制拒马,每隔三个兵阵就有临时搭建的瞭望台。
“那些东西都是用来防备夜中偷袭用的,你再看他们的阵型像个敞开的口袋,也是为了一旦有敌人深入中心,就能一下子包围一网打尽。”
“诶,不愧是甲斐出身啊。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要派人过去和他们交涉吗?”
“要交涉也得等到天亮以后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派人过去肯定会被他们不由分说地做掉吧。”
“说的也是,不过我们和松平家可是盟友啊,不知道这些叛军们在占领妙严寺之后会不会继续向今桥城冲过来。”
走在众人最前面的一辆马车调头回来,商队已经决定要在这里休息一晚,众人开始忙碌起各自的事情,一座座篝火很快升起,而脚下的战场就仿佛是个还未开唱的戏台子。
“雪子殿下……”
义信站到一块平整的岩石上,静静地俯视着远处的妙严寺,身后饭富虎昌悄悄地拿着两个烤熟的块状植物来到他脚下,仔细地研究起了战场上的大小地形。
“怎么样,阿虎?”
“虽然我不知道松平家是怎么输掉上场战斗的,但是退守到那座寺庙里可是完全的死局啊,叛军们可是利用他给的时间一步步把最好的突围点都封死了。”
“松平家也要在这一夜之间消失了吗?”
“恐怕今桥城里的清水军也看不到任何希望了吧,毕竟要想从正面撕破一个口子,相当于直接撞在了人家的刀尖上啊。嘛,没办法,这就是战争的残酷,哪怕清水的公主此时就在妙严寺里,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虎昌扔给义信手中的一块食物,看着手中长相有点像山药的块状茎,掰开已经烤的流蜜的外皮,热气凝结成冰花在半空中散开。橙红色的肉心入口即化,沁人的香甜快叫他醉过去。义信从来都没有吃到过如此口感的东西,在甲斐就算是历年上贡的山药经过烤制后也是黏糊糊的泥团,更别说什么口感和甜度了。
“这……”
“啊,我刚吃的时候也真是吓了一跳。”
“那可是清水大人高价从南蛮人手中买来的作物,名为【甘薯】。清水大人大恩大德,竟将此种金贵之物无偿分发于民,并在贫瘠之地播种……嗯哼,恩人手中拿的正是连清水大人也尤为喜爱的,我桔梗屋独家栽培的品种之一。”
“你说独家栽培,难道作物的品相也能人为控制吗?”
“哎呀您说这话可真是……当然,这世间万物都讲究着优胜略汰,今桥城内的寺子屋更是有专门的技人研究此事,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清水……没错,我们的大明神雪子公主。”
“寺子屋,还有人专门研究作物吗?”
“正是,就在今年的夏天,寺子屋的师匠们还种出了款少子薄皮的西瓜,一时间风靡了全城啊。”
“竟有如此神奇的事……”
“喂——二少爷,饭做好了哦。”
刚想再夸上几句的勇人听见了车夫们的呼喊,转过身去朝他们招了招手,随即言道:“等到了今桥城中,在下一定带你们逛遍每家良铺,若是二位恩人时间宽裕能等到元月之后再走,说不定还能赶上城内的大祭典,那可是城内宰猪的日子。”
饭富虎昌咽了咽口水,比起什么少子西瓜和红薯,他早已对今桥城的猪肉心念多时了。望着勇人离去的身影,他似乎开始喜欢这个话多的年轻人了。
“虎昌。”
“在。”
“刚才车上的那个僧人,你有什么察觉吗?”
“是,他对我们太过在意了,但我总感觉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您有什么印象吗?”
“不,完全没有。”
“也是啊,那个时候您还太小……”
“你说什么了吗,阿虎。”
忽然,远处妙严寺外的树林里有多个阴影闪过,在满月的光辉中居高临下的义信看得更加清楚,那些人影只有黄豆大小,但却行动的极快。并且,随着先头出来的几个人之后,又有更多的黑影冲了出来,这次就连身边的虎昌都察觉到了,因为他们当中中竟然还有马匹的影子,而离他们更近的三河叛军却没有一人察觉到这件事。
“那是?”
“打算逃跑吗?可从那种地方又要跑到哪去。”
“有意思,松平竹千代也不是庸碌之人。既然我什么都做不了,不如就看看他们怎么下这盘棋吧。”
明亮温暖的篝火旁,白衣僧人把黑色木匣放置腿上,从义信和虎昌的身上收回目光。他扬起花白的眉毛,浑浊的眼睛极快地打晾了下炫紫色的天空。
“看来会是场大雪啊。”
妙严寺内人头攒动,武士们望着背对他们而坐的竹千代,那颗不知什么原因掉落的硕大佛头离他不到一臂的距离。连神明都已经放弃他们了,留在妙严寺内的残军败将已毫无士气可言,只要明早叛军一冲锋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将丢盔弃甲而逃。但奇怪的是,平日里最严肃的本多平八郎莫名地缺席了,这让众人的心头又笼上了一层阴霾。
“主公,真的不去向清水家求援吗?”
“他们也不是聋子瞎子,如此的军阵压到城下却至今毫无动作,前去求援只会徒增我家丑态。”
“酒井!你难道要让主公在这破庙里等死吗?”
“休要吵闹,敌军攻入寺内之时在下定会战死在主公身前!倒是你板仓家在先前新城城之战时为了保全自己中岛阵屋的实力,故意怯战导致我军阵型大乱。本家几代先主的努力没想到都要葬送在你这个无城大名手里!”
“你这家伙……!”
“都不要吵——!”
竹千代高举起手,扶着佛头从地上站起,铠甲内缓缓升起股热气像是整个人刚从桑拿房出来。殿外的天空已经彻底黑暗,周围的山林里连声鸟叫都听不着,山下敌阵内烧水做饭的柴香正一刻刻的消磨将士们的心灵。
“平八郎应该到位了吧?”
“主公,这里的树林稀疏,我担心……”
“我已经命令他一旦暴露即刻按照原路退回,没事,如果因为我的犹断导致他战死,今天这里就是我的切腹所。”
“主公!”
“主公——!”
“派人去今桥城求援吧,但凡还有一线生机,我们都不该放弃啊主公!这里已经是他们的边界,清水家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我已经答应了雪子殿下不需要她出手,三河的战事如果不能结束在我手中,那日后松平家只会成为殿下的累赘。”
“可是…!”
“我已经派信给鹈殿长将,若我死后他们不会为难你们。但我不信他是什么正直忠信之人,我们就挨在雪子殿下的御城边上,按他害怕夜长梦多的性格,我料定他会在今夜发起进攻。”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呢,主公。”
竹千代转过身来,看着殿内的众人,每个人的铠甲上都至少有几道刀痕。如果雪子在场,肯定又要嘲弄他们几句,一想到她竹千代的嘴角就不禁浮出笑容。
“等。”
话音刚落,一阵刺骨的飓风便灌入了大殿,霎时间吹灭了佛堂内的七八根蜡烛,殿梁上的佛幡也呼呼而作。传令兵拖着甲片碰撞的声响来到大殿门前,**的布料被马鞍磨去了颜色。
“叛军正在集结中!”
“来了吗?!”
“主公,我们迎战吧。”
小平太起身走至竹千代身后,众人也都纷纷起身。现在还早早不是时候,冒然迎击只会徒增损失,换来的只能是毫无意义的苦战。他抓起身边的武士刀,顶着盔甲冲出殿外赤脚跑上挨着寺庙墙壁临时搭建的木台,家臣们也紧随其后,台上严阵以待的足轻们都纷纷避开。
“主公你看!他们马上就要探到平八郎了。”
山下密密麻麻的火光像是正午波光粼粼的湖面,鹈殿军已经赶在其他国人众的军阵展开之前摆好了架势,大营外的拒马也已经全数推倒,骑兵队更是绕着整个包围圈大范围地巡弋,随时准备猎杀逃窜的松平军。
很快,躲藏在山下树林中的松平军就引起了巡弋骑兵队的注意。就在他们各自分出几骑准备上前一探究竟之时,林中一声怒吼宛如猛虎,一员大将手握长枪带着数十骑和百余足轻从林中冲出。
“主公——!我先去一步了!”
本多平八郎如是喊道,响亮的嗓音回漾在浩浩荡荡的马蹄声中。墙上的竹千代攥紧拳头,他抬起头渴望地看向天空,乌云松散地遮挡了星空,但远没到让心相信能天气大变的程度。
“砰——!”
远处竟然传来齐刷刷的铁炮声,众人略带惊喜地望去却绝望地看见从鹈殿本阵前正缓缓升起的硝烟。冲阵的松平骑兵队瞬间就倒下一片,足轻们也明显地放慢了冲锋的脚步,这令人胆寒的声响是所有人的噩梦。
“这怎么可能?!”
在这片三河的土地上,曾经唯有一人拥有成制式的铁炮队。除去松平家与清水家之间以外,所有形式的铁炮交易都在清水家严密的管控之下。可如今这本最不应该出现的武器,毫不留情地打在了松平家将士的身上。
“第二轮要来了!”
“平八郎——!”
“砰——砰——砰——”
本多平八郎的骑兵队跃进了第一轮升起的硝烟中,此时他们离鹈殿的本阵就差不足千米。烟雾散去,鹈殿铁炮队的阵型竟被彻底冲散,平八郎的长枪在硝烟中如同砍瓜切菜般屠杀着马下的敌人,训练不足的足轻们索性丢弃了笨重的铁炮四散而逃。可四周的枪足轻们也在同时快速地围了上来,平八郎的奇袭队陷入了苦战,他知道自己唯一的生路只在前方,便策马继续朝前冲去。
“不要慌乱,援军正在围过来,他们是对面仅存的实力了!铁炮队分成两组退到两边重新集结!”
从本阵中冲出一骑大将,头顶金色的阴阳鱼前立在火光中闪耀,溃散的鹈殿队在他的指挥下迅速恢复秩序。平八郎哪能让他得逞,只要在此刻斩落此人的头颅,鹈殿军的士气必然大挫。
“呀唉——!”
硝烟笼罩的迷雾之中,视线里突然出现一支朝着自己眉心刺来的枪尖,手中的骑枪也来不及抵挡,鹈殿大将慌乱间低下头去,于是头顶的前立像是蛋糕上的菠萝被平八郎一挑而落。
“真是粗暴的枪法…来者何人?”
“多言无用!”
两人的长枪劈在一起,彼此间都感受到了对方恐怖的力道,一时间都不敢小看对方。这是场殊死搏斗,看起来气吞山河实则毫无意义,每一枪每一刺都让他们越发尊重眼前的对手。这就是出生在武家的悲哀,越是难缠的对手就越是能在他的身上看到自己曾经苦练的影子,头颅落地血流三尺都会让这一切化整为零。
“那样密集的铁炮,阁下担任先锋竟然毫发无损啊。”
“叽叽喳喳的,你这长舌鬼吃我一枪!”
战马交错,挥枪起风。
两人拉开距离,彼此注视着对方。同样身为武士的他们能感觉到下一场交锋就是结束,如果输的是自己,那么随之倒下的不仅仅是一个本多平八郎,还有身后的整个松平家。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再次提枪朝前冲去。
“决一胜负吧!”
“你的枪术,和那位殿下比起来……”
本是竖着从头顶劈来的骑枪,竟然在眨眼间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圈直朝着胸膛刺来,再看眼前怒目圆睁的少年,也在马背上做出个危险的闪避。
万事休矣!
“差远了——!”
再次睁眼的鹈殿大将心有余悸的摸了**口,并没有想象中的血口,也没有钻心的剧痛。他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好,本多平八郎已经没了踪影直朝着本阵冲去。
“可恶!”
准备起身策马去追,却感到头顶诡异一凉。刚要伸手去摸,耳边响起甲片破碎的裂响。华丽的兜盔从正中间裂成两半,砸在了湿润的地上,除此之外他身上的任何一处仍旧完好无损,可他心中那个原来的自己已经在数秒前战死了。
“蠢货,冲过去了又能怎样?”
望着再次陷入苦战的身影,他有些无奈地苦笑道。
就在这时,眼前飘落一片不和谐的白色。紧接着一阵滔天飓风刮起,就连**的坐骑都惊得嘶鸣。在夜幕之间突然降临的雪花瞬间遮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鹈殿本阵内急忙吹响了总攻的号声。
“快进攻,只要夺下妙严寺……”
“等一下!不要踏进了清水的领域!”
国人众们各有各自的想法,不管自己再怎么有优势,清水家永远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恐惧。一时间混乱的军令让本就疲倦的国人众大军不知所措,有的往西有的往东胡乱地跑着,误伤踩踏致死者无数。火光被雪色放大了数倍,让这帮可怜的人们更加迷失了方向。
“快跑啊!”
“快跑啦,打败仗啦!”
北风呼呼地吹着,风雪中也不知道是松平军还是国人众军大喊着败仗的消息,让本就厌战到顶点的足轻们彻底溃散。
“鹈殿长将在哪里——!”
同样看不清眼前景象的还有已经如同恶鬼般的本多平八郎,在人群中不分敌我地杀来捅去。突然,他听见耳边传来了密集的马蹄声,并且正明显地离自己远去,精准地第六感告诉他那就是敌人的将阵。
“往哪里跑!”
他把身子完全压在马的鬃毛上,像一支射出的箭朝着敌人冲去,手中的长枪和自己的目光平行。
终于他看见了一道浅浅的人影,二话不说一枪深深地扎入了对方的左腰中。对方爆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但听声音明显是个年轻人,于是他像抛弃一块烂肉似的将对方挑到一边,继续朝着前方冲去。就这样用同样的方式斩落五人,竟然没有一人是衰老的面孔。
“可恶,可恶啊——!”
大雪茫茫中,他的怒吼声意味着这场战争还远远没有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