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天文二十四年元月,经过长途跋涉的清水军终于赶到了骏河陲东之地兴国寺城。预料中北条对兴国寺城与深泽城率先发起的笼城始终没有发生,大军就这样平安无事地进入了城内。根据情报北条家早在去年夏天就集结了大军,为此雪子还特意带上了近乎清水家所有的主力。亲卫队、大关龙照队、明智光秀队、原山本晴明队以及本该驻守在今桥城的上泉志忠队,如此反常的状况让所有人都有不祥的预感。
兴国寺城的本丸虽然不大,却出奇的整洁,城内的陈设与摆件明显都是旧物,但都被人打扫地一尘不染。不仅是城内的硬件设施,就连一路上城下町的风景都和一年前雪子在此发动叛乱时截然不同了。百姓的数量明显增多,原本荒凉的集市如今也能看到星星点点的鱼贩菜农,大街小巷也会有清水家的足轻巡逻,对此雪子甚为欣慰,只可惜没能告诉仁太郎自己准确的抵达时间,不能第一时间称赞他做出的贡献。
“殿下,我问过城里的人了。说岩田仁治大人像往常一样,天还没亮就去城外了,估计要到深夜才能回来。”
明智光秀在院子里脱去草鞋,拿着几卷因为受潮而颜色发褐的地图走进屋内。雪子在房间里到处走来走去,好奇地欣赏着仁太郎的品味,完全把北条的战事抛在脑后。突然,她的视线被一枚放在书架最上层的淡蓝色破布吸引住。
“那是…”
“我来帮您吧,殿下。”
在桌上忙着展开地图的光秀看雪子够不到书架上的东西正准备起身,面前的雪子像个偷吃零食的孩子纵身一跃从头顶勉强取下被岩田仁治精心藏匿起来的宝藏。
这是一块用上好绸缎缝制的御守,可惜连接处的棉绳早已被烈火烧断,只能在背面的布料上隐约看到‘泰亲’两字。把御守放在掌心里的雪子有些哽咽,光秀也为难地别过头去。
“仁太郎他……也一直很上心呢。”
“这是自然的,公主殿下。”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二人转过头去,一身奇异胡服的武岛一诚倚在门框上,宝石般的瞳眸盯着雪子藏着禁不住的欣喜。在他的身后,是四名与他相同打扮的随从。
“岩田大人从那日起就深感自责,但凡发现一丝蛛丝马迹都要亲自前去查看,但至今发现的也只不过都是那些村民……”
“等等,武岛。你是怎么知道我们会在今日到达的?”
光秀的插话让武岛一诚有些不悦,用看多余之人的眼神毫不客气地瞥了一眼光秀,嘴里甚至轻轻地啧了声。
“这不是军师大人吗,预测友军和敌军的实时位置与兵力可是谋士的基本功,切不可完全按照纸上的内容来行动啊。没错,就是你面前的东西,那只会限制公主的思维罢了。”
“一诚。”
“是在下失礼了,公主大人。”
雪子小心翼翼地把御守放回原处,身后的武岛一诚连同四名随从跪倒在地上。
“好久不见,这一年间有劳你了。”
“怎敢!在下刚刚出仕就能让公主殿下如此信任,实在是人生第一幸事。另外,您不走水路反从陆路直穿远江,如此震慑人心的大胆战术也让在下敬佩不已。”
“啊,那是因为光秀每次一坐船就吐得死去活来的,这次与北条的决战要是军师倒下可就麻烦了。”
跪在地上的武岛一诚浑身一紧,十根手指紧握在榻榻米上蹭下薄薄的一层皮,后脑勺的几搓散发差点竖起来,离他最近的随从还能听到瘆人的磨牙声。
“依臣所见,北条这次根本不敢对我军发起进攻!他们在边境上闲逛数月连佯攻之势都不做,待到春季来临他们必然自行散去。”
“属下不赞同武岛大人的观点,深泽城与兴国寺城是北条家的中兴之地,绝不可能大费周章地什么事都不做,他们一定是在等待着什么时机,而这个时机却在这几个月里都没能出现。”
“什么嘛,原来你不知道啊?”
武岛一诚直起身子,朝着光秀露出轻蔑的笑容。
“理由很简单,那就是北条家的战机被公主殿下完全地扼杀了。”
“怎么回事?”
“让我来告诉你吧,军师大人。纵观这一整年的战报,您不觉得今川家有些过于安静了吗?就算今川义元的大军在御殿场全军覆没,但今川家也不至于就此消声无息。”
“你想说北条家准备和今川家一起对我们形成包抄吗?”
“肤浅!如此简单明了之事你都看不出来吗?三河的内乱,北条的大举进军这一切都是有联系的,还有在北边虎视眈眈的武田只要闻到了血腥味就不可能不出手。”
“但因为殿下选择直接从远江行军,见过国人众反应之后的今川家再没有把握能一举击溃我军,所以北条家这几个月才……”
“正是如此,这就是在下佩服公主殿下的地方!至于刚才您所说的理由,只不过是笑话对吧?”
武岛一诚越说越起劲,最后他伸出手臂摊开手心,一脸期待地看着雪子的反应。但面前的少女竟然也笑着盯着自己,这笑容让猝不及防的武岛心跳加快满面潮红。
“没有啊,我当时真的是这么想的。”
“哈?您……您说笑了。”
“难得有人那么真诚的夸我,哈哈哈哈,没想到听着还挺高兴的。谢谢你啊,一诚。”
“谢……啊…那?”
雪子不按常理的回复没有任何一句在武岛一诚准备好的场景里,这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既不顺着他的台阶下,也不去护明智光秀的犊。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的武岛一诚从一开始的迷茫,慢慢感受到来自内心深处的兴奋。耳边雪子刚才的笑声此起彼伏地回响,他感觉到自己的腿间一热,从不喜女色的他竟有了生理上的反应。
“一大早过来想必你们也都累了,快去休息吧。”
武岛一诚“呼”地喘了口气,恢复了原先的平静。同时,他也听出了雪子这句话中的意思。凭借着自己的想法,他大胆地猜测雪子的计划。
“如果您是想找岩田大人的话,这个时候他应该还在城外的那片沼泽里做着他那不切实际的白日梦呢。”
“沼泽吗,仁太郎去那里做什么?”
雪子对那浅水汪汪每到夏天就一股土腥味的沼泽记忆深刻,盛夏炎热之时甚至还会有沼气从池内翻滚着气泡涌出,也正因为这片无法耕种难以治理的沼地,导致兴国寺城的粮食产量一年不如一年。
“这位城主大人相信那沼泽终有一天会变成良田,为此乐此不疲地在那做着试验呢。”
“哦?那还真是有意思,怎么样,有什么成果吗?”
“回殿下,这一整年来别说什么成果了,就在四个月前岩田大人才刚身受沼毒,还是靠着一位民妇的救治才得以存活。”
“身受沼毒?!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我想,一定是岩田大人对此羞愧无比吧。”
看雪子陷入了沉默,武岛明白自己对这件事的态度起到了反效果——他很快改口换了个结论。
“按岩田大人的性格,在沼泽治理成功之前,他是什么都不会向公主您汇报的。哪怕是北条大军来袭,在他的初稿里也只是对此轻描淡写而已。”
“是吗,那封信件是你……”
“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嗯!你做的很对,一诚。”
“是,那在下先告辞了。”
武岛一诚弓着腰起身,保持这个奇怪的姿势慢慢走出了屋外。
直到走廊上再也听不到他和随从们的脚步声,雪子才放心地踱步到院子里。明亮的日光透过立体感十足的云照在身上,干燥的空气里混着海水淡淡的咸味,雪子不自觉地伸了个懒腰。光秀也跪坐在走廊上,看着奇形怪状的宏伟云彩从雪子的身前慢慢飘走。
“光秀,天气那么好,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走走?”
“好,殿下是打算去找岩田大人吧。”
“没错,你还等什么呢?”
“诶,我?我怎么了吗?”
“当然是去换身衣服啦,穿成那样会有百姓接近你才怪呢,武士大人连这点自觉都没有吗?”
“那我在城外等您。”
“嗯。”
光秀苦笑两声从大殿离开,在他身后院子里的雪子看着头顶翻滚的云慢慢伸出手,一滴眼泪从眼角径直划过。
北边的沼泽刚好被一座不算太高的丘陵抵挡着,要想到达沼泽边上的村落就必须越过或者绕开这座山丘,无论走哪条路骑马都不是最好的选择。一路上没过脚踝的泥泞让雪子总觉得脚下会踩到奇奇怪怪的虫子,光秀则找来两根顺手的硬木棍步履蹒跚地前进。当两人重新踏上干燥的土地已经是正午时分,浓郁的炊香让两人瞬间饥肠辘辘。
“光秀……”
“是,怎么了殿下。”
“我…有点后悔要来了。”
“是啊,天气不错出来走走也不知道是哪位大人说的呢。”
“哈,你在嘲讽我吗?话说回来,这种累死个人的路仁太郎要每天都走上一趟吗?”
面前用茅草作顶的民舍内走出一名裹着头巾的女子,手中端着用来打水的木桶。见到刚从沼泽里爬上来像是大小河童的光秀雪子二人,眼神中先是奇怪又马上变成滑稽。
“哎呀,是没有见过的面孔呢,是旅人吗?”
“中午好,打扰了。”
“你好,我们是从兴国寺……”
“好可爱的女孩子!哇,像鹅卵石一样光滑呢,你的脸。几岁了?叫什么名字?饿不饿?姐姐家里有好多好多好吃的哦。”
“那个,姐姐……我…呜啊…”
看见雪子的少女两眼放光,还没等光秀说明来意她就在一眨眼的功夫冲到眼前抱起了雪子,并像捏大福似的玩弄着她的脸。此情此景让光秀准备说的话梗在喉间,看来亲和力太强有时候不是好事。
“你是这孩子的……爸爸?”
“我看起来有那么老吗?”
“不会是祖父吧?!听说南边的人结婚都很早……”
“喂,我说你啊,眼神不好也要有个限度。”
“奈穗子,出什么事了吗?”
从民舍里传来男人的声音,下一秒从屋内钻出来的人竟是个满脸淤泥的少年,仔细一看还有那么点眼熟。少年在看到光秀,尤其是奈穗子怀里一身平民打扮的雪子后,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额头上的冷汗也像喷泉似的化开了淤泥。
“殿……殿下!??”
岩田仁治的眼睛因为过度震惊硬是被他挤成了三眼皮,连滚带爬地来到女子的脚边拽住裤腿,脸上完全没有了血色就连嘴唇都变得煞白,一副大白天活见鬼的表情。
“奈.....奈穗子,快放开,这位是……”
“啊?这有什么,谁会不喜欢那么可爱的女孩子呢。难不成她还能是你经常提起的清水公主吗?哈哈哈哈,讨厌啦,开这种玩笑可不像你哦。”
“.………”
“.………..”
仁太郎默不出声,光秀转过身去掩面。
“哟,好久不见了,仁太郎。”
“是——!能在此地见到殿下,实属意料之外!”
“假的…吧?你真的是…”
奈穗子的笑容逐渐僵硬,把雪子像件古董似的放回地上。仁太郎找准时机狠命拽了她一下,几乎是身体的条件反射,女子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万分抱歉——!她从来都是那么冒失,臣已经对她说过不下万次了,没想到……没想到还是……还请您开恩啊!!”
“啊,居然在这个时代被来了个熊抱,我也是没有想到啊。”
“您要惩罚就惩罚在下吧!”
“这怎么行?!公主殿下,这都是我的错,和仁治没有关系啊。”
“我知道。”
“诶…”
“是啊,惩罚你什么好呢?啊!有了,那就……”
“还请您原谅她吧,殿下——!”
“惩罚你一直都这么精神下去吧,嗯……奈穗子,对吧?”
“啊……是。”
“以后见到我也不许见外哦,这可是命令。”
“是….是!!”
岩田仁治从解除紧张的喉咙里发出放松的叹息,身边的奈穗子也摘下头上的方巾,露出往左右用麻绳绑成两股辫子的褐色头发。因强烈日晒而形成的深色皮肤和滚圆可爱的眼睛,不禁让人联想到一直活力旺盛的松鼠。
“肚子饿了呢,你呢光秀?”
“在下也是,前胸贴后背了呢。”
“啊,可是我们只有一些芋头和泥豆……公主殿下…”
“叫我雪子就可以。”
“那雪子,喜欢吃泥豆吗?”
“喂!怎么能让殿下吃那种东西!”
仁太郎充红了脸反驳道,但同时他也想不出有什么其他的东西能拿出来招待雪子,在这沼泽地中别说是鱼了,就连稻谷都没有办法种植。
“不,这个就好,让我尝尝吧。”
“啊……是。”
所谓泥豆,其实是花生的一种别称。花生对土质的要求不高,但却十分消耗土地的肥力,因此其余的平原地方都不愿意种植这种费地的作物。
众人盘坐在屋内的火堆旁,火堆上架着一只硕大的金属锅,锅内的芋头块在文火的催化下变成浓郁粘稠又香气扑鼻的鲜汤。奈穗子取来一只陶瓮,从里面盛出一大勺盐渍的花生。
“这就是泥豆。”
“是,这是臣在这里唯一试验成功的作物,而且今年的产粮极高。种植过泥豆的沼地,也变得比没有治理过的地方干燥了。”
“这就是你每天都会到这里来的原因吗?”
“正是。”
奈穗子用一块扁平的石板盖住了阴燃的火堆,在上面放上了柔软的年糕,不一会石板上就冒起了淡淡的热气,屋内也顿时暖和了起来。在年糕的焦香中,大家都有了过元月的氛围。
“来,请用吧。其实这汤里也有泥豆哦。”
雪子有些紧张地从奈穗子手中接过盛着芋头汤的木碗,细心的她发现了浮在碗面上的油花。小心地捥起一勺放入口中,熟悉而又浓郁的花生味和芋头的粉糯口感不停地刺激着味蕾。尤其是淀粉在舌尖上散开的甜味,配合着滑腻如凝,玉脂如肪的满足感,配得上一句人间决无此味也。
“好喝。”
“那是用泥豆榨的油,仁治没来之前,我们吃的芋头可都是干干巴巴的,毕竟烤起来有点太麻烦了呢。”
“我听说你四个月前身受沼毒,现在看来当初救你的民妇是谁已经不言而喻了,仁太郎。”
“这种事情!您是怎么知道……武岛大人吗?”
“我很高兴,仁太郎。把这座城交给你,看来是个正确的决定。不过每天都要走一趟如此费劲的路,你也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费劲?难不成殿下你们……是从北门走的吗?”
雪子慢慢把目光转向了正在狼吞虎咽的光秀,一时语塞的光秀用力把脸转开。
“臣在兴国寺城的东面修了一座桥,如果从那里走骑马只要不到半刻就能到了。”
“嘛,也不知道是武岛故意的还是真的不知道了。”
“殿下,您这次来……”
“放心吧,仁太郎。”
“啊。”
雪子伸手制止正打算叙述的仁治,接着她稍微犹豫了一下,才再度把木碗放到地上。
“既然我来了,就不会让你这一年的努力白费。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让城内的百姓见到北条家的旗帜的。”
听到这主张的仁治笑着点了点头,用自己全身贴住地面行礼。
“臣,明白了。”
“咴——!吁!吁!”
“明智光秀大人在吗!明智光秀大人在吗——?”
屋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光秀和雪子听见斥候的声音急忙丢下碗筷冲出门去。门外的传令兵翻身下马跪在二人面前,拍了拍腿上的尘土,随即行礼。
“清水城凉宗大人传来急报!花泽城外发现今川大军,兵力约六千,正朝着骏府大举行进中!”
“挂的是哪个武将的旗帜?!”
“前锋阵前竖起的……是军师太原雪斋的大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