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傍晚的兴国寺城本丸难得能如此热闹,趁着夕阳的余晖清水家的家臣们对着沙盘喋喋不休地争论,整个大殿的榻榻米被分成三片。雪子的直臣例如明智光秀、岩田仁治、武岛一诚、上泉志忠坐在最前端,第二部分是兴国寺城内岩田仁治的家臣,第三部分几乎快要坐到门外的则是清水军各队的队长和足轻番头们。除了雪子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盏盛着年糕的杯子,底部还破天荒的撒上薄薄一层淡黄色砂糖,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还是平生第一次尝到如此纯粹的甜味。
“还真让在下言中了呢,公主殿下。”
“殿下,我认为他们挂出雪斋大师的旗子有九成的可能是在虚张声势。我军刚长途行军至此,如果贸然调转方向恐怕军心不稳。”
“但是,你却无法轻易放弃那一成的可能性。”
武岛一诚一语道破光秀的想法,太原雪斋可是帮助今川义元统治三、远、骏近半载的鬼谋家。如果他真的健在并且还担任了今川的前锋大将,那么驻守骏府馆的清水凉宗和清水正胜无论从兵力上还是战略上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不如我们先各自说出自己的想法吧,武岛大人。”
“正有此意,那么您先请。”
“我认为今川既然敢在这个时候出兵,就必然已经和北条打好招呼,由此判断北条和今川在暗处已经结缔某种契约的可能性极大。与其现在冒着让北条趁虚而入的风险转头对付今川,不如在短时间内击溃北条让今川自行散去。”
“噢~这个主意好啊。”
“不愧是军师啊,不错。”
明智光秀的谋略很显然获得了在场许多人的认可,哪怕是对兵法一窍不通的人也都明白了这是个一箭双雕的计策,就连大关龙照都装模作样地点了点脑袋。
光秀转头看向雪子,坐在御台上的少女此刻沉默不言,在散落下的刘海后方,她明亮的目光正看着整幅东海道的版图。很快她注意到对方的视线直起身子,从宽大的袖口里伸出白玉般的手,将乌黑的头发向后梳去并朝着武岛一诚扬起了下巴。
“公主,在下的思路虽然与军事不尽相同,但在战术上却是截然相反。敢问在座的各位,六千今川军与两万北条军孰强孰弱?”
“这……自然是今川啊,对吧?”
“嗯…啊,好像是。”
“不论是今川还是北条,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不论任何一边都不敢单独与我军相较量。不如趁此机会转头向远江发起总攻灭了今川,如此一来不但能迫使北条退兵,还彻底解决了多年的后顾之忧。”
“噢——!好像还是武岛大人说的有点道理。”
“嘘,别说话。”
光秀沉思片刻,很快发现其中的漏洞。
“万一北条在我军调动兵力时突然进攻怎么办?”
“这很简单,北条军就由在下在争取时间。”
“这可不是儿戏啊,武岛大人。您和岩田大人的兵力加起来也只有八百吧,而且他们当中的大多数还是去年刚刚招募的新兵。”
“还请放心,军师大人。哪怕因为在下的失职,导致我军失去了一城二城,也远远比不上整个远江国来的划算,至于一城一地之得失,战后在下自会听候公主的发落。”
“看来你根本就不打算死守啊。”
“笑话,只要你们的速度够快北条很快就会退去,真到了死守的地步恐怕您届时也有一半的责任。”
“对手可是太原雪斋啊。”
大殿内一时间议论纷纷,两个军师的计谋都各有各的道理,但同时风险和机遇也是共存的。众人都在等待着主座上雪子的态度,没想到先前还一脸严肃的雪子却露出笑脸。
“仁太郎,你是兴国寺城的城主,你的看法呢?”
就坐在光秀手边的岩田仁治被雪子突如其来的发问吓得一激灵,手上还端着没吃完的年糕差点没噎住,其余的众人也是满脸疑惑不明白雪子的用意。
“我?……我认为,那个…兴国寺城和远江一样重要!”
“哦?说说看。”
好不容易才咽下嘴里年糕的仁治又屁颠屁颠地爬到正对雪子的方向行礼,还剩下一点的年糕也被慌乱的他打翻在地黏在了袖子上,在场的所有人都被他滑稽的表演尴尬地要昏死过去。
“远江国虽然地势险要,但一来今川家已成苟延残喘之势,二来碍于盟约武田不敢向其进攻。只要这样长久下去,今川家的灭亡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说的不错,那雪斋师傅的军队又该如何解决呢?”
“那是假的。”
“你怎么知道?”
“现在出兵的时机,和放任殿下造反击杀今川义元的行为,都不像是那个雪斋大师能够容忍的错误。所以我想,如果前锋大将真的是雪斋大师的话,就更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挂出自己的旗帜了。”
雪子的心中一惊,移开身前的案台径直走到众人身前坐下,背后乌黑亮丽的长发像锦缎似的铺在榻榻米上,发出着一阵阵好闻的紫罗兰香味。接着她伸出左右手毫不客气地取过武岛一诚和明智光秀面前的蘸糖年糕,摆在了岩田仁治的面前。
“继续说。”
“深泽城和兴国寺城是殿下好不容易才打下的城池,也正是正对着北条命门的匕首,北条家如果不是害怕这两座城池断然不可能和已经陷入颓势的今川家联手。不论失去其中那一座,近在咫尺的伊豆半岛就会像北条的獠牙一般朝我们直扑过来。”
“你觉得能守住吗?”
“我军的优势是为数众多的铁炮和攻程较远的大筒,因此并不擅长于防守。况且……殿下您还…”
“什么?”
“您还保证过不会让兴国寺城的百姓看到北条家的旗帜。”
雪子低下头屏住呼吸把手搭在仁治的肩膀上,正当她准备开口的瞬间,不想察觉的似曾相识感却涌上心头。
“是呢,我好像还说过,如果北条再敢踏进我领一次,就出兵灭了他。现在看来,北条氏康并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殿下,其实在下还有一个猜想,只是怕说出来有些不太契合实际。”
“但说无妨。”
“北条家和今川家,会不会是在刻意躲着您呢?”
“有意思的猜想,也就是说只有在一边见到了我的主力,另外一边才敢开战吗?”
“如果两边都没有见到殿下您的话……”
“两边就都不敢开战!”
明智光秀和武岛一诚同时脱口而出,互相有些诧异的对视一眼后,又各自有了应对的想法。同时,二人已经快要猜到雪子真正希望听到的计策了。
“来人,再给两位军师上一碗年糕。”
“遵命。”
“殿下,如果我是北条氏康的话,这就是针对您最好的计谋了。毕竟清水雪子就算是天神下凡,普天之下也只有一个。”
“确实,你说的没错,说得好,仁太郎!”
“那么我军主力的目标就决定了,那就是……”
雪子伸手抽刀,直指地图上凸出来的一小块,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两个字——伊豆。
“只要敲断北条的这颗獠牙,他就世世代代都无法翻身。这才是,我军真正的后顾之忧!”
“是——!”
“岩田仁治,武岛一诚听命,命你不惜一切手段在此阻止北条军发动袭击,掩护我军主力朝伊豆进发。”
“遵命。”
“光秀,龙照你们随我一起攻略伊豆。”
“谨遵御命。”
“志忠,你驻扎回大宫城确保我们后方与叔父他们的联系,若是他们求援务必火速驰援!”
“是!!”
“其余的各位,还望恪尽职守,祝你们武运昌隆。”
“““遵命!”””
详细的作战计划一直开到后半夜,明智光秀洗漱后重新回到主殿,准备和雪子共同商讨夺取伊豆的计划。没想到的是有人已经比他抢先一步回来,雪子的身后也正有侍女梳着头发。一身黑衣的瘦小男人坐在雪子身前说这些什么,只见雪子的脸色越发的难看。听到光秀的脚步声男人立马噤声转过头来,细细长长的眯眯眼在烛光下看不清到底是睁着还是闭着。
“梅大人?您……”
“那么殿下,我就先告辞了。”
“啊,辛苦你了。”
没等光秀进一步询问,梅忍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院墙之后。雪子也瞬间像是吃不住力地用手撑住额头,吓了身后的侍女差点惊叫。光秀刚准备去扶,就被雪子伸手挡住。
“发生什么事了吗?”
“山本那边失去联系了。”
她的话让光秀的胸口一绞,他看不见雪子手心下的表情,但能猜想出她此时此刻的心情。
“长尾正在和武田进行战事,说不定是信使耽误了呢?”
“不单单是山本,桐泉之里在越后的所有眼线都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消息,甚至连提前预警的信号都没有。”
光秀倒吸一口冷气,清水家的忍者们都是万里挑一的人精,哪怕山本晴明再不靠谱也不可能发生现在这种如此玄幻的事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
“光秀,我…是不是又错了?”
雪子的音调中带着哭腔,红晕也很快涌上脸颊。可光秀却无言以对,细作本身就是九死一生的工作,武士被敌国发现则要切腹,若是忍者通常会被剖腹剜心。在这种情况之下,他根本没法心平气和地说出安慰雪子的话。
“殿下,既然事已至此,我愿意作为特使……”
“不行——!”
“殿下,长尾家是能够约束武田的唯一之选,当下的我们断然不可与之为敌了。”
“如果当初不是我赶他走的话……”
门外响起木板的吱呀声,同时雪子的啜泣声也刚好响起。站在门前的岩田仁治觉得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身体更是本能地趴到地上屏住呼吸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是谁?”
“是岩田大人,殿下。”
雪子调整自己的呼吸,张开手在脸上用力地揉搓几下,可红肿的眼睛和眼角旁的泪痕还是让仁太郎不敢抬起眼睛直视她。光秀坐到大殿一旁,招手让仁太郎过来,他这才小心翼翼地进入了殿内。
“有什么事吗,岩田大人?”
“是,刚才我回到房间后,有属下和我说城内来了一队武具商人无论如何也想拜见殿下。”
“估计是看到军阵,就想在我们身上碰碰运气吧。武具买卖的事我会来处理,让他们明天来见我就好。”
“是,在下也是这么吩咐的。可是他们已经在城外守了一晚,还说如果殿下是个仁义之主,今晚不与他相见定会抱憾终身。”
“放肆!不过是一群投机倒把的商贾,竟敢如此出言不逊!”
“对了,他们还让人送进来了一件样品,说是殿下如果看到这件东西,就一定会……”
仁治的手下从门外端着一只用厚油布包裹的棍状物进来,从油布的一端露出了野太刀的刀柄和刀锷。不等仁治把话说完,雪子就震惊地站起来,因为她认出了那正是山本晴明的刀。同样的,和山本共事多年的光秀也自然是相同的反应。
“他们现在人在哪里?”
“啊,应该还在门外。”
“别让他们跑了!”
“快请他们进来,我就在这里等他们。”
“是……是!!”
接到指令的守夜人很快打开城门,一群身穿白色麻布长褂斗篷,腰间别着铜色无鞘弯刀的人步入城内引起一阵骚动。光是从他们每个人露出的健硕小臂就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每个人的正脸都被斗篷挡的严严实实更加神秘莫测。再看他们牵进城内的马匹,毛色亮丽四肢长健就连个头都要比清水家的战马高出一截,每一匹都是有价无市的良驹。与其说这帮家伙是商人,不如直接说自己是护卫商队的保镖来的更合适。
为首的男子坐在了雪子的对面,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周围的清水家兵所警惕着。他放下斗篷的帽子,露出沿着脸部生长宛如狮子鬃毛的漆黑硬毛,同时用锐利的眼神打量着室内的三人。当目光扫过雪子时,他还是在不经意间闪过一丝诧异的光芒。
“深夜拜访打扰了,清水家的公主啊。”
“你们是长尾家的人。”
“正是,我是长尾家外事奉行名为直江景纲,奉我主长尾景虎之命前来向您发出质询。”
听到质询两个字的光秀眉头紧锁,很显然长尾家已经彻底清楚了派去的山本和忍者们是清水家的人。如此重要的信息,山本暂且不说,桐泉之里的忍者们都是受过严格的保密训练的,长尾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确定他们的身份,又当机立断派出特使前来质询,怎么想都有些太快了。
“山本和忍者们怎么样了?”
既然装傻这条路已经不行了,雪子也不打算和他们有所掩饰。山本是自己派过去的细作,现在出了问题她自然就是第一责任人。
“如果在下的回答是,已经全部杀掉……”
“锵——!”
“殿下,等一下!”
武士刀的刃口已经完全贴住了直江景纲粗壮的脖子,刀尖更是挑破了动脉上的浅皮露出命悬一线的红色印记。大殿内外更是骚乱成一团,双方之间顿时剑拔弩张。
“是吗,看来这就是您的回答。”
“我的回答还远不如此呢,还要把你们的人头都剜去双眼寄回越后,等我灭了北条下一个就是你们!”
“那还要耗费上些时日呢。”
“放心,不会让你在地下就等的。”
浑浊的眼睛和明亮的红眸对视半饷,殿内的火药味也是逐渐浓厚,憋得人心里直打颤。听见骚乱的其他清水家武将们也都纷至沓来,狭窄的本丸内外被围的水泄不通。
“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我主并没有杀死他们,甚至还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了那些忍者们的自戕。”
“真的吗?如果敢骗我,我绝不会收回刚才的话……”
“千真万确。”
雪子的刀刃一抖,内心的激动和安心瞬间让手指失去了力量,武士刀也应声掉落在榻榻米上。光秀朝着屋外挥挥手,武将和兵士们也都重新收起了架势。
“你们想要什么?”
“您的态度。”
“什么意思?”
“我主坚持要在这乱世间成为公正仁爱之人,同时也在寻找着与其志同道合的仁人义士。现在请您回答我主的提问,那个被您派去的武人在您的心中是什么样的地位?”
直江景纲的语气异常冷静,似乎刚才发生的事对他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他仍然用他那双锐利的眼神紧紧盯着面前的雪子,此时此刻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自己的主君长尾景虎所知晓。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出使这样的外交场合,很可惜并没有多少人能够得到自己主君的信赖,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人都不过是虚伪的小人罢了。
“我明白了。”
“殿下您要干什……”
雪子捡起地上的武士刀,在众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往自己的脑后挥去。清脆的斩落声,只见几缕青丝飘落在地上,一直以来雪子引以为傲的秀被横肩斩断,接着她伸出手去把整齐的切面对准已经瞪大眼睛的直江景纲。
在如今这个时代,女子绝不会轻易做出断发的举动。一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二来主君如果断发则意味着国家正陷入危难当中。对于从小在武家环境中长大的女子,头发更有视发如首的含义。
雪子强忍着硬扯断几根头发的阵痛,把头发扔在了直江景纲面前。
“这就是山本晴明…不,是所有家臣在我心中的地位。”
“在下……”
直江景纲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捧起快要散开的断发。
“定将如实转达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