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暴雪之后的官路上留下统一的车辙,桔梗屋的车队蜿蜒数里等待在今桥城门外,朝阳懒懒地照在每个人的身上。拉车的马匹呼出的蒸汽从远处看去甚至会让人以为是座不小的村子,城门外的道路两边还熙熙攘攘地坐着疲倦的松平家士兵正在起火做饭。
“好,我们到了!”
“太好了,总算是平安无事。”
武田义信和饭富虎昌所在的马车停在离城门还稍有些距离的地方,车上的男女老少都死里逃生地放松下来。义信也被刹车时的颠簸唤醒,坐在身边的虎昌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坐在对面的僧人,勇人的座位空着不知所踪。
“到了吗?”
“啊,少爷您醒了。”
“嘴里的味道好难闻,不知道我们住的地方远不……远……”
义信用胳膊费力地支撑起自己,当他透过小小的车窗往外看去时,一堵完全占据视线的石墙根让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用力挤了挤睡眼惺忪的眼睛,从车窗伸出脑袋用尽全身的力气抬头才看清了清水城城墙的全貌。
“昨天夜里太黑再加上暴雪,所以才没能看清啊。说实话我刚才看到的时候,还以为是车队直接开到了清水城的本丸呢。”
“喂…阿虎,踯躅崎馆的本丸城墙有多高来着?”
饭富虎昌也伸出头,把手搭在窗沿上眯着眼睛打晾一番,城墙上还有正在作业的匠人,墙下镇守巡逻的清水足轻更是和松平家的残兵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算城防顶的话,大概只有它的一半吧,而且您看那边,城墙外似乎也在修建着什么,看来清水家并不只打算靠这夸张到每边的城墙来守卫啊。”
“呵……骗人的吧。”
义信苦笑一声,但目光却迟迟无法从清水城的城墙上离开。一张金黄色的烧饼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视线里,视线也迅速地对焦在了饼面的胡麻子上。
“哟!早上好啊,少爷。”
“勇人,你去哪里了?”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给你们弄早饭去啦。”
色部勇人如幽灵般地出现在车外,胸前捧着十几只足有人脸大小的烧饼,浓烈的油脂香味让所有饥肠辘辘的人都垂涎三尺。又来了,这种在别处完全见不到的食物,全部都集中在雪子统治的城里。义信的内心产生出一种强烈的情感,是嫉妒?是倾慕?还是深渊般的好奇?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他只知道如果自己也是个寻常百姓,那么这里毫无疑问就是他苦苦寻找的世外桃源。
“这是什么东西?”
“烧饼,是用小麦磨成粉用水和葱花和成面饼,正反两面都涂上猪油撒上芝麻再贴到铁壁上烤制出来的东西。当然,这也是我们的公主大人尝试的配方啦。”
“烧饼……在面团上涂抹猪油吗?不是说那是奢侈之物…”
“是啦是啦,所以一年到头也只有冬天才能吃到。快快,虽然我比较喜欢等凉了之后再吃,但是他们都说刚出炉热着的比较好吃啦。来,接着!”
“啊,谢谢。”
“来,各位,你们也都拿一个吧!这里还有不刷猪油的素饼哦,我考虑的很周到吧。”
义信捧着手里的烧饼,明明知道是面粉做出来的东西,却如魔法般散发着肉类的香味。迫不及待地一口下去,朴实的麦香,浓郁的肉香和清冽的葱香排山倒海地袭来,似乎唤起了基因里留存的冬日记忆,浑身上下由内而外都暖和不少。
“我能问问这个东西多少钱吗?”
“这些全部加在一起只要两文钱哦。”
“两文,买十张这样的饼……别开玩笑了,哈哈哈哈哈。喂喂,要自卖自夸也不是你这样的啊。”
饭富虎昌一边吃一边豪爽地笑着,在甲斐一石糙米的价格就已经超过一贯,折合一文钱只够不到半斤的米。除非今桥城的粮食都是石头变的,否则就是卖饼的商人脑子不太正常了。正好,窗外走过去两名同样揣着烧饼的车夫,勇人伸出手去。
“大叔,你们的饼是多少钱买的?”
“哦!这不是二少爷吗。您说这饼吗,今年一文钱就能买到这么多呢!您要不要来点?”
“啊,我们已经有了,多谢啊!”
“哦!要快点回去啊,夫人和小姐们听到您还活着的消息都开心的不得了呢,别让他们担心了哦。”
色部勇人笑脸应和车夫离开,转头用嘲讽的表情看了看仍然难以置信的饭富虎昌。他低头盯着手里还剩下一半的空心烧饼,无论是味道还是饱腹感都要远远超过普通的兵粮,这让他想起自己曾经打仗时吃过的那些糟糠谷皮。
“怎么做到的,今桥城的商人们都是蠢货吗?”
“这话真是过分啊,答案是材料。”
“材料?”
“恩人应该知道今桥城的百姓每年丰收之后都会把余粮卖给清水家吧?官家利用商人们的税金来买百姓手中的余粮,无论哪边都是一笔可观的数字。”
“啊,我有听说,相比原来的赋税百姓们自然喜欢这种方式,今桥城的粮食收成据说也在逐年以恐怖的形式上涨吧。”
“没错,那么仍然有一些百姓不信任清水家,他们私自屯储大量粮食以防局势的动荡不测。这些粮食既不能被完全地消耗,也不愿意卖给官家,难道就白白地浪费掉吗?”
义信和虎昌对视一眼,很显然他们没有理解勇人的话。在一向以武奉国的甲斐,武田家对百姓们的粮税刚好维持在勉勉强强的平衡状态上,因此也根本不会有余粮如何处理这种奢侈的问题。
“以往百姓收成的粮食要想磨制成粉都需要缴纳笔寻常人难以忍受的加工费,当然私设磨坊也是不允许的,风险和成本都如此高昂的情况下更加没有人愿意交出粮食了。所以雪子殿下就取消了官家磨坊的加工费,并且加工之后的面粉以原先的重量全数奉还民众。”
“取消了?这么大的一笔钱就这么……”
“是,生产的面粉做成食品利润将会是原先的数倍,同时面粉想要长时间保存寻常百姓根本做不到,加上每年冬季清水家还会以低价售卖猪油猪骨和下水,由此一来…”
“尝到甜头的百姓就会拼了命地生产食物,用薄利多销的形式大量售卖。不,城内的商人和料理屋的需求一定更大,清水家再靠这些商贩收税完成闭环……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义信恍然大悟,这才是雪子与其他大名对待百姓完全不同的地方,包括自己的父亲武田晴信在内,都觉得只要对民众施以善意就必须得到他们赴汤蹈火的忠敬,如有不从就利用严苛的刑罚和武力来约束,千百年来大名的治国之道无不如此。但今天在今桥城,在这辆马车上义信却看见了另一种平衡。
“看来恩人也有当大商人的潜力呢。”
“诶,我?你过奖了。”
“所以,两位进城后有什么打算?要不要我为你们打探一下哪家商号对皮草的收价更高,或者说恩人打算自己架个摊位呢?啊,对啦,不如二位就来桔梗屋住下吧!”
“这怎么好意思……”
“不然的话,在城内的住宿费也是很高的吧,这可也是成本呢。你们原本打算入住哪里呢?”
义信从怀中取出城内旅馆的请函,同时脑中也开始权衡起利弊。且不说现在直接拒绝勇人会显得有些奇怪,桔梗屋与清水家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说不定这样一来他们的行动能更加方便些。
“啊,是城东的本堂屋呢,据信上说周围每到月初都会有皮草的贩卖集市,说是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
“本堂屋?那种又寒酸又偏僻的店冒然住进去可是很危险的哦!屋内没有火炉,就连汤室都没有,恩人确定要住到那种地方去吗?”
“啊哈哈……那就,悉听尊便吧。”
“好!包在我身上了!让我们卖出个本季最高价吧!”
车队缓缓驶过第一道城门,第二道城门的两边筑起着矮墙且正有工匠在忙碌地修葺,这只是今桥城四座瓮城之一,通过瓮城之后才能见到城下町的街道。即使这矮墙还没完全筑造,但对义信和虎昌两人的震惊远远超出了外面的城墙。
两人都在战场上攻城略地无数,即使不懂城池建筑但只要站在主将攻城的角度上稍加模拟,就能明白这座门内门的恐怖性。若是对这座城冒然进攻,那么进入这瓮城的人将毫无一丝生还的可能。而恰恰就是外面高的像山一般的城墙,定然会造成主将对城门进攻容易程度的误判,亲手把将士送进这鬼门关。
“这是何等的……”
阳光只能浅浅地照到瓮城城门的城垛上,处在瓮城中央仿佛置身于一口深深的井底。义信这才注意到,四周的城墙上分别雕刻着一尊四大天王像,八只恶狠狠的眼睛正注目着身下的人。
“勇人,像这样的瓮城还有三座吗?”
“是呢,南城门靠近港口的还没有开始建造,要想攻打的话可要乘早啊。”
“诶?”
义信和虎昌的眼神瞬间犀利起来,看着眼前趴在窗户上漫不经心地说出这种话的少年,两人不禁有一丝胆寒。似乎是注意到了两人炙热的视线,他转过头来呆呆地看着他们。
“哎?这句话当然是在开玩笑啦,真是的!”
“啊,原来是这样,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城门终于打开,城墙上用铁链串成的绞索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车队也随之向前进发。空气中瞬间飘来浓郁的肉香,耳边的铰链声散尽紧接着传来的就是热闹的乐器声和商贩的吆喝声。义信睁开被强光晃住的双眼,道路两边挤满了行商和做街头料理的商人,琳琅满目的美食和杂货大多都是义信从未见过的。
“哥哥——!勇人哥哥!!”
“阿叶…”
尖锐的喊声吸引了街上无数人的目光,义信所在的马车也随即停住。勇人迟疑地走下车去看向刚才声音的方向,只见一名身材高挑的少女丢下手中的荷包,迈着急促的步子抱住目光呆滞的勇人。少女用红色的缎带扎着矮矮的发髻,桃花似的眼睛热泪盈眶,晕染了脸颊上薄薄的腮红。
“勇人哥哥,真的是你吗?!”
“啊,我回来了,阿叶。”
勇人的目光中也泛起泪花,阿叶身后自己的父亲也欣喜地看着他,母亲更是把头埋在父亲的胸膛里喜极而泣。一家人抱在一起,享受着失而复得的团聚。车内的义信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说不出来的羡慕,别说是自己的父亲,就连母亲也从来没有对自己露出过那样的眼神。
“对了,我来介绍一下!”
桔梗屋的门店处在城下町的正中央,与岩田左卫门的鱼屋只有一街之隔,除去仓库的本舍部分就足有一亩。与承接渔业和农业生意的鱼屋不同,桔梗屋经营的主要是香料和运输业,近两年今桥城的人口流动量庞大,许多规模相同的商社也都在城内经营起了旅店。
桔梗屋所经营的旅店就位于本部,刚进玄关二人就被摆放在走廊上的各种瓷器所吸引。这些青花瓷器通体丰满,器型的线条圆和柔润,无论哪一件拿到甲斐都会是出类拔萃的大名器。走廊侧面还设有专门用来存放香薰的夹层,从缝隙中飘出的味道类似果香又有沁人心脾的茶香,甜而不腻闻之舒心。
“大福,别跑!”
“哼唧!”
先前少女清脆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紧接着一只毛茸茸的黑团从院子里跳上走廊,电光火石地从众人的身边和**蹿地无影无踪。少女也费力地爬上台阶,义信本能地伸手去扶,对方也本能地握住他粗糙的手掌,直到两人互相感觉到彼此迥异而又暧昧的体温,才各自像触电似的抽回手。
“唉,又来了吗?阿叶,你可要看管好哦。”
“那个…你……”
“啊啊——!”
“实在是非常抱歉!!”
走廊的尽头又响起佣人的尖叫声,少女红着脸急忙跑去。
“刚才那个是,野猪吗?”
“哈哈哈,不愧是猎户啊。没错,那是清水殿下赏赐给小女的。别看才那么不大点像只幼崽,其实已经在府上养了两年了。”
“清水殿下原来还会赏赐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吗?”
“是啊,那姑娘从小就喜欢这些动物,清水殿下得知此事特意从豚屋里挑选了一只打上免死令送了过来。”
听到雪子的奇闻异事,义信的脸上再次毫无自觉地扬起了灿烂的笑容。直到色部家主拉开了会客室的门,三人都纷纷入座那笑容还淡淡地浮在脸上。
“两位的事,我都已经听勇人说了。”
“是吗,其实我们也不敢在此多做打扰…只要等货物卖出去,我们就会马上离开。”
“不不不,您这是哪里的话?反倒是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们二位才好,正想不出报答你们的方法呢。”
“我们也是和二少爷有缘才得以援助。”
“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哈哈哈哈,来,快请。”
满头银丝的发福男人坐在义信和虎昌对面,恭敬地用双手为他们添满了酒,举手投足之间也能够闻到先前在走廊上闻到的奇妙味道。相比之下,他和虎昌的身上还是出发前特意准备的野兽骚味。
“看来您对这种熏香相当在意啊。”
“啊,对不起。”
“哈哈哈,没事没事,这说明我家招牌确实有过人之处啊。”
“招牌?”
“是啊,您闻到的正是桔梗屋独家的【鹅梨帐中香】,几百年前我家祖先作为最后一批遣唐使,费劲千辛万苦躲避战乱才将这配方安全送回。”
义信点点头,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看身边虎昌满脸陶醉的表情,不用想也知道这酒也算得上是琼浆玉液。院子一侧的移门被拉开,刚才追野猪的少女带着满脸的红晕冲到义信身边,吓得这位武田家的长男一度挤开了身边正在品酒的虎昌。
“那个,这个送给你!”
“啊?那个……”
少女伸出手,捧在手心里的是一枚棕褐色的圆球,足有橘子般大小,不需靠近就能闻到先前走廊上相同的味道。想必这个就是色部家主口中的【鹅梨帐中香】吧,只是眼下这个架势义信伸手去拿也不是,委婉拒绝也不是,气氛逐渐尴尬起来。
“咳咳,阿叶,自我介绍呢?”
“啊!”
少女脸上的红晕散的更开了,义信都能感觉到她从头顶冒出的热气。为了不让对方再难堪下去,他整理了下身上的衣服,面朝她坐好正座。
“我是甲斐木曾屋的长男,阿信,请问小姐闺名?”
“我……阿叶。”
“阿叶小姐,请问这个是要送给我吗?”
少女垂着眼睛点了点头,这时从义信的身后探出个粗犷的脑袋,是已经喝的有些上头的饭富虎昌。
“怎么,送我们这个是觉得我们身上有野兽的味道吗?”
“阿虎,不得无礼!”
“是——,哈哈哈哈哈。”
看来刚才家主上的酒确实是上好佳酿,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让号称千杯不醉的饭富虎昌失去了神智。
“不是的,小女觉得……”
“嗯?”
“觉得您身上很好闻,和大福的气味一样。”
“什么?你说我家少主身上的味道像野猪吗?啊?”
“阿虎!你够了!”
“啊啊,是我没想到阿虎先生居然那么快就醉了。就由我扶他去房间吧,您就和小女慢慢聊,难得阿叶今天那么热情呢。”
“这怎么好意思,还要让您……”
“没事没事,看自己的恩人喝的那么开心,我也感同身受啊。好了,你们俩慢慢聊,我顺便去看看勇人怎么样了。”
“啊……是,那就,麻烦您了。”
看着饭富虎昌被摇摇晃晃地抬了出去,这下轮到义信挂不住面子了。房间里的氛围瞬间比刚才都要尴尬,没想到这时阿叶却率先开了口。
“这个,您接收吗?”
“叫我阿信就可以,阿叶小姐。”
“那……阿信?”
“是,我接受了,阿叶小姐。”
正要伸手去拿,一道黑影又从院子里蹿出来,直直地撞上义信的右腰,顺势扑进了阿叶的怀中。等到两人回过神来,鹅梨帐中香已经被大福囫囵吞枣般地咽下了肚。义信的右腰瞬间疼得没有了知觉,但又为了不让自己刚刚才树立起来的良好形象崩塌,只好咬紧牙关强颜欢笑。可腰上的神经却不会给他这样逞强的机会,强烈的刺痛让他弯下腰倒吸冷气。
“好疼……”
“你没事吧?”
“这家伙,没想到真的是野猪啊。”
“您在说什么呢?大福就是野猪啊。”
“诶…”
“哼唧!”
两人四目相对,怀中的大福也冷不丁地喊了一嗓子。两人的笑声瞬间传遍了整条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