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笃。”
今桥城本丸朝南的一所书院内,时不时响起醒竹规律的敲击声。在第一百声醒竹敲响之前完成所有的公文,已经成为岩田平治每日的习惯,一些重要的文书还要另外妥善保存,等到雪子回城时重新审阅。
“笃。”
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一百零五声,平太郎仍旧在案台上奋笔疾书。数量庞大的车队在同一天回到今桥城,数不胜数的繁文缛节都等待着他的批文和检视,丝毫没有注意到一名不速之客早就坐在他的跟前。房间里渐渐氲氤起淡淡的梨香,快把人催得入眠。
“真少见啊,这个点还在工作。”
“嗯,年关的时候确实有的忙。麻烦你帮我再添一把柴吧,今天可能会弄到很晚。哦对了,放在门口的那些公文都是关于马政的,就先搬到库房去吧。”
平太郎头也不抬地把对方默认为是平时侍奉自己的小姓,来者也不摆架子,随手往身后的火堆里添了柴,一阵浓烟瞬间熏得两人睁不开眼睛。
“咳咳……咳,怎么了,这柴火没晾干吗?”
“没事没事,一会就好了,咳咳咳。”
“你这家伙…不知道要把柴火放在底下吗?”
“那你倒是自己来啊混蛋!”
平太郎伸手推开身旁的小窗,屋内的烟雾渐渐被寒风吹散,转而显露的是少年爽朗的面孔,即使在野外风尘仆仆数月,只要回到自己的暖房里他就能焕然一新。
“勇人——!”
“哟,好久不见了!平太郎。”
“你这家伙……还活着吗!”
平太郎激动地把案台移到一边,伸手抓住勇人的肩膀上下仔细地打晾着,随后趁他不注意朝着胸口猛击一拳。勇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打趴在地,但脸上仍然洋溢着重逢的喜悦。
“那些文书就放在那不要紧吗?”
“你当是谁家的商社给我添了那么大的麻烦?亏你们敢在那种地方待上一晚,要是三河的国人众们对你们发起袭击今桥城一年的税收可就要减少三分之一了。”
“喂,比起友人的命你更关心税收吗?”
两人相视大笑,平太郎更是拿出了自己常用的茶具。响晴的日光照在庭院里的矮松上愈发青黑,松枝上更是顶着一撮撮粉白的雪花。勇人讲述起自己从京都出发一路上的经历,再到朝廷的官队遇袭自己流落深山的惨剧,听得平太郎满脸惊色。
“你还真是捡回了一条命啊。堂堂桔梗屋的二少爷,竟然能在深山野林里一个人存活半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撑下来的。”
“深山野林里的日子也要比京都强上千倍百倍,你不知道现在的京都残破成了什么模样。路有饿殍,断壁残垣,民众因为战乱无法种田纷纷变成饥民涌入堺内,一切都变得乱七八糟的。”
平太郎的脸色有点难看,管理今桥城财政的他知道每年账目上都会有一笔不小的数目作为献金和贡品一起交到京都,尽管他已经多次对雪子提出了不满,可碍于朝廷正三位弹正尹的官职,就连她也不便对此事指指点点。
“朝廷和幕府难道就坐视不理吗?眼看着天下大乱,畿内、美浓、尾张、三河一直到最北边的陆奥百姓们都在保守战火的苦扰,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才……”
“幕府,已经不存在了哦,平太郎。”
“你说什么?!”
勇人长叹一口气,把头靠在墙边,眼神中那曾经对京都的向往在此刻彻底变得灰暗空洞。
“你没听错,不存在了。将军足利义藤和原管代细川晴元公的联军被那三好长庆打得落花流水,双双逃到了近江国,将军更是在琵琶湖边改名足利义辉躲进了朽木村。”
“竟然……有这种事?”
“朝廷的御所众原本还有三好宗三作为靠山,之后三好长庆叛变和那游佐长教一同谋反,赶来支援的六角定赖没想到在半路上被长庆的弟弟十河一存打得连本城都丢了。”
“要是光秀大人知道了这件事,恐怕会失望透顶吧。”
勇人从火堆上捏起滚烫的茶壶,冒着沸汽的茶水悠悠流进茶盏里,细碎的茶渣在盏底胡乱地打着圈圈。滚烫的热度传至手心,他却没有要放下茶盏的意思,他越说脸色约难看,语气也越来越沉重。
“平太郎,我啊……在京都的时候遇到个钟意的女子。”
“哦?这可真是稀奇,在京都吗?”
“她是某位公方的二女儿,和我的处境很像吧。”
平太郎沏茶的手停在半空中,即使桔梗屋与色部公方有着藕断丝连的关系,但终归与传承一系的本家有着不可逾越的沟壑。哪怕勇人是作为武家出身,可与公方的小姐仍然是门不当户不对,更何况他如今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商人。
“勇人,你是认真的吗?”
“一年前我和她在东大寺私奔了,但连京都都没来得及出就被抓了回去。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公方们还一度逼着兄长把我交出去,那些老头子想吃了我的表情可历历在目呢。”
“你兄长大人是怎么处理的?”
“只要我能在一年内得到朝廷的官位,就让我与她成婚。哈哈哈,毕竟这私奔的罪名连老头子们也觉得烫手啊。”
“一年之内得到朝廷的官位,哪能那么简单?等等,这不是已经过去半年了吗?还剩下半年要怎么……”
“是啊,所以得抓紧时间。”
“抓紧时间?”
“朝廷让我带个东西给公主大人。”
他从袖口里取出一支长条体的匣子,四处缝隙之间都掺杂着脏兮兮的泥土,但从匣子八边角上包裹的金镶漆和正中央明晃晃的铜制小锁仍可以看出它的尊贵。
“圣旨就在里面,但能打开它的只有特使大人。听说有一伙山贼前些日子抢了武士大人的城,应该和打劫我的是同一伙人,特使大人不出意料应该也在城里。”
“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可你怎么知道他还活着?”
“平太郎,看在我辛辛苦苦带回圣旨的份上。不,算我求你,求你让我一同出兵,亲手剿灭这伙恶徒!”
“等等!勇人,这不是我能独自决定的事情。”
“你不是这座城的城主吗?!剿灭山贼这种小事难道也要给清水家打报告吗!”
“注意你的措辞,色部勇人!”
岩田平治收起原先的好脸色,大袖一挥从原地起身坐到了高出半层榻榻米的令座上。他眉目之间的愠色已经充分说明态度,以及对勇人对雪子大不敬的不满,俨然一副公堂之上磊落弹正的形象。这样状态的平治与勇人印象中那个多年以前自己的跟屁虫截然不同,一时间心中的尴尬和嫉妒快要将他撑破。
“你变了啊,平太郎。”
“我并不是今桥城的城主,而是雪子殿下钦命的城代。我能代表清水家感谢你带回圣旨,但无法苟同你如今的任性。”
“让朝廷知道你们对特使见死不救,这样的责任是你承担,还是那位豆蔻未开的公主殿下来承担呢?”
“住口——!现在和你说话的不是我岩田平治,而是整个清水家。要是理解这句话的分量,就不许再对我等主公出言不逊!”
“好!我知道了!”
色部勇人红着眼睛起身要走,平太郎下意识地飞扑抓住了他烫的像壁炉似的手。他们俩相识多年深知各自秉性,察觉到对方可能会做出冲动之举的平治内心更加焦急。
“殿下一定会知道这件事,我向你保证。”
“我不在的这半年里,你知道她给我写了多少信吗?”
“我可以先给你写一张证明状……”
“那些老头子们会看你的信哪怕一眼吗?!”
勇人怒吼着甩开他的手,又觉得这事不该向平太郎撒火而感到无比愧疚,羞愤难当地撇过脸去。
“半年前她给我写了最后一封信,如果我没有回到京都的话,就只能来世再见。平太郎,我会自己想办法。”
“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
“告辞,下次再来给你道歉。”
“勇人!”
多年好友失魂落魄的背影让平太郎一阵地转天旋,他用双手支撑着自己跪在地上,随即用力一拳击碎了身旁勇人用过的茶盏。鲜红炙热的血液瞬间褥红了榻榻米,但钻心的疼痛也让他的大脑重新冷静下来。
他爬起身一脚踢开地上碍事的圣旨匣子,并把案台上整理得井井有条的文书全部推落在地,紧接着从书架上取出一只同样精美无比雕刻着梅花纹的信筒,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原本为雪子庆生的贺词。
“狗屎——!”
盯了长长的贺卷数秒,他竟然发了疯似的把信纸撕碎揉烂,重新在案台铺上另外一张用红漆封边的信笺。毛笔用力扎进仇深似海般的砚台中,但当他提笔看见信笺上红色的【急件】两字时,就好像是雪子那对赤色的双瞳在瞪着自己,就连握笔的手都因为恐惧而止不住的抖动,零碎的墨汁星星点点地撒在案台上。
“我到底在干什么……我到底在干什么?不许出兵三河不是雪子殿下早就下过的命令吗。”
“唉——!”
左手像对猎物出击的眼镜蛇般抓住右手手腕,当笔锋触碰到信纸的那刻,他心中的恐惧已经完全变成了信念和勇气。一笔一划像是要劈碎纸下的案台,墙外传来祭典的击鼓声仿佛就是为他准备的战鼓。
每年元月的这个时候,城内都会举行规模空前的祭典,整个城下町被两条宽六米长近三公里的主路分成四个部分,位处东南的本丸能居高临下俯视整座城池,而城市的正中央也就是主路的交汇点恰好是岩田左卫门经营的鱼屋。
“雷神小动,诶——刺云雨零,耶——君将留?”
筱笛悲伤幽凉的婉转音调配合着三味线的主旋律,让伶人的低沉歌声压着太鼓的节拍更加生动。伴随着歌声他继续起舞,左手捏起袖子伸出白净却有力的胳膊,使出浑身懈劲模仿女人的举手投足,时而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时而背身抖动肩膀抽泣。
“雷神小动,啊——虽不零,吾将留妹留者,哦——!”
三味线的弦音在这时变得愈发急促,伶人的舞姿也从先前的婀娜温雅变得粗犷凶猛,太鼓的节奏更是仿佛想把台上的一切震碎般猛烈。突然,所有的乐器同时停止,台下的观众把视线都汇聚在伶人身上。
“隐隐雷神动,约约闻其声——霾霾天之空,零零雨若至——戚戚君将留?”
串铃炸响,所有的乐器又在同一时间响起,伶人也迅速地在原地转了一圈,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副赤鬼面具,视线慢慢地从观众的身上扫过,让所有人的背后一阵发毛。
“隐隐雷神动,约约闻其声。零零雨未至,恋恋吾亦留,悠悠共君生——!”
伶人的最后一个动作正好停在台下的武田义信面前,那副赤鬼面具眼中的瞳孔也若有其事地盯着他,简直就像这是为他所唱的歌。直到身边的阿叶轻轻拍了拍,他才好不容易回过神来。
“阿信,你怎么了?”
“有点,被他的歌声迷住了。”
阿叶有些开心地捂起嘴,往义信的身边悄悄挪近一步。
“真好呢,看见有人也喜欢自己喜欢的东西。”
“阿叶也看过万叶集吗?”
“嗯!今桥城的女子都很喜欢呢。”
“是吗……有点不可思议的感觉。”
“为什么?甲斐没有这样的歌会吗?”
义信的眼神稍稍一暗,他印象中的家族歌会只会唱一些忠勇义信牛鬼蛇神打打杀杀的无聊能剧。甲斐的普通百姓先不论此生能不能听到,就算听到恐怕也听不懂那些长篇大论的枯晦文字。
“有是有,只不过没有后两句。”
碍于甲斐人,或者说武田家少主的面子,他还是选择向阿叶说了谎。
“那是肯定的嘛,后面两句可是寺子屋的先生们为了大家能听懂才特意加上的。当时还有人为了选谁的歌词作为正版而发起掷签呢,就连雪子大人也参加了哦。”
“雪子也……”
“嗯!毕竟是雪子大人最先觉得万叶集不好懂,才让先生们翻译成章给她听。”
“原来还有能让她觉得不好懂的东西吗?”
义信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惊天大秘密似的,意外和兴奋的喜悦在脸上一览无余,随即聚精会神地听着接下来的歌词,以至于丝毫没有察觉到阿叶正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
“阿信,喜欢这里吗?”
“嗯?你说什么?”
义信回过头来才发现自己和阿叶的距离已经近到了可以称得上暧昧的程度,只要自己稍有动作就能清楚地闻到从她身上飘来的甜香。她的和服上印着亮黄色的花菱纹,和武田家的家纹非常接近,义信在不经意间就又出了神。
“没…没什么!我是说,阿信要不要参加寺子屋举行的试炼呢?听说赢得优胜的人不光可以免费去鱼屋饱餐一顿,还能有觐见雪子大人的机会呢!”
“试炼?”
“快看,要来了!”
话音刚落,舞台上的伶人和乐队也向观众们致谢离场。接着入场的是一群穿着类似官服打扮的人,他们当中的年龄参差不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脸上都洋溢着自信的笑容。
“今桥城的百姓们,非常感谢今年各位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寺子屋的歌舞,在此我代表寺子屋所有人还有远在骏河正指挥作战的城主大人向各位恭祝新年快乐!”
“哦——!”
“哈哈哈,真不错!”
“加油啊!!”
人群兴奋的欢呼起来,一时间周边的人也越来越多,似乎整座城的百姓和小贩们全都聚集在了这不超过三十平米的站台边上。正在主持试炼的人让义信十分眼熟,他开始担心起自己会被认出来的风险。
“那位是?”
“寺子屋医部大师匠,雪子大人的近臣,广桥直冈先生哦。”
果然,北条之乱时义信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现在自己这副打扮恐怕对方也难以认出自己,但还是小心为妙。
“今年寺子屋的试炼已经接近尾声,站在我身后的就是本次医部、民部、粮部、马部以及工部的甲等头字者。”
“甲等头字是?”
“就是最厉害的人哦,这些试炼只有寺子屋的人才能参加呢,说不定他们之后都会成为各自科部的师匠,真羡慕呀。”
义信听罢眯起眼睛盯着台上的人,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这就是清水家选拔人才的方式,但又不得不承认它的高效性和公平性。这些站在台上的佼佼者们,会是日后万国大名们所要对抗的敌人,其结果恐怕在今日就已经注定了。
“按照以往的惯例,每年的文部和武部试炼将对公众开放,不论年龄不论男女都可报名。文部甲等头字者以及武部当日守擂优胜者,皆可与其陪同者享受鱼屋无料放题一日。”
“哦——!!”
“无料放题是?”
“在一定的时间内,可以点菜单上的任何菜哦。”
“好耶——今年我一定要吃肉吃个爽!”
“好,那么现在就请有意报名的参试者去那边排队吧!”
“阿信,加油——!”
“诶?我不是……啊?喂!等等……”
人群沸腾起来,义信在涌动的人群中被莫名其妙地推进了报名的队伍之中。台上的广桥直冈看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转身露出满意的神色。
“好好享受吧,少主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