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要参加武试的考生请摇响左边的铃绪,想参加文试的考试就请摇响右边的铃绪。”
“上啊——!去年拿到甲等头字的就是第一个摇铃的家伙啊!”
“真的假的?!那我也!”
“喂,等等…不要挤啊。”
“阿信先生?”
“阿叶,你在哪?!”
排成两条的队伍被蜂拥而上的人群汇聚成一股,本该挨在一起的义信和阿叶也被人潮冲散。义信推开汹涌的人群拼命地朝队伍后方挪动,身后是不停作响的铃声。
“阿叶——!”
舞台的一旁推来两座搭着七节台阶的木架子,顶端用红丝带分别绑着和神社内的大铃铛无异的摇铃,手腕粗的麻绳从铃铛内部一直垂到地上,末端是红白相间的神线。考生们摇响各自的铃铛,并向身侧的书官记录自己的姓名与籍贯。
“阿叶,在哪里——?!”
好不容易走出人群,空荡荡的大街上并没有出现少女的身影,只有一名身穿白色武服的少年手握长刀伫立在那,额间垂下一缕不长不短的卷发正好挡住右边的眼睛。看着义信焦急的表情和看到自己后失望的眼神,少年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
“竟然把自己的女人带到这种地方来,你是笨蛋吗?”
“失礼,请问您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着黄色和服的……”
义信抱着侥幸心理上前询问,少年越发清晰的脸庞和那熟悉而又陌生的不怒自威的目光让他剩下的话死死地压回胃里,因为眼前的少年是他曾经在雪子阵中见过的人。
“清水…凉宗大人……”
“哦?”
凉宗转过头来,明亮的眼神中带着惊讶和疑惑。他仔细盯着身前这个一副山民打扮的同龄人,奇妙的熟悉感扑面而来,可又怎么都想不起这家伙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啊,不,是在下失礼了,告辞!”
“你给我站住!”
被认出来了?!
刚才见他对自己还没有反应就想赶紧离开,果然这样侥幸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吗……义信的背后沁出冷汗,大脑也在这一刻彻底停止了思考。
“竟然一眼就能认出我,我收回刚才的话。”
“多谢大人。”
义信松了口气,朝凉宗行礼后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身后的凉宗突然又抓住他的肩膀,背后的冷汗再一次像瀑布似的喷涌而出,他只好默默祈祷对方不要感觉到自己浑身散发的气息。
“放心吧,在这座城里没有人敢对小姐们动手动脚。”
“啊,是……”
看来对方完全搞错了自己的态度,但也正亏得如此,义信浮躁不安的心也终于彻底冷静。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谁,就请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不敢,在下名叫阿信。”
“阿信,不错。我们就在队伍的最后面等着,等前面的人报完名散去,自然也就能见到她了吧?”
“好……”
话虽是这么说,但面对凉宗和雪子近乎一模一样的眼神,他还是不禁弓起身子,完全不敢直视对方的表情。
“阿信准备参加哪门试验?”
“啊,小人对武试更擅长些。”
“是吗?好巧啊,我也要参加武试。那我们之后说不定就是对手了啊,哈哈哈哈哈。”
“不敢不敢……今桥城里高手如云,恐怕大人是见不到小人了。”
“嗯?你是说我会比你先败北吗?”
“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义信狼狈地直晃脑袋,但看到凉宗脸上坏坏的笑容后,就明白了对方分明是在捉弄自己。这兄妹俩到底是有多像啊?
“你不是这里的人吧,阿信。”
“小人是甲斐出身。”
“不必那样称呼自己,现在的我和你一样只是想参加试炼的考生罢了。”
“遵命。”
“甲斐吗?迟早会和我们成为敌人吧。你怎么看,阿信?”
义信深吸一口气环视了周围,一路上的车水马龙,孩子们和老人玩耍时发出的嬉笑声,以及迎面拂来令人清醒的冷风。之前这一切他所认为的不可思议,在这一刻全部变成了理所当然。
“真是了不起的城市,甲斐没有像今桥城一样的地方。”
“很快,只要是清水家统治的地方都会是这幅样子。三河、远江、骏河都会在不久的将来彻底变样,成为天下万民纷纷向往之所。”
凉宗挺起胸膛自豪地说道,眼神中没有丝毫怀疑。
“清水殿下真是了不起的主君,百姓也好,家臣也好都能像这样幸福,简直就像是……”
“简直就像是被佛祖祝福过的人,对吧?”
义信点点头,脸上泛起一阵浅红。看到他这副表情的凉宗更是见怪不怪地笑笑,因为他自己也正是这么想的。
清水家的书官们效率惊人,数百人的名字被完完整整地抄写记录在册子上,今天的比赛安排也按部就班地排列着。眼看着队伍的长度越来越短,阿叶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但在这种时候大喊对方名字又有点过于奇怪,他只好仔细地观察着身边的队伍。
“中午好,请问你要参加武试吗?”
“轮到你了,阿信!”
不知不觉就走上了木台,书记官坐在两只铃绪的正中央,两只圆圆的眼睛像小鹿似的盯着还在发呆的义信。他回过神来,身后的凉宗也朝他伸出了大拇指。他这才发现坐在自己身前榻榻米上的书记官,竟然是个身材娇小看不出年龄的少年,她穿着比她的身材大了不止一号的官服,散在地上的黑发也健康地散发着紫色的反光,两鬓的头发整齐地切平,俨然透露着高贵优雅的气息。这幅装扮,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啊,是……”
“姓名?”
“阿信。”
“籍贯?”
“甲斐人。”
书记官点点头接着奋笔疾书,粉白的脸蛋上挂着苹果似的天然腮红,如果她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话,应该很难将她和人偶区分开来。斐的笔画有点多,少女皱起眉头还有点嘟起了嘴,这副滑稽的表情让义信差点笑出声来。
“啊真麻烦!好了,编号是四零四,把这个号牌拿好。”
“这是……”
义信接过对方手中的木制号牌,号牌的一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和籍贯,另一面则标记着刚才少女口中的数字。不过别看她小小年纪,可写出来的汉字却完全看不出一丝稚嫩,锐利的笔锋直挺的横折简直就像是用刀刻出来的一般。在号牌的末端拴着一根代表武生的红色细绳,而文生相对的就是蓝色的。
“这是你的号牌,毕竟今天光是叫阿信的人就有几十个了,谁知道你们哪个是哪个?所以得用这个东西来区分嘛。”
“原来如此……受教了。”
“好了,快去摇铃吧。抓住绳子的时候要目视神龛里的佛祖大人嗷,否则是一定无法拔得头筹的。”
“哈…是这样的吗?”
“当然是骗你的,白痴吗?快去快去。”
难道捉弄人是今桥城的民俗吗?义信这样想着,有些不太情愿地捏起地上已经被无数人的手擦黑的麻绳,模仿着平日里在神社里祭拜的流程闭上眼睛用力摇了摇。
“当啷当啷~”
“阿信先生!”
“喂!你这家伙刚才不是在我后面的吗?!”
“你说什么?在你后面的明明是这位小姐好吧!”
“王八蛋,你找死!”
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的义信睁开眼,看到身边的文试一排有两名考生扭打在一起,而在他们的中间却正好夹着满脸无助的阿叶。
“阿叶!”
打架的两名考生互相推搡着,阿叶避让不及脚上的木屐踩到了木台上的缝隙里,眼看着就要往台下摔去。义信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丝毫不顾身后一脸震惊的书记官。
“当啷~当啷~”
“阿叶,你没事吧。”
惊险之余的阿叶眯起眼睛,腰间强壮手臂的热度正透过和服缓缓传来,还没有从惊吓中缓过来的阿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看着眼前一手抓着文试铃绪麻绳,一手搂着自己细腰的义信,她更是不知道自己应该先说哪件事好。
“这……”
“唉,你真是做了件不得了的事啊,阿信。”
台下的凉宗掩面叹气,本应该全部散场准备武试的考生也全都聚集过来,他们都看着台上手中捏着红线号牌却摇响了文试铃绪的冒失鬼,这还是自试验以来的头一次。
“喂,书官大人,这下该怎么办!”
“你你你…你就算问我也……也……”
娇小的书记官语无伦次,最终把求助的目光看向了舞台上的广桥直冈,而对方只是微笑着抬起头看向了台下一人。
“有什么不好呢?既然阿信想证明自己是文武双全之人,让他试试又何妨。这今桥城自打开创试验以来,还从来没出过一个这样的人呢。”
“既然少主大人都这么说了……”
“少主大人?”
“难道是?!”
台下轰动起来,所有人注意力的焦点彻底从义信转移到了凉宗身上。义信盯着怀里阿叶的眼睛,那双眼睛通透且明亮,仿佛蕴含着彻夜星空,注意到对方视线的阿叶害羞地别过脸去。
“我做了件糟糕的事吗?”
义信的语气平静且成熟,直叩阿叶脆弱的心扉。她摇摇头,露出温柔的笑容注视着义信。
“不会,阿信先生干了件了不起的事!”
“当啷~”
“当啷~”
“哦——!!”
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义信和阿叶转头看去。只见凉宗从木台的另一边徐徐走来,同样摇响了两座铃绪。
“在试场上见吧,阿信。”
义信也直起身子,丝毫没有刚才那份胆怯。他的目光宛如两柄熊熊燃烧的火炬,毫不避让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最最仰慕之人的兄长,这一刻他体会到了自己在甲斐二十年来从未体会过的热血。
舞台街对面的阁楼上,一席白袍卷身而起。抱着神秘黑木匣的僧侣在出门前付清了茶水钱,心满意足地踱步在大街上。凡是看到稀奇之物或是引人入胜的表演,他都会停下脚步连同着手里的木匣子一同观看,就好像抱着的是自己的孩子,让他慢慢感受世界的多姿多彩。
“这就是你一直憧憬的城市吗。”
黑木匣当然不会回话,但僧人却丝毫不在意,继续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路边的今桥城百姓看到他都默默行礼,自然不是因为他们知道他的身份,只不过是出于对佛法的尊敬。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你的良苦用心了。”
“师傅师傅,吃根糖吧!”
白袍僧人的身后传来儿童欢快的呼声,他有些诧异的转过身去,刚准备从腰间的布袋里掏钱,怎知这几个孩子就已经把用木棒挂着的芽糖塞进他的手里,随即嘻嘻哈哈的跑开了。僧人独自站在原地有些发懵,身边经过的路人都朝他笑了笑。
“快尝尝吧师傅,这是只有祭典才会有的名物哦。”
男人向他解释道,转身离开。他这才放心的把那金黄色的半固态物质放进自己的嘴里,一股带着麦香的清甜瞬间在口腔里炸裂。强烈的甜味刺激着大脑持续分泌多巴胺,同时馥郁的麦香也让人不觉中有了心满意足的感觉。这是连上等蜂蜜也无法带来的丰富口感,让人能够想象出秋天里农妇们操劳的场景。
“真是绝品。”
僧人做出了这样的评价。他伸出舌头有些不太雅观地舔了舔上唇浓密胡须里沾到的糖渍,露出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这突如其来的甜味彻底激发了胃口,空气中飘散的食物香味竟然神奇地被放大了。
“煎豆腐,煎豆腐哦——!”
他发现了新目标,于是像森林里的猛虎般慢慢朝着猎物走去。白白方方的豆腐块在铁板上像活物般发出吱吱的声响,从豆腐上冒出的白烟更是有股神奇的肉香。他有些为难的看向摊主,对方做这一行早已成了人精,立马看出了这位出家人的难处。
“不要担心这位师傅,这都是用豆渣榨出来的豆油哦,绝对不含一点您会忌口的东西!但味道一定好吃到让您想还俗!”
“哈哈哈哈,真是失礼的比喻啊。”
“嗨,哪里哪里,那么,怎么样,您要尝尝吗?”
“就让老夫尝尝吧,这让人想还俗的豆腐。”
“好嘞!”
僧人哈哈大笑,抖得身上的肉都一颤一颤的。摊主眼疾手快从铁板上取下两块豆腐,整块豆腐有七面被煎得金黄,只有一面还呈现着最初的原始状态。只见摊主把豆腐稳稳地放在一块木板上,再在那未加工的一面抹上一层厚厚的味增,精心的摆到了僧人跟前。
“快尝尝吧,凉了就不好吃啦!”
“失礼了。”
僧人双手合十朝摊主行礼,接着捏起一副筷子轻轻连带味增一同夹开豆腐,只见那暴露出来的切面纹理互不相同,每一面的煎制时间都大不相同,得到的口感想必也是五花八门。把筷子下的半块豆腐塞入口中,果然奇妙的口感配合着甜味增的鲜味让这本该平平无奇的豆腐绽放出与众不同的惊艳。
“妙,真妙!”
“是吧?”
“店主!有笔墨吗?”
“是,只有记账用的炭笔。”
“拿来!”
僧人几口吃完剩下的豆腐,捏起冰凉的黑炭在木板上洋洋洒洒地书写。当他起身离去之时,木板上只剩下了一粒碎银和四个霸气纷飞的大字——【还俗豆腐】。
僧人的脚步最终在庄严的寺庙山门前停下,望着高高在上的山门,他竟然打了一个饱嗝。饶有其事地用手指敲了敲怀里木匣子,嘴角上还洋溢起自负的笑容。
“我们到地方了。”
朱红色的山门打开,竹风法师从石阶上携带寺内一众僧人出来迎接。他们有序地站在台阶上,朝眼前的僧人和他怀里的黑色匣子深深鞠躬行礼。
“欢迎你,无人斋道友法师以及雪斋法师。”
一行众僧走到硕大的佛堂内,将那黑色的木匣子用檀香随护,恭恭敬敬地摆在了佛像壁画下的佛龛旁。僧人们一齐打坐在地,为逝去的亡魂诵念佛经。
“道友法师,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道友用手支撑在木栅栏上,在他的身下是笼罩在夕阳余晖之中的今桥城城下町。头顶的天空中雾蒙蒙的,空气中也多出几分寒意。城下町倒印在他的瞳孔中,他不经意间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真是不错的城。”
“能听到您这样的评价,还真是三生有幸。”
“要是落到那家伙手里,就可惜了。”
“此话怎讲?”
道友转过眼珠,严肃地盯着身旁的竹风。
“老夫给他写了封信,说【可取骏府】。”
竹风再度双手合十,朝身前这个老态龙钟的僧人行了一礼。
“老衲定然如实转告殿下。”
道友点点头,深深地吸了口冷气转过身来,看着佛堂内老友的古木,眼眶里破天荒地冒出几滴泪花。
“雪斋,你这理不尽的要求老夫做到了。你就在这视线大好的地方好好地看着这座城吧!”
天空中飘落一枚小小的雪花,被云际间滚动的寒风吹往城下町的上空,不知何时,不知何地,在何人的肩头驻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