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箱根山下五骑人影顶着暴雪艰难地朝南前行,为首黑马上骑着身披袈裟的虚无僧,时不时从怀里取出一枚细细长长的金属棒悬在身前,像是在辨别方向。在他的身后除了跟在最后面的朝比奈泰亲,三名打扮奇特的男人各有所思,几人路上毫无交流,但视线一刻也没从坂田金时腰间的鸟切上移开过。
“妖光变强了,很好,说明我们走的方向没有错。”
“这个方向,是伊豆吧,诶……原来躲在那种地方吗?”
“贞光,不能轻敌,就算我等四人联手,也没有百分之百打倒她的信心。可惜,如果那位大人还在的话……”
“呵,我可对死亡甘之如饴啊。”
大铠武士的天狗面具轻叹一声,在他身侧马上的碓井贞光发出不屑的笑声,这让他极为不满甚至产生拔刀的冲动。
“渡边先生,我想贞光他是不愿意让主上也像我等这般痛苦才会这么说的,对吧?”
“切,少管闲事,臭小子。”
“比起这个更让我在意的是坂田先生坚持要带上的那个少年,他是一般人吧,带着他真的有意义吗?”
此话一出除了虚无僧坂田金时以外的三人都向走在最后的朝比奈泰亲投去目光,坐在瘦马上的朝比奈泰亲被冻得瑟瑟发抖,发紫的手指甚至都没法捏住缰绳。他不记得自己晕倒后发生的事,也没有和高濑好好道别,一路上他浑浑噩噩地骑在马上,每当头顶的太阳被云层遮住他就头痛欲裂,一年中好不容易才调养过来的身体在一夜之间宛如大坝溃堤,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从身上无数道裂缝中发散出去。眼前这四个实力宛如鬼怪的男人,甚至让他分不清现在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唰啪——”
泰亲再也抵挡不住频频袭来的困意,在马抖雪的片刻缺力摔下马去。暴雪很快在他单薄的麻衣上覆盖一层白膜,只剩下不停从他口鼻中呼出的雾气还能证明他活着。碓井贞光和卜部季武驻马侧首,后者更是挽弓朝泰亲的身旁射出一箭,见他纹丝不动才确信不是装的。
“喂,金时,这家伙要怎么办?”
“要给他个痛快的吗,坂田先生。”
坂田金时像是没有听见他们的话,继续自顾自地顶着风雪往前走,在他身后的天狗武士渡边纲更是事不关己,连看都不看自己的同伴一眼。
“嘎吱——”
“啧,你给我等一下。”
卜部季武又从箭筒里取出一枚细长的普通箭,搭在弓上已经对准泰亲的眉心拉满弓弦,却被身旁的碓井贞光拦下。他有些震惊的看着这个奇装异服的怪人,对方却皱皱眉不情愿地策马向泰亲坠地的方向走去。
“现在让他死在这不就没有意义了吗?自己带出来的宠物倒是自己看好啊,真拿你们这帮老畜生没办法。”
“碓井先生,你不会打算……”
“吵死了,你也过来帮忙!”
“直接用您的【言术】命令他站起来上马怎么样?”
“路上我一直在用【言术】控制他不要反抗,现在看来是到极限了。喂——金时,你听见了没!”
碓井贞光与卜部季武翻身下马走到泰亲身旁,他脸庞上杂乱的胡渣和眉毛都被挂上冰霜,深度的昏迷让他瞬间失禁。两人将他翻身过来后,只见他的身下是一潭被血尿化开的冻土。血腥尿骚混合着土腥让有严重洁癖的季武条件反射地松开手,泰亲的躯体就这样直直地挂在贞光的背上。
“殿……下……”
“该死的,先给这家伙取暖吧。”
“放心,金时先生和渡边先生想从我的视线里走开应该还需要很长时间。不过,我是真没想到您会这样救助一个普通人,曾经的您可不是现在……”
“几百年的时间就算是块石头都会改变形状的。”
“说起来,渡边先生也变了很多,从前的他可是……”
“接着。”
“呜……好臭!!”
碓井贞光蹲在地上,粗暴地扒去泰亲身上已经发馊的衣物,给他裹上自己马鞍下的备用斗篷。接着从自己的袋子里取出一张用两枚兽皮互相缝合成的皮袋,抓起把地上的积雪塞入袋口。
“这是?”
“石灰。”
“诶——明明都不会死还要准备这种东西吗?”
“别…别胡说!这东西是我拿来制革的!”
两人把神志不清的泰亲扶到马上并就地掩埋他换下来的衣物,加快速度跟上渡边与坂田的身影。但向来很勇的坂田金时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拦住,伫立在一棵苍天枯木旁停滞不前。慢慢靠近的两人也察觉到了异样,在这周围散布着不下数百人的气味与视线。
“唉……要动手吗?”
趁着碓井贞光无奈耸肩的空档,坂田金时握紧手中的锡杖挥过头顶朝身旁的枯木敲去。失去水分的树皮顷刻间如同饼干般在半空中碎裂,树干自下而上剧烈地摇晃,两道人影也伴随着哀嚎从树梢上跌落。一时间周围的喊杀声阵起,无数扛着北条家各色靠旗的足轻手握长枪从树丛中鱼贯而出,为首的武士更是率先冲在最前面,他们几乎没有时间去想自己设下的埋伏是如何暴露的。
“怎么办,金时?”
“随你的便。”
“呵——”
渡边纲把左手搭在左侧的刀柄上,手指上的每一根肌肉纤维都已经熟悉属于自己的动作,面对朝自己气势汹汹冲来的近百名北条足轻,没有人知道那副天狗面具下是怎样一张阴险冷笑的脸。他的右手伸向身后腰上挂着的竹筒里,从中抽出一支末端刷红的神签,签上用不知是什么生物的血迹写着【三峯诺尊御社】。
“嘛,这也够了吧。”
“要来了要来了,渡边亲的大招。”
“可以吗,这些人里说不定有我们的后代呢。”
卜部季武悠闲地驱马到渡边纲身侧,嘴上这么说着但看着北条足轻们的眼神里却不见半点怜悯。数百年来这片土地上没有一分一秒停止过杀戮,他们四人各自的兵器上早已沾满人类的血腥气,可能也正是如此渡边纲的天狗面具只是微微一抬,接着传来有些瘆人的笑声。
“你要阻止老夫吗,季武?”
“不,我没有这个打算。”
“那就好。”
神签被他用食指与大拇指咔嚓折断,与此同时从他的身下散发出阵阵强烈的杀气。抽出长刀迅速地在右手上划过,浓稠的鲜血浸透他的手套从马背上渐渐滴落到身下的泥泞。冲锋而来的北条足轻只剩一步之遥,虚幻的黑影在渡边纲的头顶展开并徐徐清晰,那是座石制的鸟居,从鸟居的正中心还能宛若水中倒影般的依稀看见用金漆攥写的三峯山的牌匾。
“三峯诺尊大社!”
“吱——”
“那是什么东西?”
“不要怕,给我冲!”
从幻影中涌出数道强风朝足轻们刮来,凡是强风吹拂之处,都留下数道血痕,紧接着他们的铠甲连带着血肉一起沿着血痕分离,从身体里爆裂而出的血浆也如同甩墨似的溅在附近的厚雪上。数百名足轻就在这一瞬间被切成上千片刺身,人类的牙齿在半空中到处飞舞,有的甚至像子弹般被镶嵌进树干里。头顶的幻影很快散去,望着身前用人血铺成的红毯,渡边纲发出满足的笑声。
“哈哈哈哈,爽快,爽快!”
“当年砍下鬼的手臂也是用这招吧。”
“正是,这可是连那位主上也难以防下的招数。”
“可是在这里为什么会有北条的伏兵呢,好奇怪?”
“恐怕和村里那伙人是一起的吧。”
“该赶路了。”
坂田金时沉默着绕开他们三人,马蹄踏在浓稠的血水里,身旁被切成刺身的北条足轻像一座座灿烂的冰雕伫立在风雪中,他双手合十嘴里默念佛经,为这两百多名勇气可嘉的战士悼念。
“金时,如果前面再遇到北条的伏兵怎么办?”
“必须尽快铲灭那头鬼。”
“呵——,明白了。”
就在距离这里不到百里的山涧中,大将北条纲成正看着自己的猎物钻进口袋。主君的昏聩让他作为主将面对士卒无地自容,他必须要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更早地洞悉清水军的真正意图,好让这场败局的损失降低到最小。
“好冷啊……喂,你还有水吗?”
“现在喝的话会冻在身体里的,再坚持一下。”
“这雪到底什么时候能停啊。”
暴雪迎着伊豆狂烈的海风一直下到深夜,运输着清水家几乎全部大筒的岩田仁治队在经过三天三夜的奔袭早已筋疲力尽,两千五百人的队伍一路上没有吃过半点热食,揣在怀里的饭团也早已冻得如同石块。顶着这样夸张的暴雪,刚从兴国寺城出发时的那股士气早已丢失大半。
“好冷……哈,好冷……”
“岩田大人……”
仁治翻身下马观察着士卒的情况,许多人已经昏昏欲睡,身上所穿的竹制盔甲根本起不到一点保暖的作用,发紫的手指关节就连长枪都扶不住,索性用来当成拐杖。他皱起眉头,自己派出去的探查队迟迟没有反应,如果北条的主力没有上当,那么他们这些人现在的付出将毫无意义。
“岩田大人——!仁治——!”
“我在这!”
一骑被风雪染白的人影从队伍的最后面冲来,兵悟敏捷地翻身下马,从他的眉眼间可以看出先前掉队的士卒处境同样不容乐观。如今夜已深,天地之间见不到半点亮光,黑漆漆地一片更加打击了士卒们的士气。
“不能再这样了,后面有许多人的肠子都冻住了。”
“你知道我们走到哪里了吗?”
“应该已经进入伊豆了。”
“你觉得北条会上当吗?”
“已经够了,仁治。我们不过是诱饵,只要进入到北条的腹地,为清水大人争取到时间不就可以了吗?”
“得再等等,得再等等……”
“仁治!再不让他们生火做饭,就算不被北条军发现也要活活冻死在这!我们现在往回走,等清水大人问起来只说北条并没有上当,她一定不会怪罪你的。”
岩田仁治转身看向装载在马车上的大筒,耳边传来士卒的哀嚎声甚至远超穿梭在树林中的风声。该怎么办,这个时候该怎么办,要带着自己的臣民撤退吗?如果北条早就已经盯上他们了,这时候撤退就会成为对方最恰当的时机。
“仁治,你听我说。能够不消耗一兵一卒吸引敌方大量注意就已经是成功,再往前这么走都快走到小田原城了。”
“不,不对,不对啊兵悟。”
“什么?”
“我们从来就不是诱饵,它们才是。”
“它们……你在说…?”
兵悟顺着少年的视线看去,一尊尊被油布覆盖着的大筒笨重地躺在马车上。奇怪的想法在脑海中浮现,他顿时猜到了眼前少年疯狂的计划。
“看不到他们,就告诉他我们在这。”
“仁治,你!”
兵悟刚想阻止却已经太迟,仁治一跃而起站到车上,抽出脖子上挂着的哨子用力一吹,士卒们立刻将视线集中到了他身上。
“全军听我号令,从现在开始暂时放置身上一切辎重,就地点灯生火做饭,用最快的速度暖热自己随时准备出发!”
一时间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才运到这的尖炮利器,现在竟然要随手丢在这片荒山野岭里。士卒们狐疑地看着马车上的这位少年,直到看见他瞳孔深处那自信的火苗才敢起身。但所有人都不敢做那第一个行动的人,仍旧有些迟疑地看着仁治。
“仁治,你打算把这些大筒扔在这,你疯了吗!”
“我没有说要把大筒扔在这,只是暂时放置。”
说着,他从马车上扔下一只空空如也的木箱,整个车队有成千上百只这样用来迷惑敌人的空木箱。拔下马车上熄灭的火把重新点燃,明亮的火焰划破这冰冷的雪夜,队伍的最末端也能看到星星火光,高举火把的少年再次朝迷茫的人群命令道。
“大家照我说的做,快动起来!”
“是——!”
“所有人放置辎重,就地点灯生火,随时准备出发!”
两千五百名士卒有秩序地散开各司其职,阴暗的森林瞬间被星星炊火彻底点亮,就连百里外的韭山城都能看见从这山谷中折射而出的光亮。几乎是同一时刻,远处山涧里升起一道绿色的火柱,那是岩田仁治配发给前沿斥候的信号桶,通过不同的颜色来通报敌军的兵力。
“他们上当了——!”
“城主大人!西南方两刻五寸只有不到四里,绿色兵力千人以下!”
传令兵立刻通报了情况,还在准备饭食的仁治和兵悟立刻起身,在他们的背后又升起一道白色灯柱,距离比绿色更近但白色的威胁度更低,意味着只有五百人以下。
“仁治!”
“应该还有,应该还有才是!”
两股部队是无法对他们造成合围的,再加上仁治对敌方大将北条纲成的了解,此人断不会用如此少的兵力完成合围,如果是他宁可会选择小股部队大面积扩散再逐一收拢的战术。
“所有人,准备出发迎敌!”
“要我带上一半人马去另边吗?”
“你在说什么呢兵悟,所有人都要一起走。”
“可……可这批大筒怎么办?”
“你觉得他们是为了大筒还是为了我们?等我们战胜这边的敌人,另一边的敌人也差不多就到我们现在站着的位置了。”
“在下……明白了。”
“咻——!”
从队伍行进的正前方不到七里出升起一道红色光柱,身后的兵悟和传令兵都倒吸一口凉气,仁治的表情也凝重起来。那是最高等级的威胁度颜色,意味着自己的正前方有一股兵力超过三千甚至无法估算的部队。这还没有结束,数道光柱不约而同地从四面八方升起,五颜六色的光芒几乎在他们的头顶围成一个正在收拢的半圆。
“现在…现在走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所有人丢下行囊,跟我来!”
“遵命——!”
大军再次行动,有的人乘乱往嘴里猛塞口粮,所有人都在茂密的森林中俯身穿梭,离身后的火光越远,就越能感觉到大脑的血正在倒流的胆寒。他们要翻越茂密的灌木,直抵离自己最近的白光。
“殿下,这是岩田大人一日前的军报。”
“嗯,告诉走在后面拖拖拉拉的国人众,谁要是敢掉队我就把他们全族推进海里去。”
“遵命,不过好像是龙照大人他们前进的太快了。”
“可以理解,他们刚在三河吃了败仗,这个时候急着立功是应该的。我有点在意武岛那边的动向,找个人去看看。”
“在下明白了!”
此时此刻雪子的四千大军再加上一路招降的伊豆国人众共计六千五百人的部队正浩浩荡荡地朝着韭山城进发着,正坐在城内的家督北条氏康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有可能会与曾经的对手今川义元一样,走向谁也没有预料到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