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包围圈侧翼的一队北条足轻正沿着原先预定好的山路井条有序地行进,为首的武士骑在枣红色的战马上,身后扬起证明自己为黄备亲信的缎旗,趾高气昂的他甚至没有为马蹄包上用来隐蔽声响的厚布。队伍之中每五个人就有一人高举火把,浩浩荡荡的火光将他们的行军轨迹展露无遗。而就在他们头顶的山坡上,几十把黑漆漆的枪口已经静候他们多时,阴燃的火绳在夜色下时不时闪起橘红色的光。
“砰——砰砰砰——”
“啊!怎么回事!”
“敌袭!”
“是铁炮,快散开!”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深山雪幕之中回荡,刺眼的火光在黑夜中一闪而过,硝烟随即也整齐地从山头的雪地上升起,第一队完成射击的清水铁炮手不做片刻停留撤到后排,紧接着就有新队轮替。
“砰——砰——”
杏仁大小的黑铁弹丸射入北条足轻的前胸,幸运的家伙能被弹丸直接贯穿,甚至让大脑来不及感觉到疼痛就因为击中要害而死。若是不幸弹丸在身体里就恰巧耗尽所有的动能,那就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肉迸裂在盔甲内,像一颗表皮完好但内部却被捏成汁水的柿子。
“怎么可能,探子不是说他们还在几里开外的地方吗!”
“弁千代大人,敌暗我明不如就先撤退吧。”
“要是让他们在这里突围出去,你担得了责任吗?!”
部下为躲避铁炮而四处逃窜的狼狈模样让武士恼羞成怒,但从头顶袭来的铁炮像海浪般整齐汹涌,队伍靠近山坡的一侧已经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名足轻,更有至少几十名伤员四散在周围。
“可恶,所有人快撤到树林里。”
“大人,树林里有动静!”
“什么?!”
果然话音刚落,身后原本寂静的森林里响起越来越嘈杂的脚步,还没等北条的队伍踏进树林,雪坡上的铁炮就已经心领神会的停火。一时间北条的足轻和武士们都面对着来自死寂的恐怖,空气中浓重的硝烟味还没散去,大雪混合着冰冷的土腥味冲击着鼻腔。
“嗖——嗖嗖——”
几支利箭从黑暗深处射来,当即放倒武士身边的几名足轻。这时众人的眼睛才从火光中渐渐适应昏暗的环境,几名胆大的足轻眯起眼睛往前探去,直到他们看清了不远处星星点点的橙色亮光。
“砰——”
随着第一发响起,弓箭和铁炮同时向还在发懵的北条军袭来,主将也不坐以待毙,刚抽出腰间的武士刀准备下令冲锋时,地面上就传来异样的震动。
“不会吧……”
“给我上!”
“啊啊——!”
清水军的黑旗从黑暗中涌出,不过是从他们毫无防备的侧面,与此同时另一边的铁炮与弓箭也没有停止,许多被清水军气势震慑到的北条足轻甚至跑回了路上,被雪坡上的铁炮队再次狙击。趁着一次铁炮的间隔,北条武士勒紧马绳,手中的武士刀直指铁炮响起的方向。
“全军,突击!”
数十人组成的骑马队和剩余的北条足轻重新组成队形朝树林内的清水铁炮队发起冲锋,但就在逐步靠近之际,不知何时枪声已经悄无声息地停下,数排整齐的枪衾出现在视野中,想要勒马已经来不及。
“刺——!”
骑马队大半被这突如其来的枪衾阵挑落马下,巨大的冲击力和穿透力让他们多数当场毙命,剩余的北条足轻看到这样的情形更是方寸大乱。只有黄幡武士和几名亲信成功突破,但不等喘口气,他们就发现那些组成枪衾的清水足轻根本不屑与他们交战,而就在此时,身周的树林里又亮起了密密麻麻的橙色火光。
“可……恶啊!”
“砰——!砰砰砰砰——!”
枪声停止周围重归宁静,枪衾像摩西分海般为主将让出一条路,岩田仁治穿着涂成银灰色用来在雪地伪装的大铠,缓步走向跌落马下的尸体。在那里只剩下敌人的战马还在俯身舔舐已经逐渐冰凉的主人,仁治踏进被血染红的雪中,双手合十默声低头为这些葬身在自己手下的人进行短暂的超度。
“抱歉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大人,此地不宜久留。”
从他身后跟来名手持铁炮的足轻,亲信兵悟此时身处另一侧的雪坡上指挥他的铁炮队进行伏击因此不在身边。这名足轻的笠顶上覆盖着厚厚一层雪,漆黑的面庞快要和树皮融为一体,他虽然身材矮小但却比仁治要大上几岁。握住铁炮的右手食指侧面是一道骇人的烫伤,显然是刚才战斗时因为匆忙装载火药而受的伤。他是兴国寺城内有名的神枪手,猎户阿保部的三子出云丸。
“还是太慢了,去通知兵悟他们,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可这是第三场了,大家都已经筋疲力尽...”
“天马上就要亮了,我们还没有遇到敌人主力。”
“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告诉兵悟大人。”
“咻——!”
天边再次陆续升起数道白色的信号,都是威胁不大的数量,甚至从刚才开始就没有敢主动靠近【大筒】的敌人,很明显是有人给他们下了只许围困不许进攻的命令,仁治皱了皱眉头,转身消失在合拢撤去的枪衾之中。
北伊豆东方的海面上朝阳踏着雪雾升起,鹅毛大雪终于有见缓的趋势。海岸山峦上生长的花草野灌被晶莹剔透的雪片包裹,在金灿灿的光辉下格外透亮。但就在这片祥和的场景前,是雪子为伊豆某些桀骜国人氏族准备的刑场。
“殿下,他们到了。”
在光秀的轻声呼唤下,睡在布椅上盖着裘皮毛毯的雪子睁开因为疲倦有些发黑的眼睛,因为天气太冷而在阵前不敢梳洗头发让她非常难受,头发长度变短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会更快变油。用绳子扎起马尾的空档,十几个身穿单薄白衣披头散发的邋遢男人便在足轻的押送下跪在了身前还没来得及打扫的雪地上。
“真是愚蠢。”
“你这国贼休得猖狂!”
雪子慢慢掀开身上的裘毯,漆黑的腿裙甲包裹着锦缎制成的棉裤,身边的侍从眼疾手快地为她在地上摆好用来搁脚的矮凳,只穿着单薄和服内衬的上身用裘毯严实地披住,哪怕如此坐在布椅上的身影依旧娇小,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名指挥着千军万马的主将。
“先盗国今川百年骏河,现又妄想侵占我北条伊豆,区区一介羸弱女流,我倒要看看你的胃口究竟有多大。”
“清水家讲究以法治国,从率众投诚的那天起你也是我的臣民,你和你的族人本可以继续生活在祖先守护的土地上,眺望大洋潮起潮落,子子孙孙本领安堵。”
“真是笑话,我三坂一族在北条国领内四海升平,百年来从未有一字一村发生过百姓逃散一揆。这次你们这些逆贼不宣而战偷袭伊豆,为保领内万民之安命不得已用此缓兵之计,难道在你们眼里我伊豆之民都是些朝秦暮楚之徒吗!”
“至少现在是了。好吧,我的阵内不需要无用之人,大军兵贵神速也等不了你们要反不反拖拖拉拉的。”
“我只有一个要求,我不能用你们肮脏的武士刀切腹,拿我自己的刀来!”
“呵,哈哈哈,看来你真的是老糊涂了。”
少女抓紧领口的裘毯,从椅子上起身缓步踏入阵台下的雪里,三坂国人的其余反贼都齐齐吓得扑倒,只有为首的家主瞪大眼睛怒视着浑身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雪子。他用余光望见雪子腰间别着的燧发枪,还没有开始想如何利用的对策,就被面前的少女捏起下巴,跪在地上的他视线能够与少女透亮的眼神平视。
“你,忘记我说过的话了?”
“哼。”
“我要把你们....全推进海里去。”
她用清澈空灵的嗓音,像是光辉彩云中的天使在宣判罪人的命运。身后悬崖上冲起咸涩的海风,吹着她齐肩的马尾遮拂住视线。三坂家主瞅准时机,怒吼着直起身子朝面前雪子的腰间扑去,在绝境中爆发出的惊人力量挣断了捆住双手的麻绳。
“殿下小心!”
“和我一起去死吧——!”
暴起的三坂家主伸手就要去抓雪子的脖子,他站起身的个头足有三个雪子那么高,就像是头刚从冬眠中被人吵醒的棕熊,不顾一切地朝打扰者发动攻击。
“你这手下败将休想!”
青色的钢制长枪嗖得划破空气,不偏不倚地击中三坂家主的膝盖侧面,骨头碎裂的触感通过枪杆传至手心,大关龙照还是不放心地再次猛击他的反关节,这一次他的小腿彻底朝着不可能的方向折断。吃不住力的三坂家主闷声一哼不甘地跪到地上,可他还伸在前方的手仍然表明着他的敌意。
“真是的,明明投降的时候还满脸慈祥呢,我还以为这家伙是什么通情达理的人。”
“龙照大人,您的枪术见长啊。”
有些惊魂未定的光秀露出欣喜的笑容,自己和雪子果然没有看错眼前这个男人,他就像背光处悄悄生长的藤蔓,终有一天会在他人都没注意的时候成长得郁郁苍苍。
“诶,是吗?不过我最近是有每天在跟部下训练啦,嘿嘿。”
“你.....你们....”
“喂,给我老实点。”
龙照一脚把三坂家主的头踩进半臂厚的雪里,众人只能听见从他嗓眼里传出的轻微呢喃声。朝阳从海面上完全露出,金光散落在少女头顶,为她穿上这世间最耀眼的羽织,海浪剧烈地敲打着众人脚下的岩石,少女波澜不惊地再次走到三坂家主身前跪下,寂静的雪地上只剩下男人痛苦的喘息声。
“天文五年花仓之乱,天文六年河越城攻略,天文七年国府台之战耗尽伊豆国八成男丁,剩下两成又全用于开采金矿,沃野千里无人耕,十万红娟空窗头。改变什么了吗,三坂大人?”
“呼——呼......”
不知道是因为气愤还是无言以对,把脸埋在雪里的男人沉默不言,只能看见他因为呼吸而上下起伏的胸膛频率加快许多。但听到雪子的这番话,在他身后的其他三坂家臣们却各个脸色难看,恐怕在他们之中的确有人是诚心归降的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北条自早云一代就东征西讨,着手将关东领变为国中之国,如今京都之城毁于一旦,朝纲上下无人尊礼,这片土地上流的每滴血都与他们脱不开干系。”
“你——胡——说!”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你就和你的族人一起,在彼岸好好看着吧。”
男人痛苦地发出自己嗓子里最后一丝怒吼,而他头顶上高悬的枪尖已经准备刺向他的后颈。就在这时,远处悬崖的入口处急匆匆地跑来一个人影,边跑边挥手大叫着什么。看到人影的光秀脸色难看起来,赶忙冲到阵前指挥道两名手下。
“他来干什么,来人,快去拦住他!”
“是!”
“等等——!不....杀....!”
众人渐渐看清,正在朝着他们狂奔而来的,是前些日子雪子强行捕获的原北条家臣,相传是军师明智光秀的多年好友——溝尾茂朝。此时的他,已经加入清水军,成为明智队中的一名铁炮足轻队番头,而这个级别的军事将领,很明显没有资格加入这场刑会。
“不能杀他——!清水大人,千万不能杀他!”
这个长着一排如鲨鱼般尖锐牙齿的少年,挣脱开两名足轻的阻拦,几乎是滑跪着扑倒在雪子的面前。现在他正和身边的三坂家主并排,因为刚才的剧烈奔跑而气喘吁吁,雪子有些奇怪地盯着他,她并不介意今天再杀一个人。
“胜千代,你太失礼了!殿下,还请原谅他.....”
“清水大人,请饶恕在下的失礼,但也请您听在下一言,此人.....伊豆众三坂家主,万万不能如此草率地就杀掉。因他一人之行,就牵连全族而使其绝门更是不可。”
“胜千代,还不闭嘴!”
惊慌失措的光秀和昔日的友人一同跪下,侍奉雪子多年又是家中重臣的他,早就已经感受到来自主人身上如同海啸般正在袭来的怒火,而这样的怒火还从来没有人能够熄灭过。
“在下今日所要说的,绝对是对清水家发自真心的肺腑之言,但与明智大人绝对毫无干系,具体是否有理还请清水大人自行定夺。”
“把头抬起来。”
就在溝尾茂朝抬起头的那一瞬,雪子从身边的武士腰间拔出长刀,刀刃脱翘的锐利声响让跪在地上所有人的身体都本能的一僵。她用刀尖数着剩余的三坂家臣们,把刀抛给踩在男人身上的大关龙照,自己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龙照,在我没喊你停之前就把他们一个个地赶下去。”
“遵命!”
大关龙照把长枪往三坂家主的头侧一插,转身就拽起离自己最近的囚徒,跪在地上的三坂众们纷纷惊恐地哀嚎起来。他们有的已经年过花甲,有的还梳着刚刚元服的发髻,但他们的哭喊声是同样的足以令人胆寒。
“啊啊啊,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雪子翘起腿,冷漠地看着地上惊魂未定的二人,光秀直起身还想为友人辩护,但被雪子伸出的左手制止,他明白今天溝尾茂朝的性命只能靠他自己了。
“清水大人,三坂家和南上南中两家不同,他们是祖祖辈辈生活在伊豆岛上的国人,不仅仅是三坂领内,更多的是在伊豆百姓心中都留有很高的地位。”
“龙照,你在磨蹭什么呢?”
“啊....是!喂,你给我起来!”
“不,请等一下,请等一下啊!!父亲大人——”
首先被拖到悬崖边的正巧是三坂家主的长子,望着悬崖下凌冽耸立的礁石,这个男人双手死死扣住崖边,两条腿拼了命地用膝盖顶住地上,凄惨地大喊大叫着。
“伊豆的百姓都在看着您呢!”
“龙照——!”
“是....是!!”
得到命令的大关龙照根本来不及去思考,他粗暴地从地上拎起只穿着白衬的三坂长男,用力一脚将他踢出悬崖的边界。三坂家的囚徒们发出阵阵惊恐的哀鸣,从悬崖下传来血肉绽裂的恐怖声响,很快又被汹涌的波涛吞进茫茫远洋。
“呜.....唔。”
趴在雪里的男人发出比刚才更加痛苦的低吟,这时大关龙照走向人群,三坂的囚徒们像是圈内的绵羊看见屠夫,本能地往四周散开躲避,但这都是徒劳的,龙照很快又抓起一名男子,用武士刀抵着他的后背拖向悬崖。
“三坂家如若以这样的方式断绝,清水家是无法真正得到伊豆的,等您的大军离开,百姓就会揭竿而起把您的精兵良将也像今天一样推进海中。”
“等...等等,啊啊啊——!”
坐在椅子上的雪子挥挥手,又有一人惨叫着跌落悬崖,溝尾茂朝在雪地上挪动到少女座前。他看着面前气质非凡的女子,雪子同样用深邃的眼神提醒着他还没有给出正确的答案。
“清水大人虽出兵伊豆,志不在关东而在京!今日屠尽三坂一族,将来伊豆后方大乱而人心不稳,安能无事上洛?!”
“胜千代,闭嘴——!”
明智光秀气得脸色发紫,他从地上暴起同时拔出腰间的武士刀就要朝着溝尾茂朝的脖子砍去,这个曾经跟随自己多年的友人,今日竟然当着叛徒的面说出清水家最重要的机密。如果自己现在不将其手刃,雪子日后该怎么把全领的军务放心交给自己。
“光秀,住手。”
闪烁着日光的刀刃在溝尾茂朝的肩膀上戛然而止,刚把囚徒拖到悬崖边的龙照也停下手中的动作,愣愣地等待着下一步指示。雪子把身子往前凑了凑,一滴冷汗从少年的额头滴落。
“我大可以把他们都杀了换成另一批人,相信只要他们恪尽职守,伊豆的民众会对清水家感恩戴德的。”
“伊豆百姓哪怕在尸横遍野的年代也从未对他们的家主说过一个不字,靠的根本不是几个经验丰富的目付,而是数百年来代代相传的....血脉。”
“噢?你是说我杀了在场的这几个家伙,就成伊豆百姓心中遗臭万年的大恶人了?”
“正是,伊豆人将家主视为祖先正统的延续,是活着的宗祠,靠血腥和杀戮根本没办法降服他们。”
雪子若有所思地瞥了眼地上的三坂家主,高悬的右手也缓缓放下,看着主君的态度缓和,龙照也把已经放到悬崖边的第三名囚徒拖了回来。可没想到的是,雪子又举起手残酷地一挥,龙照不敢迟疑又将三坂武士推下悬崖。
“差点就被你耍得团团转啊,是叫胜千代吧?真不愧是光秀的好友,只可惜你的话术远远无法望其项背。”
“清水大人,在下还有策略可以帮您降服伊豆国人众!”
“不必了,因为我已经知道你的计策是什么了。”
“什么....可是...”
“你是想利用血脉来扼制血脉,对吧?无非就是让他们提供人质这种无聊又低效率的办法,最后又会是背叛与被背叛的反复恶循环。你只看到他们这一代,却没看到百年千年之后的事,真是肤浅。”
“.........”
溝尾茂朝的满脸惊愕让雪子倍感无趣,她从座位上起身,穿着铁靴的脚毫不在乎地踩过地上三坂家主的身体。
“龙照,好戏结束了,把他们都推下去吧。”
“啊?啊....遵命,主公大人!”
“对了,让那个趴在地上的老东西最后死。还是算了,就把他吊在悬崖上吧,让他看着自己族人的尸体烂在海上。如果伊豆的百姓真的像溝尾大人说的那样,自然会有人过来救他的。呐,我说的没错吧?”
身后的光秀收起手中的武士刀,满脸失望地最后看了一眼呆滞的溝尾茂朝,很快跟上了雪子的步伐。一名又一名的三坂家臣在空中惨叫着掉进翻滚着死亡的巨浪,眼泪滴滴哒哒地从茂朝的眼眶落入雪中,这世间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眼泪的滋味,那是对遇到强者和霸主而感到的狂喜与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