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今桥城鱼屋这几日生意火爆,每年一度的武选都会在广场上架起擂台,今年作为历届参赛人数最多的一次,据说报名的人里甚至出现了长着大胡子的南蛮人。在擂台上每天至少要举行三十场比武,每位选手都能自行选择趁手的兵器,说是兵器其实是木制的模型在真货的刃口处绑上装有炉灰的口袋,被打到的部位根据力道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同时为了庆祝今桥城的丰年,当天所有擂台上的胜者都能在鱼屋饱餐一顿。
“主公,清水家的岩田平治大人和清水凉宗大人到了。”
“快,快请他们进来入座!”
“是!”
位于鱼屋二层的雅间内是观览擂台角度最好的位置,屋内数枚火炉里阴燃着价格不菲的银灰碳。竹千代命人将用来卧榻的榻榻米移到窗边,这样他就能每天听着擂台上的鼓声起床,在第一时间看到最早的打斗。今日也和往常一样,他穿着粗麻制成的藏蓝色大袖靠在榻榻米的枕手上,享受身边四海升平的氛围。
“主公大人。”
听见移门外亲卫的声音,竹千代慌忙的站起身,就在这时还穿着武服的清水凉宗从门外走进来,足足比他高过一个头的身高让他倍感压力。看见少年额头上的汗水和鲜艳的腰带,他回想到对方也报名了这次的武选,脸上露出钦慕的笑容。
“凉宗大人在如此繁忙之际还愿意赴约,真是太感谢了。近日您的比武在下都有幸观摩,实在是武德充沛令人羡慕!”
“这不是竹千代吗?!哈,你是在嘲讽我吗?明明自己刚从城外打了一场以少胜多的大胜仗回来,却在这夸我在擂台上的输赢。”
“不敢不敢,哈哈哈,您说笑了。夺下骏府馆,您可是在千里之外就让鹈殿的五千大军止步阵前呢。”
“哎!你怎么还是这般客气,我们现在可是盟友了。”
“好久不见了,松平殿下,我家主公让我代她向您问好。”
“岩田大人,快入座,两位都请入座!”
岩田平治和清水凉宗走进屋内,摆放在正中央的一尊松平白纹铠甲引起他们的注意,铠甲上各个部位都能看见被刀枪划过的痕迹,尤其是胴甲和臂甲链接的地方还有道瘆人的裂痕。见到此般情景的二人都若有所思,但还是不露声色地坐下了。
“松平殿下,这些天在寒舍休息的可好?”
“这是哪里的话…这些天可谓是我平生里休息得最好的日子了。只不过三河的叛乱还未平息,深溝城又被来历不明的贼人夺走。家臣们都率兵在外,亦或是为我四处奔波,有些担心他们无法独当一面。”
竹千代为他们俩面前的茶盏里倒上热麦茶,随即向岩田平治微微屈身。正当后者准备回应之际,楼下擂台响起今日开场的战鼓声,两名身穿白衣腰系红布的选手分别从两边拿着各自的兵器上台,看到其中一人的清水凉宗扬起眉梢,脸上也增添了几分喜色。
“噢?是他啊,不愧是我看上的家伙。”
“他是指?”
不等竹千代和岩田平治把目光投向擂台,少年现身的那一刻台下便喝彩不断,显然他在参赛者当中有着不同凡响的人气。在他抬起头的同时,楼上窗内的岩田平治瞳孔猛然收缩。
“有请我们的五连胜选手,来自甲斐的四百零四番阿信!使用的兵器是薙刀,让我们来期待一下他今日的表现吧。”
“真是稀奇,我还以为他会用刀或枪呢。”
“哎呀,他今天的对手同样是五连胜的人气攻擂者,今桥城本城出身,现役城防队五队番长九十九番酒本三郎!”
“吼~真是健硕啊,看到那家伙的后背了吗!”
岩田平治下意识地去看身边两人的表情,多年的工作素养让他立刻冷静下来。此时的他可以确定,这位正在楼下参加武试的选手,是曾经和他有多面之缘的武田家少主,武田义信。
“平治大人,平治大人?”
“怎么了,平太郎,你不舒服吗?”
“啊…失礼了,可能是近日的战报过多,有些劳累。”
岩田平治避过他们的目光,有些疲倦地用虎口按压额头,现在还不清楚这位武田少主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参加今桥城的武试,只能等到回去后慢慢派人去调查了。
“阿雪让你全权负责后勤事务,也有点太辛苦了。”
“这是在下的分内之事,凉宗大人多虑了。”
“平治大人,凉宗殿下,今日邀请二位至此正是为了此事。”
二人对视一眼,楼下的鼓声愈发猛烈快速。竹千代从身侧的棋篓内取出两枚白子,又取出三枚黑子摆放在茶几上。茶几上的棋盘在三人面前好似张地图,两枚形单影只的白子被黑子从中截断,又被两面包围,俨然一副死局。
“这两颗白子是松平家与清水家,而黑子……”
“今川、武田还有北条,对吧。”
竹千代朝凉宗点点头,目光中升起深灰的阴霾。
“得知雪子殿下出现在伊豆消息的今川想必很快就要有所动作,刚和北条结成联姻的氏真不可能无动于衷。”
“啊…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竹千代,关于这件事阿雪自然有考虑到。放心吧,骏府馆那边有叔父大人驻扎呢。”
“如果……”
这时窗外擂台上的义信与酒本三郎正式交手,面对酒本的太刀义信完全陷入了防守之中,一向擅长进攻的他顿感恼火却也无可奈何,太刀沾满百分的刃头不停地顺着薙刀柄朝手部削来,一旦吃中就会被当场判定为失去作战能力而败北。
“如果今川氏真出兵的方向不是伊豆呢?”
“你说什么?!”
掌握对手进攻节奏的义信出其不意,在太刀下一次进攻之前提前抬肘,果然酒本三郎的刀锋顺着薙刀柄方向的改变而重心不稳,进攻的速度与步伐更是混乱起来。义信找准时机往后小撤一步,果然痴迷于进攻的对手也不依不饶的跟了上来,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混乱的步伐会造成什么可怕的后果。仅仅两秒钟之后,‘锋利’的薙刀尖就稳稳地停在他的喉结上。
“噢——!胜负已分,胜者四百零四番阿信!”
“噢噢——!!好啊!!”
然而此时坐在阁楼上的清水凉宗与岩田平治可完全笑不出来,他们仔细思考着竹千代的话。先前雪子不是没有想过今川家狗急跳墙率领最后的大军途径远江强攻今桥城的情况,但是这种情况会出现的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北边的武田晴信也加入进了这场讨伐清水家的攻势之中。随着楼下胜者阿信的喝彩声此起彼伏,平治的内心更加不安。
“今川氏真会那么放心地把武田大军请进远江吗?”
“氏真殿下也许不会,但他背后的寿桂尼御所一定深知其中的利害关系。今川与清水已互为弑父仇敌,和力量与日俱增的清水家和谈绝无可能,那么与其束手就擒不如放手一搏。”
“先利用联姻钓住北条,再把远江作为大赌场诱惑武田……一旦武田军出现在远江必然会引起我们的全力防范,至此伊豆之急可解,今川家更能偏居一隅,置之死地而后生。”
“正是,能想出如此纵横之术又有如此胆魄与效力执行之人,恐怕连我师父雪斋都不可能做到。”
凉宗端起面前的茶碗,碗内的茶水波动屡屡,原本竖在杯内的叶渣好死不死地在此刻慢慢横了过来,像一具泡肿的浮尸。他啧了一声,再也没了喝茶的兴致随即转头看向竹千代。
“我会立马把你的想法告诉阿雪,多谢!”
“等等,凉宗殿下。”
“嗯?还有什么事吗?”
“您就不想自己替雪子殿下分忧一次吗?还是说,清水家的少主已经单纯满足于攻略骏府馆的战功了呢。”
“竹千代殿下,为什么要这么说!”
平治大惊失色,赶紧去看凉宗的表情。清水凉宗并不愚蠢,可当他作为清水家的少主面对这样小儿科的激将法,难免会碍于面子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举动,就好比今年的今桥城大试,他就表露出远超常人的好胜心。
“凉宗大人,这件事还是先告诉……”
“我当然知道。平治,可别小瞧我。”
“哈,万分抱歉。”
打断岩田平治的凉宗捏住杯子,斜着眼冷冷地看向竹千代。面对身侧这个脸上还挂着稚嫩的少年大名,他的话语中没有了刚才的热情似火,取而代之的是宛如雪子亲临般的凌冽。他将手中的茶水倒进废坛随即倒扣在案上,本就跟妹妹有些相似的眉目间只多了些男性的俊美,但给人的压抑感完全不输雪子。
“如今连松平家都开始有野心了呢啊,哈没想到这乱世竟有如此魔力,能让只会下棋的胆小鼠辈也有了逐鹿中原的勇气。”
“这?!凉宗殿下,在下断然没有这种想法!”
“竹千代!”
“是!”
“要是不给我个满意的解释,等这春雪化开,飘在三河各城上的可就不再是松平家的灰旗了。”
竹千代再次俯身跪拜,脸上已不再敢有半点戏谑。他从袖口中取出一封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信封,信笺上只用淡墨简简单单地写着“松平 竹千代殿
大鉴”。信笺的背面是用火章烫出的橘纹,这是远江井伊家的家纹,他们所世代看管的井伊谷不但是远江国的大粮仓,还是从三河前往骏府耗时最短路径上最重要的节点,说井伊谷是摇摇欲坠的今川家苟延残喘的大门毫不为过。
“这是井伊家当主,不,已经是原当主的井伊直虎法师托人转交于在下的信件。井伊家似乎有背弃今川,与我方合作的念头。”
“噢?那个井伊直虎,就是家中男丁全部死绝,最后只好从寺庙还俗继承家督的女子吧。”
“正是。信中说,她亲眼所见雪子殿下率领数万黑甲绕过井伊谷,军威荡荡宛若神军,同时对周边的百姓稻田不动分毫。如此武德兼备之人,岂是如今那今川氏真可能比拟,因而有了投靠之意。”
“如果真像她心里所说,那她又为什么先找了松平家?啊,是吗,他们是想让你这个今川家曾经的人质,前去说服今川氏真投降吗?真是天真曼妙只有小女孩想得出来的办法啊。”
“是,井伊家虽是今川征讨远江时降服的外臣,但祖上四代家督皆因今川而死,现如今氏真又强行颁布检地令,将井伊谷及其大小城砦收归直属。可我想,井伊无论如何还是不愿意成为直接覆灭今川的介错人,这恐怕是属于他们一族最后的执念了。”
凉宗听完扬起眉毛,这时身后的屏风里传来细微的呼吸声,他眼睛往角落一瞟,眼神与正对面的岩田平治对上。他想起雪子曾经进军至驹岳山下对他和叔父说的话,天下将起未起之大名,唯有松平竹千代是自己可以全身心信任的。
我可爱的妹妹啊,你该不会是被这样的男人骗住了吧?
“我说,竹千代。”
“是。”
“常年不息的战争,你累了吗?”
“是,在下无一日不在想着如何停息这无端的战事。”
“我也是啊,我也累了。”
言语之间凉宗腰间的金柄乌刀电光火石般出鞘,刀锋停在正对面的平治喉间,岩田平治先是大惊,但他很快就察觉到凉宗眼底的深意,这信息量巨大的眼神,远远比雪子要容易揣测的多。
“住手——!”
竹千代焦急地大叫一声,身子前倾想要按下凉宗的刀,但又怕刺激对方伤了岩田平治。但这一声住手,并不单单是对他喊的,屏风后的呼吸声更是不自然的变大起来,隐约之间还能听见木头摩擦榻榻米的悉嗦声。
“竹千代,我在城内尚有可以调动的兵力。骏河全领的清水军也只需要我和叔父一道军令便可以随时调转矛头,只要井伊为你打开井伊谷的城门,今川彻底投降或是覆灭也是易如反掌。”
“凉宗大人,在下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
“怎么样竹千代——!没了后勤和领地的阿雪,将会彻底被困死在北条的领内,松平家将会独立,而我也能成为下一个今川义元,怎么样!只要砍了这个家伙,就没有退路了!”
说着凉宗便要把刀往前刺去,岩田平治也不躲闪,只是沉默着害怕地闭紧了双目。在吓唬人这一点上,这兄妹俩可真是谁也不让着谁,他在心中无奈地叹气。
“凉宗大人——!还请您住手!!”
“喂,你……!?”
谁都没有想到的一幕发生了,看起来孱弱的竹千代,竟然双手生生握死面前的刀刃,鲜红的血液从他的掌纹一滴滴溅落在茶盘上。凉宗执刀的手能感觉到一股真切的力量在阻止着自己,这样的力道绝对不会是演戏,只要他再用力点就能将这个围棋小子的双掌削去一半。光是这么想着,反倒是凉宗的内心发起了怵。
“松平家……没有独挡武田的能力。因此,就算今川投降……远江的领地在下也未尝动过半点心思。唯有这点……唯有这点还请您相信!”
“蠢……蠢货!我是在提醒你这有可能也是今川设下的圈套啊!与其冒着被骗的风险,不如直接派兵灭了他!”
竹千代强忍着手掌钻心的疼痛,一字一句地向凉宗转头说道。茶盘上的血已经和水一起流淌到他雪白的衣衬上,光亮广阔的额头也蹭蹭地往外冒着冷汗,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还没来得及准备好粮食就要面临过冬的狸猫一样。
“以兵定天下,此刑之大者……雪子…雪子殿下是志在京都,志在天下四海之人。若是事事都要以起兵而决,定然…得不到天下万众之心。凉宗大人身为少主,若真的为清水家的万世着想,更应该让今川不战而降,这样的好处,胜过强伐太多。”
“够了,你这蠢货。”
凉宗往反方向夺回长刀,随即向地上一掷,从刀刃上滴落的血又污渍了地上的榻榻米。听见屋内异样的清水亲兵们连忙上楼,在门外乱做一团,但出于礼数还都没有强闯进来。
“凉宗大人,您没事吗?”
“我很好,谁都不许进来!让店里准备些药酒,一会送到松平大人屋里,还要些创药,松平大人喝茶的时候不小心划伤了手。”
“哈……遵命!”
门外的属下散去,岩田平治已经手疾眼快地为竹千代包扎好伤口,虽然只是简单的包扎,但至少能让伤口很好的止住了血。但竹千代像是还有什么事没做完一样,连忙又朝着凉宗跪下。
“这件事松平家会在彻底结束三河内乱之后前去完成,因此还请清水家的各位能多多帮忙,允许在下的莽撞之举。”
凉宗的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如果今天的事情让被雪子知道,恐怕就算是他也少不了被训,更何况在雪子周围不乏别有用心之人。若是被刻意添油加醋,这顶预谋造反的帽子怕是摘不掉了。可他还是想不明白,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为什么眼前的少年要如此上心地去完成呢,甚至要比平定三河的内乱更加急迫。真的是为了清水家着想吗,这男人难不成真的像雪子说的那般值得信赖。
“松平竹千代,你到底想要什么?”
“.……在下。”
“想好了再回答我。”
竹千代俯下身子,脸上的表情严肃且认真。
“在下,只不过是想让三河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想再见一回雪子殿下……那个人曾经在麦田之上满足的笑容而已。”
“真是蠢的无可救药了。”
“万分抱歉。”
“那就去做吧,远江之地的划分本就不是我能插手的,若你真的能够成功劝降今川,自然有资本去跟阿雪商谈。”
“十分感谢,真的是太感谢你了,凉宗大人!”
“但是,有一句话我还是要说明。”
“是……”
“清水家,不会接受今川无条件投降以外的结果,你明白了吗?”
一滴冷汗划过竹千代的额间,但这已经是当下最好的结果了。
“在下明白了。”
“好了,剩下的事就让平治帮你吧,只要能帮到你的我都准了,雪子那边我来通知。平治,没问题吧?”
“啊……是!”
“十分感谢,凉宗大人!”
从茶桌上站起身的凉宗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身看向屏风,在那后头的呼吸声像是感受到他的目光,顿时又变的略微急促。
“在那里的家伙,可以把枪收起来了,你对主人忠诚的心,以及对事端审时度势的忍耐,值得我的赞许。来日让我见识见识阁下的真容吧,告辞。”
清水凉宗的离开,瞬间让屋内原本紧张的氛围冷静下来。本多平八郎举着长枪从屏风后起身,神色意味深长地望着凉宗离开的方向。但来不及多想,他赶忙取出屋内的药物为主君敷上,同时目光警惕地盯着还没有离开的岩田平治。
“没事的,平八郎。”
“是。”
“那么平治大人,您还有事要对我说吧?”
岩田平治面色复杂的点了点头,慢慢地凑到竹千代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