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武试结束在每天的日落时分,一到这个时候就是鱼屋最忙碌的时间段,不光是一般食客通常会选择这个时间点前来光顾,更重要的还有当日守擂成功的选手会带上自己的亲朋好友拖家带口地胡吃海喝。一切食宿都由清水家买单,可这帮武生的饭量都大的吓人,需要将店里的人手足足扩充一倍才能勉强填满他们的肚子。
“好——各位的樱虾饭团十个到了,请享用!”
“噢噢噢——!这个季节竟然有那么新鲜的樱虾。”
桌上武生一家的脸上挂满兴奋和幸福,看他们的穿着打扮和背后大片大片的汗渍,若不是家中出了个优秀的武生,恐怕一辈子也吃不到如此昂贵的食物。而但凡能登上这饭桌的武生,他的人生就已经算是发生了重大的转折,说是前程似锦也毫不为过。
“真是了不起。”
“诶,要说了不起,那目前领先头甲的阿信哥才更了不起吧?”
“不,我说的不是他。”
“那是…?”
“你说的是阿雪吧?”
一席白衣训服的清水凉宗出现在义信和阿叶桌旁,不光是他们俩,周围挨着的几桌人也都认出凉宗,吓得连忙跪倒在榻榻米上把头低下。原本热闹的大厅,顿时只有琴手自顾自作乐的声响。
“少主大人。”
“哈!少主殿下!!”
“怎么了?难道我在这里不受欢迎吗?”
“哪…哪里的话?!少主大人的英姿勃发,属下……”
“哇——!哇——!啊——”
先前那桌武生一家的方向传来婴儿的哭闹声,武生和家中的男丁少壮们顿时慌了神,乳母更是面色焦急地哄着怀里襁褓中的孩子。可自己脸色就奇差无比的乳母,怎么可能还能哄好一个孩子呢。而恰好在这个时候,穿着白衣的清水凉宗朝着他们走来,一家人惊恐万分地伏下身去。
“少主大人,还请恕罪,我等立刻就走。”
“为什么?我堂堂武士难道要跟个孩子过意不去?”
“不,不是,是因为在下都是无姓之人……”
“你看到这个了吗?”
凉宗伸手摸向腰间,扯下系着蓝绳和红绳的名牌。那是参加试炼的考生都会有的木牌,当然他身上也有,并且木牌上象征着胜利的金漆甚至要比对方多一个点。
“是,这是。”
“这是你与我此刻平等的象征,不是吗?”
“哇——哇——!”
“千代,别哭了!”
“怎么了!”
凉宗弯身上席,温柔地从乳母怀里抱过孩子,而婴儿则更是受到了惊吓哭地越来越响亮。凉宗笑着慢慢晃动臂膀,看着婴儿漆黑的双目,轻轻拍拍她的后背。
“是女孩吗?”
“是…是。”
“你叫什么名字?”
“是!在下是此次的武生,名为犬四郎!”
“我很羡慕你啊,犬四郎。阿雪出生时,我也像这样哄过她。在那之后我一直和她争夺父亲大人的宠爱,呵,没想到那竟然是我最后把她当个小婴儿的机会。”
“啊,这…不敢!”
“把头抬起来,靠近些。”
犬四郎抬起头,慢慢地往凉宗的身上靠了靠。自己的妹妹仍然抱在他手里,孩子的泪水和清涕已经污渍了他雪白的领口。但凉宗毫不在意,他用食指轻轻一点婴儿的鼻尖,把她托向犬四郎。
“无需害怕,看到了吗,你的兄长是那么的了不起,有什么好害怕的。若是有污秽神魔之类的东西,在这样的兄长面前也不值一提。”
“乖乖…乖乖…也许你降生的不是一个好时代,但无数像我和你兄长这样的人,一定会为你开辟出个新世界的。”
婴儿像是听懂了,在凉宗的胸膛上慢慢睡去。他有些依依不舍地把女婴重新交给乳母,向身后挥挥手示意大家继续用餐。鱼屋一时间再次热闹起来,凉宗更是在众人仰慕的目光中重新坐回到义信的身边。义信刚准备行礼,就被凉宗托住这才作罢。
“饶了我吧,连你也要跟我来这套吗?”
“是,十分抱歉……”
“少主殿下。”
阿叶朝他行礼道,凉宗也礼貌地点点头。
“哈哈,让你见笑了。”
“哪里……”
“创造出这些的阿雪确实很了不起,但我作为兄长,还是希望能看到自己的妹妹能多依靠我些。哈,这就是我的任性吧。”
“清水殿下超凡脱俗,确实会让人很有压力。”
“我可也是【清水殿下】啊,超凡脱俗的只有阿雪而已。”
义信心有同感的点了点头,为凉宗斟满一杯甜酒。
“阿信,你可有兄弟姐妹?”
义信的脑海里闪过弟弟天真无邪以及站在身后父亲武田晴信不怒自威的脸,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
“是,在下家中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哈,你父亲很讨厌你吧?!”
“诶?!您是怎么……”
“都写在脸上了笨蛋,要说和父亲争宠我可是远比你惨啊。”
“啊……是……”
“是个鬼!要抓紧时间啊,阿信。”
“请问是什么的?”
凉宗将碗内的甜酒一饮而尽,本以为是淡而无味的酸米酒,没想到竟然是加入了红薯酿造而成的高度甜酒。压根没来得及准备迎接辛辣感的舌头,碍于自己是清水家少主的面子,只好红着脸把酒液吞下嗓子,任由从喉间挥发而上的酒精直熏鼻腔。
“不要对自己的父亲闹别扭,这个时代的父亲们,往往都是早亡的啊。大名也好,平民也罢,我们这些男人们都在埋头干着些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甚至……嗝,哈哈哈,见笑见笑。”
“非常抱歉,少主他一喝多就会这样,我们这就扶他上楼歇息。”
跟随凉宗一同前来的花衣小姓说着加起他,踉踉跄跄地走出人群,当着所有食客嬉皮笑脸的表情踏上楼梯。
“他刚才……只喝了一碗吧?”
义信有些无奈地看向身旁的阿叶,对方也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酒过三巡,鱼屋后厨的火光也渐渐熄灭。众人熙熙攘攘地从店内出来,阿叶和义信也同样在人群中。看着身边喝的烂醉,互相搀扶前行的人们,他的目光中再次流露出无比的羡慕。
“这就是太平盛世的样子吧。”
“我们走吧?阿信哥。”
“啊,嗯。”
两人并排走在平坦的夯土路上,头顶是每晚都要点亮白天自动燃尽的油灯笼。尽管灯光昏暗,但若是有月亮的晚上,可见度就几近和黄昏无异。这也是他来到今桥城之前从未见过的东西,要知道这每晚烧尽的油料积攒起来,恐怕是个小大名一年里都无法承担的巨额开销。要数全城灯彩最繁华的地方,鱼屋之后便只能是桔梗屋了。可当二人走到临近屋敷前,却发现昔日张灯结彩的长屋外,此刻竟然一片漆黑。阿叶虽然感到一丝奇怪,但在看见平日里守在门口的两名守屋人也没有什么疑虑。
“等等。”
“怎么了?”
“嘘,不要出声。”
身为武士的义信瞬间就察觉到了问题,那两名守屋人的后背稳稳地靠在门框上,宽沿的帽子遮住眼睛,平日里这样的帽子是只会在烈日当空的时候才佩戴的。
“糟了……”
他刚准备拔出腰间的武士刀,却被身旁的阿叶立刻制止。
“阿信哥你要干什么?今桥城内拔刀是会判喧哗刑的!”
“哎——!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墙内传来饭富虎昌怒吼拼杀的声音,义信听罢再不管劝阻抽出武士刀,一脚将紧闭的大门踢开,两名守屋人的尸体应声倒地,站在身后的阿叶惊恐地失声捂住嘴。
“少主大人!”
“阿虎!没事吧?”
庭院内早已经是一副人间修罗的场景,五六具穿着忍衣的尸体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除此之外,竟然还有数十名黑衣忍者已经将桔梗屋的人团团围住,以饭富虎昌为首的侍卫们拿着武士刀与他们僵持不下。在他们的身后,是暂且无恙的桔梗屋的人,还有那身材壮硕留着大胡子的骏府和尚。
“你们是什么人!”
看到突然冲进来的义信,忍者们大吃一惊,但还是将他团团围住。其中有两人更是拿着匕首跟苦无朝义信挥来,堂堂武田家的少主怎么可能死在这种腌臜之人手中。他挑开迎面而来的匕首,一个弓步前蹲削下了苦无忍者的脑袋。
“少主!”
“不要过来,保护好他们!”
“啊——!”
身后传来阿叶的惨叫声,只见又一名拿着无柄匕首的忍者正飞快地朝她跑去。义信刚想上前,却被忍者们团团围住。
“阿叶——!”
“到此为止了!开枪!”
“砰砰砰——!”
一声马鸣在忍者们身后响起,还没等那忍者反应过来,弹丸伴随着枪声和烈火贯穿了他的身体。岩田平治骑在枣红马上,身穿银纹大铠和漆黑的马袴,手中的蒲扇慢慢抬起,马下的铁炮足轻们也迅速换组。在他身后是全副武装的城防队,火把密密麻麻地竖在窄窄的巷子中,井然有序地包围住桔梗屋。排在最前的足轻立刻将蹲在地上出神的阿叶带到安全的位置,整个部队都像一台机器一般运行。
“里面的人听着,不管你们是什么人,不管是谁派你们来干什么的,我都没有兴趣知道。清水雪子殿下有令,凡是侵扰我今桥城与清水家百姓之暴徒,皆无审杀除!”
“是城防队,大家跟我上啊!”
“是,色部大人!”
色部家当主竟然率先带着家仆冲向忍者,顿时间桔梗屋众便和黑衣人扑杀在一起,屋外的城防队也没有松懈,在铁炮队精准的掩护之下,身披黑甲头戴额盔的足轻们冲杀进去。面对全副武装的清水城防队,这些忍者们甚至连同伴的尸体都来不及销毁,就被全部斩杀击毙。其规模之大,训练之有素,装备之精良都让饭富虎昌看傻了眼。然而最令他吃惊的并不是这些城防队的装备,而是他从这些人身上看到连自己都闻所未闻的战法。
“冲进去!不许给我放跑一个!”
“是!”
排在最后的黑家足轻们拿着长枪涌入庭院,不停地朝地上的忍者尸体狠狠扎去,那使用长枪的力道真的是闻所未闻,竟然随便一名足轻都能轻易将枪尖贯穿尸体直插土中,只露出铁制的枪柄露在外面。
“不要惊讶,这位阁下。他们本就是靠着每日每夜地捅城墙锻炼臂力,这样的程度还只是区区一个小队而已。”
应该是看出了饭富虎昌脸上的惊异,岩田平治也从容不迫地翻身下马解释道。他摘下自己的大铠头盔,走到庭院的正中央,在注意到人群中没有色部勇人之后,他的表情立刻担忧起来。
“色部大人,勇人呢?”
“啊,是岩田大人,你们来的正是时候。勇人他今日午后就去鱼屋了,听说是松平的殿下找他。”
听闻如此的平太郎歇了口气,沉思一会抬头看向身前的义信,而对方此时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两人完全一致的眼神,已经说明他们认出了彼此,已经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岩田大人,这究竟是……”
色部家当主打破了这奇怪的氛围,岩田平治这才将视线从义信身上移开。他转头看向屋内桔梗众的人群中央,视线几乎要穿过站在正中央的饭富虎昌。
“您没事吧,武田大人。”
“?!”
身旁的义信和饭富虎昌的内心都是一惊,义信更是捏紧了手中的刀柄。没想到岩田平治竟然径直朝平台走去,从桔梗众的中央,那位僧人慢慢起身,脸上扬起一抹威严的笑容。
“真是又怀念又讨厌的姓氏,可老夫已经摒弃它很久了。”
“可显然有人不这么认为,在下会为您安排新的住处。”
“好意心领了,但老夫早有去处,出家人魂归之所理当是在寺庙。这恐怕,也是佛祖在惩罚老夫吧。”
岩田平治双手合十,朝僧人鞠躬行礼。僧人也走到走廊上,靠近看清楚那僧人面容的饭富虎昌,脸上的五官快惊异到扭在一起。他的双腿几乎是本能地发抖着跪下,在那僧人身前长跪不起。同样反应的还有站在庭院里的义信,眼前的僧人他怎么敢到现在才认出来。
“老……老主公大人!!”
“祖父大人。”
从骏府出发前往今桥的武田姓氏僧人,满足这些条件的人全天下只有一人。那就是多年以前被自己的儿子亲手流放的,武田家曾经的第十八代当主,人称【甲斐之虎】的武田信虎。
“你长大了,现在是叫义信了吧。”
“是!祖父大人。”
义信热泪盈眶,他没想到竟然能在今桥城遇到自己的先祖,也许是同为被自己的父亲晴信厌恶之人,所以心中顿时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其余桔梗屋众人虽然吃惊,但也都不敢吱声。
“虎昌,你也老了啊,哈哈哈。”
“主公大人……主公大人!”
浑浊的眼泪顺着饭富虎昌的脸庞落在地上,僧人也俯下身子半跪在地上。伸出捏着念珠的手,拍打两下虎昌的脸庞,眼神中说不上慈爱,但多少有些怀念。
“岩田大人,发生了这些事我深感抱歉。但能不能还请你不要为难我过去的家臣和孙子呢?”
“只要没有坏法乱纲,不论他们是何身份,定能在这今桥城中通行无阻,我可以代表清水家起誓。不过今日之事,我定会悉数转告雪子殿下。”
武田信虎点点头表示感谢,岩田平治再次鞠躬,回头看了一眼义信,便命人带着尸体一道回去了。刚才受到惊吓的阿叶也仍在昏睡之中,就在紧挨着她休息的房间旁,祖孙二人正促膝长谈。窄小的茶室内端坐着三个男人,信虎背对着义信和虎昌,默默地盯着佛龛内的佛祖半饷。
“老夫并不记恨自己的儿子将武田家夺走,时至今日看来也不能说是坏事。本以为助他上位的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会把持权位,可这二人却不正不好地死在了信浓。”
“也许等待我的也会是这样的结局吧,祖父大人。”
“武田一族流淌着烈火的血,我不喜欢你父亲是因他与我太像,所以他不喜欢你也应该是同理。”
“我究竟该怎么办?”
“不如留在这里如何,你父亲会让你来当探报,恐怕是他不想再背个驱逐血亲的罪名了。”
武田义信一怔,他早就想到过这样的可能性,但直到今天听信虎这么说才敢确认。信虎见他迟迟不做答复,转过身看向自己的孙子,那些许稚嫩却俊俏的面庞几乎可以是他年轻时的翻版。
“怎么,你若回去那就意味着要走他走过的道路,从此一生充满尔虞我诈,猜忌狐疑。要不功成名就,要不身败名裂,并且依老夫看来,你并无与你父亲相争的能力。”
“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去,身为武士和武田之子,至少应该死在战场上。”
“那就去找伙伴吧,就像你父亲与今川伙同将我驱逐一样,你也该找到自己的伙伴。”
“伙伴……我,我明白了。”
武田信虎笑着起身,嘴中念念有词地走出茶室。
“你我二人的缘分,可就到此为止了吧。”
身后的义信与虎昌朝着他离开的方向伏下身子,二人眼中皆噙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