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天文二十四年,历经风雪的长尾家臣直江景纲一行,作为长尾景虎前往密见雪子的使传,终于在二月八日的这一天清晨返回春日山城。听闻消息的景虎竟然连每日惯例的晨礼都草草结束,立马召集家臣举行评议迎接直江景纲。
踩着主君入庭的小鼓声,景虎披着厚重的乌纱佛袍满脸兴致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评议厅内的长尾家臣们纷纷噤声行礼。面前这位长相优雅的女子,将刚沐浴之后湿润的黑发散在肩后,端正地跪坐在了华紫色的布团上,巨大的黑色笹纹旗帜悬挂在身后。从她刚进来时众人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本就白皙的玉颜今日更加亮丽,就连那摄人心魂的美人痣也尤其吸睛。
“主公,我等此行顺利见到清水家家主,清水雪子。并将主公的发问完全转达,现已将对方的答复安全带回。”
“有劳大义了,与你随行的诸位也是,咱家发自肺腑地感谢你们。所以,那位清水公主的答复是?”
“这就为您呈上,我主。”
直江景纲转身捧起只一臂长短的木匣,向主座上的景虎和众家臣微微行礼,起身压低脑袋慢慢放置在景虎的座前。拿起木盒的她对这轻的发奇的重量深感疑惑,但想到可能是信件不知为何心中有些失望。她慢慢拉开木匣上的挡板,在看到匣内用白纸绳扎好的一捆秀发时,就连见过大风大浪的她都不禁用左手捂住嘴。
“主公,里面装的是什么?”
看到景虎这样的表情,长尾家臣们也都纷纷伸长脖子,想要看到匣内能让她大惊失色的究竟是何物。景虎也不卖关子,用双手慢慢取出那捆乌黑秀丽的长发,家臣当中立刻惊叹一片。
“景纲,你问了她什么?”
“是,在下将主公的问题原原本本地询问,即武人山本晴明在她的心中是何地位,仅此而已并无多言。”
“真的……就只有这些?啊,抱歉,咱家没有怀疑你的意思,景纲。只是,只是同样身为女子的咱家,实在是…”
“无妨,主公。在下当时见此情形,心中之震撼要远超在座的各位大人。清水家的公主在听到在下发问后,几乎是在当下就做出了如此行为。”
景虎捧着断发的手微微颤抖,呼吸渐渐急促,眼中的瞳孔更是微微放大。她死死盯着那捧雪子的头发,突然起身无法冷静地在主座上来回踱步,时不时还要停下来喃喃自语,没有了半点先前的优雅。
“好想见,好想见,好想见,好想见……”
“景…景虎大人。”
“好想见她!要是…要是能透过这捆头发能看见她当时的内心所想就好了!景纲,她长什么样子?”
“这…这个,要在下来说的话,乍一看只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女童而已。不过,那双似乎要吞噬一切的眼神,在下只在最优秀的武士身上见到过。”
“不,不是。咱家是问你,她长得什么样子,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白是黑?无论是什么,只要是细节就好,都告诉咱家吧,景纲!”
“那位殿下要说身材,确实与一般女童无异,身高只到成年男子腰腹左右。可若说外貌,那确实要超出平常女子,眉如翠羽,肌如白雪。在面对百姓之时,更是明眸善睐,靥辅承权,清素若九秋之菊……”
“等等等等,景纲,你难不成是被个十三岁的女娃娃迷住了?”
“不敢,在下只是奉我主之命形容对方罢了。”
身旁听得愈发入迷的家臣见他滔滔不绝收不住辞藻,赶忙出言调侃他。果然,主座上的景虎也听得更加入迷,眼中的迷恋更是宛若一汪春水。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清水,雪子。”
“若您感兴趣,其实在下还带回一幅清水领内坊间流传的画像,只是民间工匠按照神佛之像为其著画,依在下看来也只是眉目之间略有相似。”
“快拿上来!”
身边的小姓连忙从直江景纲手中接过黄油纸的画像,交到景虎手中。看着画上三头六臂,兼备喜怒哀乐的雪子画像,景虎在第一眼之后便发起笑来。
“这是那个清水雪子?哈哈哈,别开玩笑了。”
“是…在下也觉得光凭图中所画确实有些……”
尽管嘴上说着不像,但景虎还是心满意足地把画像叠好放到身上。突然她看见景纲身后还有一座被锦缎盖住的小山,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整齐地码成了金字塔的形状。
“嗯…那是?”
“这是对方此行的回礼。”
“回礼,还有回礼吗?明明都把自己的头发割下来了。”
“是,这是清水家奉上我等的,今桥城名物【肥皂】共五十二枚。清水公主还说……”
“等等等等等等!!!”
直江景纲将托盘移至面前掀起锦缎,下面是整整齐齐五十二块包裹着黄油纸的肥皂,每一块上都打着清水家家纹的红印。看见如此数量的肥皂,负责长尾家财务管理的御藏奉行就被吓得竟当众起身,甚至还冲到景虎和景纲之间,自顾自地拿起最上面的一块检查起来。抚摸着手中的肥皂,嘴中还不合礼数地发出惊叹的呢喃。
“井上大人,你太失礼了!这可是在御前啊!!”
“啊!十分抱歉,主公大人!”
意识到自己大不敬行为的井上清政立刻面向长尾景虎跪下,没想到景虎也正满脸惊愕地向家臣们走来。其他人可能不了解,但已经把使用肥皂当成习惯的景虎和掌管财务的井上清政都知道哪怕小小一块肥皂的价值。
“这就是……咱家托你到处去找的那个?”
“不,看这油纸上的清水印……这是只有清水家的家来众到年末才能拿到的……最上等红印大方。”
“那咱家用的是?”
“是目前我等能入手到最好的……桔梗小方。”
“所以,这种的肥皂在市场上的价值……?”
“此等绝品就连在下也只在去年的京都奉会上见那今桥城的上洛使拿出来先给过天皇陛下……领内贩卖恐怕也只会是有价无市,可若是拿到堺,仅仅一块卖到金五十两恐怕也会遭到疯抢。”
“金……五十两?”
就在井上清政低头陈述之际,无意间将手中的肥皂翻转,只见背面竟然用浓浓的笔墨写着“长尾景虎”四个汉字。不等长尾家的家臣众们从肥皂的价值中反应过来,他就将金字塔上的肥皂全部翻落。
“井上,你太过分了!”
“诸位请看!”
井上清政张开手臂让同僚们统统过来,坐在主座上的景虎也很好奇地东张西望,甚至还吩咐身边的小姓过去看看。
“这是……?!”
“这不是我的名字吗!”
“这是我的!”
“啊,我的在那。”
家臣的惊声四起,被翻过来摆在地上的肥皂,竟然一个个都被写上了长尾家家臣的名字。长尾景虎再也按耐不住,将佛袍一举撩过脑后搭在肩上,急匆匆地走下台来。此时的地上已经被摆满了写着各式名字的红印大方,像极了后院女主人们热爱的花牌现场。
“景纲,这是怎么回事!”
“是,清水家的公主说,这份礼物是给我方家内每一位大人的,说是……还请好好照顾山本晴明……大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主公……”
“主公,这说明我们身边还有他们的细作!”
“没错!竟然知道我等每一个人的名字,尤其是这上面竟然还有在下前不久刚领到的新字,一定要把这细作抓出来!”
畅怀大笑着的长尾景虎根本不去理睬家臣们的谏言,因为她非常清楚,自己的身边是不可能再藏着什么细作的,不然雪子也不可能会派山本晴明特意费力试图潜入到长尾家来。那么这个身上充斥着谜团的少女,又是怎么做到对自己家内的人员了如指掌的。
啊,对了。
景虎摸着自己的耳朵,想到了此刻唯一能够说服自己的解释。
这世上存在着像自己这种能够读取人们心声之人,那再多几个顺风耳千里眼大力神又有什么可奇怪的,雪子身上也一定像她一样有着与众不同的非凡能力。
“啊,原来是这样吗。”
“主公……请做出判断吧!”
“啊,是啊,是该做出判断了。毕竟,人家可是把问题又抛回来了。就按每块五十两黄金算,这可是金两千六百两,武田的甲斐金矿一整年产出才不过八千两。”
“可是…这背后的名字。”
“这可以是回礼,也可以是威胁。对吧,景纲!”
“是!您打算如何回复呢?”
“得麻烦你替咱家再跑一趟了,啊在此之前咱家还是想确认一下,清水家和武田……并没有结盟吧?”
“不管是坊间的消息,还是从两家的军阵部署来看,都断然没有结盟的可能。如今与武田结盟的是今川家,不过武田自始至终也没有出兵相助的迹象,因此也不能派出对方正在争取清水家的可能。”
“怎么可能会把清水雪子让给他们!景纲,立即安排和清水公主的会面,地点……就选在清水家的主城。”
直江景纲从地上捡起写着自己名字的肥皂,清水家的主城目前对外仍然是位于骏河的清水城,若是景虎选择在那里会见雪子,离今川和武田都太过接近,况且无论走哪条路都要途径北条、武田的国领,要想消息完全不走漏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主公大人,不如把会面的地点选在今桥城如何?”
“哎,清水城不行吗。”
“主公大人此行的目的,难道不是想看看清水雪子究竟是何等人物吗。今桥城是清水雪子亲自治理的城,三年前那个地方还只是个用海泥夯起来的小土堆,如今的规模已无法光凭言语形容了。”
“景纲有去过那里吗?”
“很是遗憾在下并没有……不过这一路上遇到的商队和旅人,无不都对在下说,一定要去今桥城看看,说那里才是……太平的景象。”
“太平的景象,我们要怎么过去?”
“是,这个的话,在下想先请主公您到堺去一趟。”
“堺?咱家也不是不可以去,可是为什么?”
“是,一是因为堺有直达今桥港的风船,那种船只会在前滩航行,迄今为止还未曾出过水祸。二来,主公也可以好好看看,与那闻名天下的商都堺城相比,今桥城是否是徒有虚名。”
长尾景虎的瞳孔微微收缩,她把手伸向自己腰间的口袋,里面是一枚色泽透绿且只有一节拇指大小的玉葫芦。她将玉葫芦紧握在手里,眼神中有些伤感,像是想起了曾经的旧事。
“你们把这些都拿去吧,只能自己使用,不许流传到市场上去丢了咱家的脸。”
“遵命!”
“景纲,你先把咱家想要见她的意思传达过去吧。”
“御意!”
在商讨了关于其他种种繁琐内政之后晨会终于结束,长尾家的家臣众们都拿着写着各自姓名的肥皂离去,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一直忍耐到出了御本长屋之后才敢在脸上露出笑意。城门的看守们也都好奇地看着他们,平日里一向严肃正经的武士大人们,今天一个个无不都像打了场大胜仗一样。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人手里和怀里揣着的,可是价值五十两黄金的“大金砖”。
“就当是出去玩玩,怎么样弥次郎(柿崎景家),有兴趣和咱家一道前去吗?”
“跟随主公出征自然是在下身为武士的荣耀。”
“都说了只是去玩的,傻瓜。”
身材壮硕快要顶到走廊上方横梁的柿崎景家有些不解地看了看走在前面的景虎,在他心中当下长尾家的局势不容乐观,位处南边的武田已经跨过信浓,对越后的土地虎视眈眈,在这个时候让他抱着游玩的心情随同主君前往他国领土是绝不可能的。景虎知道他心中所想,笑着转过头来。
“武田那边有村上先生和安田家盯着呢,不会有事的。”
“可是万一清水家要对您……”
“她不会这么干的,对不起哦,让你这么担心。”
“不,这都是在下的本分。”
两人渐渐走到春日山城的最西隅,整座城池建造在地势垂直跨度极大的山体上,位于这里的屋敷多半是用于关押软禁犯人的牢所,出去一面有整队足轻把手的正门外,剩下三处围墙之后便都是万丈深渊。山本晴明的看押地点就位于此,此时的他狼狈地缩在阴暗房间的一角内,看来很早就听见了有人过来的脚步,于是早早地便开始提防。
“他恢复的怎么样了?”
“除了不愿意吃饭之外,基本已无大碍。”
“辛苦你了。”
负责照顾医治山本晴明的医师向长尾景虎与柿崎景家恭敬地行礼之后便离开了,房间内充斥着浓厚腥烈的药草味,铺在地面上本该干燥的干草也被已经发黄的米汤污渍。景虎的目光穿过牢笼的木杆,见到了山本晴明朝着自己恶狠狠的眼神。现在的他胡子拉碴,头发也被泥土和秽物粘住打结,一道道伤痕和血渍还挂在脸上,像一头受了伤的雄狮。
“好吓人啊……一见面就在想着怎么杀掉咱家。”
“你这家伙,果然。”
“没错,山本君,就是你想的那样。咱家能够读懂人内心的想法,并且,咱家可靠的部下们也都知道这件事。”
“什么?!你说他们都知道。”
“唉没错,这确实很难相信对吧,不过放心,山本君你现在的反应已经算是好的了。那么,能请你告诉咱家清水公主的能力吗?”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
“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头绪的吧,你家主公的能力,快,跟咱家说说吧!怎么样,咱家一定不会亏待你的,要是害羞的话就在心里想想就好了。”
长尾景虎露出尖尖的虎牙,笑嘻嘻地坐到笼子外,身后的柿崎景家警惕地注视着山本晴明的一举一动,慢慢将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上一次在本阵内被自己制服的他,竟然还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垂死反抗,就连自己的主公都被吓到,这是身为武士的失责。如果这次这个手无寸铁的男人再胆敢有冒犯之举,他一定会就地将他擒杀。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什么…怎么会。”
长尾景虎的眉毛微微颤抖,但很快又集中精神结果脸上的失望跟诧异又增加一分,最后她干脆闭上眼睛,可惜的是面前这个男人的心里除了那些恶毒地杀掉自己的想法,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
“雪子殿下现在肯定已经夺取骏河了吧,很快远江、相模甚至是甲斐都将会是清水家的国领,长尾家…只不过是趴在海岸上的盐虫罢了。”
“你这家伙,竟然敢如此无礼——!”
“弥次郎,等等!”
“这小子三番五次让您受辱,要是不让他吃点苦头…”
“没事的,咱家并没有在生气。”
“嘁,遵命!”
怒气冲冲的柿崎景家啐了一口,收起武士刀重新站回门边。坐在地上的景虎从身后拿出那只装着雪子长发的木匣,重新将目光放回在了山本晴明身上。
“你说的没错,山本君。长尾家……不,是咱家没有争夺天下之心,但有一点咱家和那位雪子公主是相同的,那便是希望领内的百姓们能够安居乐业,不再受这乱世之苦。”
“呵,那样肤浅的想法就算是三岁小孩也会说自己不愿意打仗,这一年来,我走遍了越后大大小小所有的城,哪怕是这主城春日山城也不及我今桥城万分之一的繁荣。”
“今桥城……咱家知道,那是雪子公主亲自治理的城吧。春日山城不及她的万分之一吗,说的咱家越来越好奇了。”
“嘴上说着为了黎民百姓,实际上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吧,你这样的蠢货大名天下要多少就有多少,我受够了,赶紧把老子的头砍下来,雪子殿下定会为我报仇的!”
“这一点咱家完全不会怀疑啊,毕竟……”
景虎打开手中的匣子,熟悉的紫罗兰香顿时让山本晴明发了疯地朝她冲过来,身后的柿崎景家立刻拔刀准备上前,却被景虎伸手制止。晴明把手握在牢笼的柱子上,看到匣子内的物品后他本就不太稳定的精神状态再次爆发,气得牙龈都渗出血来。
“你这混账……竟敢……我一定要宰了你!”
“不要这么说嘛,山本君。咱家明明什么都还没说,就能凭借一眼认出这是清水公主的御发,让咱家都有点……恶心了。”
“一定要宰了你!一定要宰了你!畜生——!”
“那样的话,山本君,你可就太对不起清水公主了。这可是她为了你,才毫不犹豫切下来的头发。”
“雪子殿下……”
山本晴明的神色一怔,望着景虎手中的木匣子慢慢出了神。精神状态渐渐冷静下来的他,嘴中开始念念有词,仔细听是在喊雪子的名字。长尾景虎回头看了一眼柿崎景家,随即无奈地摇头起身。
“对了,山本君。如果你想再见到清水公主的话,就用这个洗干净身子来找咱家吧,咱家也很是想见她一面呢。”
“雪子殿下……雪子殿下……雪子殿下……”
一块被黄油纸包好,背面写着山本晴明四个汉字的红印大方肥皂被放在山本晴明可以拿得到的地方。这块肥皂上的字迹和送给长尾家的其他肥皂完全不同,看到那熟悉而秀气的字迹,山本晴明的眼泪宛若断线的佛珠,坠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