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锈迹斑斑的矿用火车头亮起了探照灯,在荒野的铁道上奔驰。
娜塔莉坐在驾驶室里,抱着赫那,呆滞地望着前窗。
“娜塔莉?”赫那在她怀里抬头,“莫德莱他去哪里了?”
娜塔莉没有回答,只是将赫那抱得更紧了一些。
什么嘛,那个白痴皇子,逞什么英雄?还真的将自己的誓言当一回事了啊,什么尽全力护他们周全啊,分明都没出息地被圣甲虫控制,差点亲手把她和赫那都给砍了,还不是靠她才清醒过来。
她当然知道圣甲虫能通过精神连接找上门,但既然都费力把他从精神控制当中救出来,还扛着他的肩膀走了那么长的路,当然得救到最后啦。结果呢,这白痴自己头脑一热就要去引开圣甲虫,都不带征求一下意见的。以为自己很伟大吗?都不想想别人花了那么大力气把他救回来结果被他搞得徒劳无功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还不如直接在车厢里一枪崩了那个转不过来弯的脑袋。
在那个梦境里她分明就看到了,看似沉稳的皇子内心深处就是个怕孤独怕得要死的死小孩,还装得好像很聪明似的两次三番要和她合作,一起杀出重围一起逃难,结果只是害怕一个人嘛。
这样的傻瓜,死在圣甲虫的爪下又有什么可惜的?
但她就是觉得心里好像空掉了一大块,怎么也填补不上去。为什么和那个青年有关的画面和声音就是在脑中挥之不去呢?替她挡下女王蜘蛛的攻击,一脸得瑟向她展示刀工给她们做饭,脸色惨白地坐她的机车,在旅店房间里举手发起那个可笑的誓言,在地下赌场像头狮子一般震怒一拳打在那个贵族少爷的脸上……
还有两个小时前,拖着大剑远离这辆火车的样子,那么害怕孤独的人,却自顾自地决定一个人跑去送死。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她在梦境里看到的那个纤细敏感的男孩传染了,也开始害怕起孤独来。
这辆废弃车头的侧窗玻璃早已破损不堪,冰冷的晚风灌进驾驶室。因为之前涉水的关系娜塔莉的衣服还是湿的,这让她感到有点冷,她紧紧地抱着赫那,希望能从她身上多获取一些体温。
被探照灯照亮的轨道上突然出现了什么东西,反射着银光,从大小看,不是矿用车头能平安无事碾过去的。
娜塔莉浑身一凛,条件反射地启动了刹车。
车头立即减速,铁轮在轨道上擦出火花,当距离接近到足够看清那是什么的时候,娜塔莉感觉自己的心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车停了下来。
“那个是……莫德莱?”赫那轻声说。
横躺在铁轨上的钢铁人影,确确实实是莫德莱穿戴的量产版“屠龙英雄”,但被严重损毁了,头盔凹下去一块,背甲变了形,手甲腿甲破损,整副蒸汽铠甲几近报废,那把械装大剑不见了踪影。
莫德莱就在里面,一只破损的手甲里可以从缺口看到被血染红的手臂,整具铠甲上上下下都沾着血,银色的甲胄上装点着红色。
“是莫德莱!”赫那叫着就要冲下车去,却被娜塔莉一把拉住了。
“娜塔莉?”她回头,对上了娜塔莉略带些恐惧的凝重表情。
独自引开圣甲虫的莫德莱会以这种姿态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根本就不用多想。
“你待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出声。”说到这里娜塔莉又意识到这并没有什么意义,但她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她没等赫那做出回应,自顾自地打开驾驶室的车门跳下了车。
她拿下了身后的步枪,一步一步向前挪去,最后在穿着铠甲躺在铁轨上的莫德莱前面站定。
她蹲下身去,把手放在莫德莱的头盔上,出声呼唤:“喂……”
手是颤抖的,声音也是颤抖的。
“你不会……真死了吧?”
和替她挡下女王蜘蛛一击的那一次不同,这一次头盔下面没有任何回应。
“你……”娜塔莉说不出来了,突然眼泪就在眼眶里开始打转了。
该死,自己什么时候多愁善感的人了?在这一年的战争里她不止一次地看过战友死去,到最后终于有点习惯了生离死别,几天前她还失去了那么多战友。
但如今看着这个和自己逃亡一路的皇子为了救她们傻兮兮地把自己搞成这副熊样,她突然就感觉好难过。
看来自己真的是被那个男孩传染了。
这时雷霆般的声音毫无征兆在她的脑中炸响:“真愚蠢啊,觉得那样我就找不到了吗?看来你们还并不知道,我等能直接读取你们的记忆。”
娜塔莉用手背抹了抹眼睛,转身望向夜幕中的那个巨大轮廓。那个轮廓实在太过巨大,所以在荒野上很容易被看到,但也正因为太过巨大,看到的人很容易忽略它。只是扫一眼的话,任谁都会以为那是一座山丘。
“他,还活着。我被提了要求,要我将你们活捉回去。”“山丘”动了动雄伟的身躯,强大的意志灌进了娜塔莉的脑海,化成她能理解的话语。
“但这个要求对我并没有什么约束力。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把安图因的化身交出来,或者死。”
荒野之上,火焰升腾而起,火焰在荒野上画出一个巨大的圆形,躺尸状态的莫德莱,那辆矿用火车头,站在铁路旁的娜塔莉,还有那道雄伟的身影都被火墙围了起来。
借着火光娜塔莉终于看清了几十米外那头圣甲虫的样子,即便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亲眼目睹的时候她还是战栗了一下。
果真是已知虫族最强的物种,集无坚不摧和坚不可摧的特性为一体的战士身躯,更可怕是这种生物还懂得施放魔法,每一只圣甲虫都是远超人类的魔法大师,它们强大的精神力可以直接和元素共鸣,不像人类还需要咒语和咒文,这道升腾而起的巨大火圈便是这只圣甲虫随手施展的。
它的目标是赫那。
娜塔莉端起了枪作为回答,在这一点上她不会让步,她也完全不相信这只圣甲虫真的会放过他们。
“人类的法师……”圣甲虫的声音缓缓响动,“不自量力!”
娜塔莉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但她还是开了枪,子弹脱膛,化作硕大的火团轰向圣甲虫。
但那团被唤出的火焰在在中途不自然地偏移,飞向高空,在天上爆出绚烂的火海,只有子弹还在按原来的轨道飞行,只在圣甲虫的铠甲擦出了火花。
第二枪,她干脆直接往圣甲虫的头顶上空射击,转眼间雷响震天,闪亮的电弧从天而降,却莫名其妙地在即将落到圣甲虫身上时大幅扭曲,轰在荒野的岩地上,炸起了成片的碎石。
圣甲虫用强大的精神力支配了这个领域的元素。
“闹剧。”圣甲虫对她的魔法做出了评价。
在娜塔莉准备开起第三枪时,血花从她的肩上飞舞起来。
看不见的风刃像是一把名刀掠过娜塔莉的肩膀,轻轻松松地切开了她的肩骨。
伴随着喉咙不由自主发出的悲鸣,步枪从她的手中脱落,剧烈的疼痛贯穿了她的脑壳,几乎让她失去了意识。她捂着肩膀半跪下去,浑身颤抖,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这个魔法被施展出来竟没有任何先兆,那只圣甲虫至始至终都没有动过。
“你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圣甲虫说道。
娜塔莉艰难地抬起了半边被染红的脸,盯着圣甲虫隐藏在头甲深处的复眼,过于剧烈的疼痛让她的意识有点模糊。
狂风涌向娜塔莉头顶的上空,压缩的气团在那里凝聚起来。
深谙元素魔法的娜塔莉明白了,那是风神的铁锤,高压的风障落下时,她和莫德莱都会被压成一滩模糊的血肉。圣甲虫要杀他们,就和他们人类随手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看来这场逃亡,终于要落下帷幕了。
终于,风障化作铁锤挥下,巨大的冲击让地面在轰响中下陷,连铁轨也跟着凹下去了一段。
娜塔莉在剧痛和惊疑中看着腰上的触手,她还活着,莫德莱也是。在危机时分,两条触手从远方伸来,分别缠住他们将他们拽出了魔法的范围。
“啊啊,在那里!安图因的化身!”圣甲虫高亢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之前它的声音一直毫无波澜,同样随着这股意志流进来的还有高昂的战意,圣甲虫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忽然间地动山摇,圣甲虫朝那辆火车发起了冲锋。
“赫那……快逃啊!”她朝停在那里的火车头呼喊。
一切都晚了。
火车头转眼间就被纳入圣甲虫的攻击范围,它猛地扑出,挥下了前肢的刀刃。水晶般的刀刃破开火车头的外壳狠狠刺了进去,圣甲虫连装甲厚实的蒸汽坦克都能轻易地砍爆,对它来说这个上百吨的交通机械只是薄铁皮做的玩具。
娜塔莉感觉全身的血都凉了,缠在她身上的触手逐渐变得无力,直至松开。她趴在地上,绝望地望着那辆被剖开的火车头。
圣甲虫将前肢抬了起来,那把刀刃的末端串着一个娇小的人影。
赫那,她几乎被劈成了两半,刀尖刺穿了她的胸腹,从背后伸出,黑色的沥青一般的液体从圣甲虫的刀尖流下,那是她的血。
“不,不要!”娜塔莉绝望地呼喊,连自己的伤痛都顾不上了。
圣甲虫狂喜的声音像海潮一样冲进她的意识:“安图因!我杀死了我族的天敌——安图因的化身!在她解开封印之前!啊哈哈哈,从此我族再无阻碍,我的名号将被永远传颂!”
“我想起来了。”女孩的声音突然响起,分明很轻,却无比地清晰。
圣甲虫近乎癫狂的声音戛然而止。
“赫那?”娜塔莉呐呐地呼唤,一度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我想来了,那个时候,一个部族的人类用界碑让我来到这个世界,另一个部族的人向我提出了请求,用祭品作为交换,让我吃掉那些虫子。”被刺穿的赫那神情平静地说道,“是血啊,那个仪式,两个部族的祭司以血与我定约,如是,门将为我打开。”
“血……”娜塔莉下意识地看向救了她和莫德莱的那两条触手。莫德莱的铠甲上满是血迹,而她肩膀上的伤也让血浸透了衣服,刚刚触手救下他们的时候沾上了他们的血。
她想起了在西南猎区第一次被赫那救下的那个时候,他们被女王蜘蛛顶飞,摔在装着黑曜石碑的货箱上,那个时候石碑沾上了他们两人的血。
她还无端地想起了在莫克城的旅店里抱着赫那睡觉做的那个奇怪的梦,一男一女的祭司唱着圣歌,相对着举起了沾血的手指。
一男一女的祭司……她隐约地感觉到了,那个奇异的梦原来是有意义的。赫那口中的那个打开异界之门的仪式,原来她和莫德莱的血才是关键。
雷霆在夜空中炸裂,随后是清脆的破碎声接连响起。
娜塔莉认得这个声音。
夜空中密密麻麻的裂缝张开,仿佛无数张眼睛,无数条触手延伸垂下。
传说中几乎吞噬了世界的邪神安图因,再度降临。
“不可能、这不可能,安图因的化身、本体!分明被我杀死了!为何……还能解放力量?”圣甲虫的声音这一次不是近乎,而是真的癫狂了。
“杀死?本体?”串在它刀刃上的赫那歪头,不甚理解的样子,“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这副身体,只是‘我’分裂出来的一小部分而已啊。”
更多更大的空间裂缝张开,里面藏着血盆大口,好几张——每一张都和变化成赫那的那个肉团上的一模一样。
娜塔莉震惊了,她原以为那化身成赫那的漆黑的肉团便是邪神的本体,但现在她才明白,和他们一起旅行的小女孩,只是从邪神身体里分裂出来的冰山一角罢了。
而虫族一直以来似乎也是这么以为的。
“他们,是我中意的人类。莫德莱,会做好吃的饭菜,娜塔莉,很照顾我。” 赫那语气平静,声音稚嫩空灵,却透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而你却敢伤害他们,不管怎么样,你该被吃了。”
“不不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在娜塔莉的脑中,圣甲虫的精神共鸣只剩下了这一句呼喊在重复。
它在恐惧,和巨龙一个等级的生物在恐惧。
无数的触手伸向了圣甲虫,一条最为粗壮的触手缠住了刺穿赫那身体的前肢,迅速收紧,在这股巨力之下虫族引以为傲的晶石甲胄和刀刃竟直接破裂,化作无数碎片,包在里头的前肢也被彻底碾碎,绿色的浆液飞溅而出,赫那的身体带着破碎的刀尖落下去。
与此同时其他的触手正在缠绕圣甲虫的肢体将那雄伟的身躯吊起来,有十几条触手剥开它的盔甲,撬开它的鞘翅去撕咬它的身体内部,它凄厉的虫鸣只持续了数秒就停止了,因为有一条触手伸进了它的背后,一口扯下了它的共鸣器。足以砍烂蒸汽坦克,足以撞碎城墙的圣甲虫这些触手之下毫无还手之力。
最后破碎的圣甲虫被触手包裹起来,像上次那只女王蜘蛛一样被强行投进一张嘴阔超过二十米的血盆大口。
“虫子……”在响彻天空的咀嚼声中,落在地上的赫那操纵腰上的触手爬了起来,然后将插进胸口的破碎刀刃拔出,“果然不好吃呢。”
触手收回到了裂缝中,那些大大小小的裂缝缓缓合上,破碎的夜空恢复如初。
与此同时,明亮的光斑打在了这片土地上,照亮了娜塔莉的脸。
光来自夜空的远处,一艘正在朝这边缓缓下降的浮空艇,飞艇的侧面印着莱希特财团的商标。
来搜寻他们的伯爵的人终于赶到了,他们得救了。
娜塔莉却没有看向那艘救命的飞艇,她出神地盯着立在荒野上的小小身影,第一次觉得那个女孩竟是那么高不可攀,真正地如神明般威严不可侵犯。
但那种感觉转眼间就消弭不见了,因为那女孩突然面朝向她,说起了她所熟悉的,毫无威严可言的低语:“又有点饿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