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路西欧和伊丝塔瑞尔一齐站到那块比剑用的圆形竞技场上时,已经有上百名骑士涌进这座室内训练场。除了指定担任裁判和助手的骑士被允许站到竞技场边上,其他骑士只能挤在四周的墙边远远地观战。
同样拥挤的还有二层的走廊——这座训练场并没有二楼,却在四周的墙边建了高一层的看台走廊,这是供骑士教官在上面巡视整个训练场用的,也是绝佳的观战地点。
卡洛骑士就靠墙坐在走廊角落里,前面放着个木箱,周围围满了朝他伸手的骑士,每只手上都拿着金币或是银币。
“别挤过来一个个来!你押谁?殿下?好。”
“你?团长么……”
“哎哎纳鲁你写张欠条几个意思?死开,上一场你还欠这边两个金币没还呢!只接受现金押注!”
卡洛骑士每接过一把硬币扔进木箱就拿出一张自己定制的印券在上面快笔写上金额递回去,这是筹码,红色的券代表押注长皇女,蓝色代表骑士团长。对训练场里的骑士来说,长皇女和团长的正式比试的隆重程度不亚于“剑圣大会”的决赛。
剑斗竞技是帝国最受欢迎的运动比赛之一,每四年一届的“剑圣大会”也是众多国民甚至是国外游客都翘首以盼的盛大赛事,十六名从不同的选拔地区脱颖而出的“大剑师”会在皇都决出当届的“剑圣”,大赛的承办机构也会在复赛期间发行博彩券让民众们下注支持自己看中的选手。
而从观赏性的角度看,骑士团长和长皇女的比试某种程度上说恐怕比“剑圣大会”的决赛还更有看头一些。因为一届大赛的“剑圣”名额只有一个,所以从根本上讲,“剑圣大会”的决赛也始终只能是一名“剑圣”和一名“大剑师”的竞技。
而这里即将进行比试的,却是两名“剑圣”。
七年前,二十岁的皇家骑士团王牌骑士路西欧在“剑圣大会”上一举夺下了冠军,一度成为了历届大会史上最年轻的“剑圣”。
但四年后的下一届比赛,就马上有人打破了这个记录。时年十九岁的长皇女伊丝塔瑞尔戴上面具以一个伪造的身份参与了“剑圣大会”,从竞争最激烈的皇都选区脱颖而出,然后在复赛一路取胜夺得了“剑圣”头衔。当她赢下了决赛,高举着长剑,在众目睽睽之下摘去脸上的面具时,整个赛场都沸腾了。那可以说是“剑圣大会”史上最为传奇的一刻,尊贵的长皇女殿下凭着自己的实力代替骑士团长成为了帝国最年轻的“剑圣”。
很快,两边的投注都积累了不少份额,卡洛朝记录着统计数据的纸上斜了一眼,当前的赔率大约是一比一点三,支持骑士团长的金额要更多一些。从二人都夺得剑圣名号算起,正式比试中骑士团长对长皇女的胜负场数是四十胜二十二负,胜率上讲骑士团长还是很有优势的,但伊丝塔瑞尔皇女殿下在骑士团中居高不下的人气让赌注得以基本持平。
训练场的中央,路西欧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也是从一名普通骑士一步步爬上来的,当然知道那帮家伙挤在上面的角落里是在做什么。骑士团的戒律不少,聚众赌博也是禁止事项之一,往常他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今天他们真的是太闹腾了,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同样站在场上的长皇女的脸上挂着微妙的笑容,显然也是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整个骑士团的脸这次真是被这帮混蛋给丢尽了。
正当他正颜厉色地转过头,准备开口呵斥的时候,伊丝塔瑞尔突然笑着抬手制止了他:“罢了,由他们去吧,成天不是训练便是任务,他们需要一点小娱乐。”
在等待靴子送来的时间里,她让两名侍女将自己的长发结成辫子盘成了花蕾般的漂亮圆髻,然后用蓝色的丝带系好,只留下两绺侧发垂在耳边,这是她很喜欢的发型。相传在遥远的过去,一位异国的女王就一直绑着这样的发型,在那个传说中这位女王令人称道的地方在于她还是名优秀的骑士和剑士,曾披甲戴盔,亲自率领一众骑士击退踏上国土的入侵者,并统一了当时诸侯割据的王国。
“好吧,既然您这么说了……”路西欧这才把那句即将出口的厉喝重新咽了回去,他重新看向长皇女:“那么殿下,可以开始了吗?”
“当然,不过在开始之前还是要将该说好的事情说好才行。路西欧,既然我给了你这次机会,你也要承担相应的风险才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伊丝塔瑞尔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请明示。”路西欧低下头去。
“很简单,只是一个小小的赌局。如果这场比试较量你赢了,你可以跟我提任何要求,只要我能办到的,我都会满足你。反过来要是我赢了也是一样,我可以向你提出任何要求,你不能拒绝。”
“卑职明白了。”路西欧平静地回答。
“用你骑士的荣誉保证。”
“是,我以骑士的荣誉起誓接受这个赌局。”路西欧庄重抬手。
“很好。”伊丝塔瑞尔满意地点头。
周围的骑士们在窃窃私语中交换眼神,每个人的眼中都带着惊愕,一部人流露出了惊喜的神色。任何要求——听起来是多么引人遐想啊,在他们眼中这一天终于到来了,长皇女和骑士团长准备要借这次比试捅破那层窗户纸!
路西欧听见了周围的议论声,心里感到一阵苦涩。
他何尝不知自己的下属还有皇宫中的侍女们私下里在是如何讨论他和长皇女的关系的,但和那些被美好故事冲昏了头脑的人不同,他很清楚以自己现在的身份,是无论如何也配不上长皇女的。
在帝国的世袭贵族间,阶级观念依然牢不可破。他的父亲是帝国的宰相,还是一名子爵,却只是被册封的平民出身的终身子爵,爵位无法继承,也没有半块封地。在军界他虽然是一名新秀将领,但以家族出身来论在那些家世显赫的世袭贵族眼中依然算不上什么人物,和平民并无太大区别,至多,可能会有一位伯爵看中他在军界的前途,愿意将女儿下嫁给他。而长皇女殿下,对他而言是绝对高不可攀的。
因此他也只能将那份逾越的心意埋藏在心底,化作无与伦比的忠诚。
如果他赢下了比试,他只会请求长皇女殿下撤回对莫德莱皇子的调查诏令,那个心底纤细的皇子是他的学生,在他的眼中这对姐弟并没有刀剑相向的必要。
虽然深知权力斗争的残酷,他依然不希望自己倾慕、效忠的长皇女的手上再沾上无辜之人的鲜血。
伊丝塔瑞尔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周围的骚动,兀自向一旁招了招手,担当裁判助手的骑士便将挂着各式训练用长剑的滑轮推架推了过来。
除了多局积分决胜被缩减为一局一击决胜外,二人的比试规则承袭正式的剑斗竞技,武器方面只对剑的材质、总长度以及剑刃与剑柄的比例有一定要求,剑的宽度、厚度、形状等都没有限制,因而武器架摆着形形色色的剑,当然无一例外都磨掉了刃部和剑尖,还覆上了一层软胶。
伊丝塔瑞尔一伸手便决定了自己的武器,是一柄细长的刺剑。这种剑十分轻盈,却非常容易折断,无法挥砍,只适合刺击。没有相当的训练很难用好,在冷兵器时代骑士们仅仅会拿它作为备用武器或者指挥棒使用。
正当路西欧招来推架准备挑选武器的时候,伊丝塔瑞尔出声了:“等一下,路西欧。”
“殿下有何吩咐?”路西欧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这场比赛是我赐给你的机会,所以,我希望你能允许我小小地任性一把。”伊丝塔瑞尔轻轻地笑道。
“殿下请讲。”
“由我来直接选定你的武器。”伊丝塔瑞尔指向他的武器架。
路西欧愣了一瞬,点头答应了:“好。”
他以眼神授意身旁的骑士把推架推到伊丝塔瑞尔那边去。
皇女殿下的要求无可厚非,她原本完全可以对路西欧的进谏充耳不闻,同意用剑术比试来决定结果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让步。
在正式的剑斗竞技中,在规定次数内两名选手本都可以反复挑选武器,以尽量避免因为武器选择而造成一方压倒性不利的局面。路西欧先是朝推架最底下那把最大最重的大剑看了两眼,然后又把视线定在了最上头的另一把细剑上,他推定长皇女殿下会在这两把剑中选出一把。
伊丝塔瑞尔选出的这柄细剑,应对正常规格的长剑会比较吃力,但却能凭借其轻盈的重量以卓越的速度压制过于钝重的大剑。而细剑又是路西欧这种力量型的剑士不常用的武器,长皇女殿下要比他更擅长使用。
但伊丝塔瑞尔最后却指向了中间的一柄阔剑:“嗯,就它了。”
在其他所有人都还在愣神的时候,她将那柄阔剑取下,掷向路西欧。
路西欧条件反射地接下,怔怔开口:“殿下?”
“怎么?”
“您为何要选这把?”
这柄阔剑重心平稳,重量适中,非常称手。若以这柄阔剑对上伊丝塔瑞尔手中的那柄细剑,可以说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这种剑可以劈砍穿刺,比起那把细剑来说剑路要广的多,路西欧这种水平的剑士完全能单手使用,在速度上也不会有太大劣势。
更关键的是,因为重量的差距,剑身相击的时候那柄细剑很难架住阔剑的挥砍,这也就意味着面对路西欧的攻击,伊丝塔瑞尔根本无法用剑格挡只能选择躲避,而路西欧却能轻松地拨开对方的刺击。
“我说了要替你决定武器,可没说要占你便宜啊。” 伊丝塔瑞尔回答,一脸淡然。
“这样不公平,请您——”
“路西欧。”伊丝塔瑞尔抬手打断他,“我给你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不要忘了自己本来的目的。”
路西欧一怔,随即穆然立正:“是。”
诚然,和平时的切磋不同,这一次他是怀着明确的目的,以此为赌注和长皇女殿下比试的,若太过纠结于比试的公平性,未免显得迂腐了些,更何况还是对方主动提出来的。
但他读不懂伊丝塔瑞尔为何要这么做,看上去皇女殿下似乎是有心让他取胜,但那样的话只要一开始就直接接受他的谏言就好,根本就不必安排这种闹剧一样的比试。
就算皇女殿下再怎么随性,也实在太过矛盾了。
看着对方那深不可测的笑容,他竟隐隐地感觉到了一阵不安。
但身为一名登峰造极的武者,他很快就收敛了心神,将这股可能影响到比试的杂念清出了脑海。
他像一颗长竹那般挺立,一手放在背后,一手持着单手剑竖在面前。
伊斯塔瑞尔也做出了一样的动作和姿势,那是代表了剑斗竞技最高礼仪的决战姿态。
此时此刻,坐在二层走廊上的卡洛骑士有些窘迫。
“哎哎哎你们、你们这是干嘛?都押团长身上还怎么玩嘛?”他摊着双手来回看着周围伸手过来押注的人,“你们对公主殿下的忠诚心都被狗吃了吗?”
从伊丝塔瑞尔选定双方的武器的那一刻起,胜负在骑士们的眼中差不多已经尘埃落定了。路西欧团长的剑术本来就略胜皇女殿下一筹,武器占优的情况下可以说是胜券在握。所以后面的押注全流向了骑士团长身上,甚至还有押注长皇女的骑士要求更换作为筹码的印券,只有那些表示“输钱也要输在公主殿下上”的死忠们还在坚持,原本差不多持平的赔率倾斜到了大约一比三。
这就让身为庄家的卡洛相当难受了,他组织的赌局的报酬是从赢家手里抽水半成,也就是说实质上最后输掉赌局的赌客押上的钱有百分之五是他的,稳赚不亏,但也有高低之分。同样份额的押注,爆冷门的赌局他会赚得最多,次之是持平的那种,押注倾斜最后又如预期发展的话,他就没什么赚头了。
一只纤纤玉手伸来,将一只钱袋放在卡洛面前的木箱上。
卡洛抬头,立马呆住了。
温软如玉的女子挤在一群壮实的骑士中间,柔卷的长发自兜帽中伸出,含着绝美的面容,对着他嫣然一笑。
是和长皇女一起来的那名黑袍女官,周围的骑士都禁不住把视线集中过来,离她比较近的骑士闻到了从她身上散发的出来的令人心醉的淡雅香气。女官的面貌显然是来自南方的属国,那个以炼金术和药学闻名的小国,除了魔药以外,那里还盛产熏香。
“押公主殿下。”她用令人耳根发痒的柔美嗓音说道。
骑士们都不禁咽了咽喉咙,在一把长剑一张盾牌便能走上战场的过去,骑士团还是有相当比例的女性成员的。但自打武装上蒸汽铠甲之后,女骑士的数量锐减,毕竟绝大多数的铠甲对体格和肌肉力量之类的身体条件要求很高,并不适合女性穿戴。对于成天只能待在在充溢着男性荷尔蒙的训练场的这帮骑士而言,这般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实在太有杀伤力了,一颦一笑都能够牵动他们的心。
卡洛好半天才晃过神,将手伸向袋子准备清点押注金额。打开钱袋的瞬间他再次目瞪口呆,这一袋子里装的竟全是金币。
他反复清点了两次,抬头,试探性地问:“一百……二十枚金币,对么?”
女官微笑着点了点头。
骑士们一片哗然。
就算是贵为骑士团长的路西欧,年俸也不过一百枚金币而已,这名女官竟然在几乎必败无疑的长皇女身上押上了普通骑士好几年的俸禄!她难道是疯了吗?
卡洛赶紧把金币倒进木箱,写了印券递给女官。
这时下面响起了开场的铃声,赌局封盘,最后的赔率定在了一比一点二上,几乎再次持平,但这次是长皇女的押注更高一些,女官的大额押注让长皇女在最后一刻以微弱的优势压过了团长路西欧。
骑士们纷纷转身,涌向了栏杆。
长皇女与骑士团长的正式比试,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