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德莱从昏迷中苏醒,眼前一片模糊,只能依稀看见一片白色。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已经死了,这里是死后灵魂的归宿,他还记得自己去单挑了一只圣甲虫,被打得毫无还手,没理由还能在那种情况活下来。
但身体各处传来的阵痛又让他隐隐地意识到,这里似乎就是现实世界,没有身体的灵魂照理来说是感觉不到疼痛的。
身旁传来了脚步声,一只温暖的手伸来扒拉开他的眼皮,然后就有一束强光打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晃头挣脱,闭眼躲避那束光,往旁边看去。
白衣的短发护士站在床边,俯身凑近,手里拿着强光手电。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依稀看到护士的胸脯丰满,几乎撑裂衣襟。
不过下一秒,对方雄浑的声音传入耳朵,像一把铁锤砸碎了他的幻觉:“殿下,您终于醒了!”
他愣了好一会儿,闭上眼使劲摇了摇头重新睁开,这回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眼神变得惊疑不定起来:“你是谁?我在哪儿?发生了什么?”
“请镇定,殿下。您昏迷了两天,刚醒来可能会有些混乱。”对方安抚他,声音慷锵有力。
莫德莱心说我不是因为昏迷了太久感到混乱,纯粹是被你给吓的。
根本就不是什么短发女护士,而是一名魁梧的巨汉,那几乎撑裂衣襟的丰满胸脯其实是两块硕大的胸肌。以他在战士扎堆的骑士团待过的经验,也从未见过如此伟岸的汉子。
对方看上去倒是很年轻,面部刚硬,脸廓如刀削般分明,左脸有一块烫伤的痕迹,给这张战士脸更添了几分彪悍。更具压迫感的是他的右臂,从肘部以下都被替换成了机械义肢。
“你、你到底是谁?”莫德莱又问了一次。
“我是负责照料您的护士。”汉子忽然立正,挺直了身板,目视前方,大声报告。
那白色的上衣的确是护士的制服,但似乎不太合身的样子,一排扣子被他的虎背熊腰挤得岌岌可危,还有那顶护士帽,因为太小套不上去只能孤零零地支放在头上,明显一低头就会落下去。
莫德莱很庆幸对方至少没丧心病狂到穿上和上衣配套的套裙,很正常地穿了条长裤。
但看着汉子的架势,他又忽然皱起了眉头:“你是军人?”
长期在军队服役过的人气质和普通人会有很大的不同,从第一眼看到这个铁汉时莫德莱就隐隐感觉到这一点,那伤疤和机械义肢,无一不在提示这是名双手血债累累的老兵,还有刚刚那立正报告的姿态,明显是军姿。
“曾在铁堡骑士团服役,不过现在是护士。”汉子回答。
莫德莱微微一怔,铁堡骑士团,帝国以直属皇室的皇家骑士团为首,军部总共设有五个骑士团,铁堡骑士团设在南方,隶属于帝国陆军,是仅次于皇家骑士团的大骑士团。
“那……这里是铁堡骑士团?”莫德莱四下打量房间,想看出点什么来。
若是被铁堡骑士团“照看”着,就意味着本来正在逃亡的他已经落网了。
这个房间看上去倒只是一件普通的卧室,虽然面积不大,但从装修看比起普通人家还要好些,完全不像是给逃犯准备的病房。
然而考虑到他的身份,军队抓住他以后会给予更好的待遇条件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哪怕是有叛国的嫌疑,他毕竟还是堂堂皇子,在定罪以前是不会遭受太过分的对待的。
但站在床边的“护士”挺起胸膛,一板一眼地纠正了他的胡思乱想:“不,这里是莱希特伯爵的府邸,您很安全。还有我只是曾经在铁堡骑士团服役,现在的我已经不属于那里了,只是一名护士而已。”
你到底是多想强调自己是名护士啊……莫德莱在心里说。
“你是莱希特伯爵的人?”
“是,我是伯爵私人医生的助手。”
“我居然活下来了……”莫德莱还是没什么实感,猛然间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她们!她们怎么样了?”
“请放心,您的同伴都很好。”“护士”及时地理解了他的问题,“那个小姑娘安然无恙,娜塔莉大小姐肩膀受了伤,不过手术之后恢复得很不错。倒是您伤得最严重,送过来的时候是创伤性休克,全身还有多处外伤和挫伤。不过现在没什么大碍了,修养几天您就可以下床了。”
“她们没事啊。”莫德莱松了一口气。
“请问您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觉得疼?”
台词倒是很像个医护人员,但那冷硬的表情和语气,让人不禁感觉是在审讯俘虏。
“唔……还好。”莫德莱下意识地点头。
“那么就请配合做一下检查吧。”“护士”转身从桌上的铁盘里拿起了体温计,这本该是非常正常诊察流程,但他的架势却更像是要给审讯对象上刑具,让莫德莱的脸不由得抽搐了一下,身体本能向后挪了挪。
“护士”马上就注意到了莫德莱的异状:“殿下,您脸色不太对劲啊。”
“我没事我没事!”莫德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连连摇头。
“啊!我懂了!”他突然一副醍醐灌顶的样子大声说道,惊得莫德莱一颤。
“果然殿下还是比较喜欢……由女护士来照看,对吧?”“护士”一脸认真地说。
“不不,不是!”莫德莱赶紧否认。
“不用刻意否认,殿下。我也是男人,都懂的。”“护士”用一种“心照不宣”的眼神看过来。
“真不是,跟性别没关系!”莫德莱快抓狂了,却又不知该如何挑明。
“可这有点难办呐,法兰医生只有我一个助手。”“护士”兀自沉思起来,忽然间变了脸色,猛地转头,“谁?”
莫德莱吃了一惊,这才注意到房间的门被开了一条缝,“护士”果真是在铁堡骑士团服役过的骑士,有着经验丰富的军人才有的警觉,连正对着门的莫德莱都没注意到的异状被他凭一点点的声音察觉到了。
短发的少女正在外面朝里窥视,被“护士”的吼声吓了一跳,愣了足足两秒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关上了门,蹬蹬蹬地沿着走廊跑开。
“娜塔莉?”莫德莱认出了那张脸。
“娜塔莉大小姐啊,她天天有过来呢……嗯?”“护士”放松下来把脸转回来,突然顿了顿,“啊,有了!”他像是有了什么主意,“容我先离开一会儿,殿下。”
说完他就转身抓过桌上的铁盘冲出了房间,风风火火的势头像是紧急出征的士兵,只留下莫德莱坐在床上眨巴着眼睛。
“请等一下,大小姐!”房间外头传来了“护士”的喊声。
他似乎是叫住了跑开的娜塔莉,数秒钟后外面响起了他们讲话的声音。
隔着房门莫德莱听不清护士说了什么,但娜塔莉的声音时不时地会提高八度,让他有机会听出内容来:
“你你你说什么?那个变态皇子……”娜塔莉惊呼。
护士说了些什么。
“我不要,开什么玩笑!不要不要不要!”娜塔莉再次大喊。
护士又说了些什么。
“啊呜……我知道了啦,我做就是啦!”娜塔莉自暴自弃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护士”将门打开一条缝,却没有进来,只是探进头,对着莫德莱说道:“殿下,请稍等片刻,马上就为您安排诊察,敬请期待。”说着他还从门缝里伸出那只机械义肢,竖起了大拇指。
没等莫德莱做出回应,他就关上门离开了。
莫德莱心底涌起了不详的预感。
约摸五分钟后他听见有人沿着走廊从远处走来,在这个房间的门口站定。
听脚步声显然不是之前离开的“护士”,那个巨汉的脚步声沉厚有力,非常容易辨认。
对方迟疑了足足三十秒,才敲了敲门,然后打开房门走进来。
莫德莱懵住了。
进到房间来的是娜塔莉,她端着放着诊察用具和药水的铁盘,满脸通红地低着头,微微地颤抖着。
她一侧肩膀上装着机械外骨骼,莫德莱见过这种东西,是过去一位知名机械师设计出来给因为骨折、肌肉萎缩之类的原因难以自主活动四肢的伤患设计的。
之前“护士”有提到过她的肩膀受了伤,从现在能借助机械外骨骼活动看,应该恢复得还算不错。
让莫德莱直接懵住的原因在于她的衣着,她穿着整套的白色护士服,从帽子到套裙一应俱全。
“你这是……在做什么?”莫德莱呆呆地看着她,自打从圣甲虫的追杀中在那个采矿场分别,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再会,谁都想不到重逢的第一句台词竟会是这样。
娜塔莉有了反应,她抬起那张羞红的脸,咬牙切齿地朝坐在床上的皇子怒视过来,然后从齿间挤出了一句蚊子般的哼哼:“变态……”
“你说……我?”莫德莱怔怔地指指自己。
“除了你还有谁啊?”娜塔莉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几乎要把铁盘摔在地上,“说什么不是女护士就没法配合诊察,你说你不是变态是什么?”
“我才没这么说过!”皇子殿下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被冤枉了,“全是那个护士臆断的好不好!”
但娜塔莉却满脸写着怀疑:“谁知道呢?”她又红着脸低头扯了扯套裙的裙边,声音又小了下去,“居然要我穿这身衣服照顾这个变态皇子,我还是第一次受这种屈辱……”
“好吧好吧,那就换那个‘护士’回来可以吧?”莫德莱无奈地举手投降,作出换人提议以示清白。
然后听到这句话的娜塔莉却变了脸色,抬头看向他,两眼完全没了光泽,很受打击的样子:“你什么意思?觉得……比起我还是宁愿男人来照顾你比较好么?”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嘛——莫德莱在心里哀嚎起来。
“算了还是你来吧,把体温计给我吧。”莫德莱彻底地放弃了。
“哼。”娜塔莉冷着脸,在床头的柜子上放下铁盘,拿出温度计甩甩,用沾了药水的棉花擦了擦,照着皇子殿下的脸甩了过去。
莫德莱手忙脚乱地接住:“喂,哪有你这么暴力的护士啊?”
“少废话,我也是伤患欸!凭什么非得由我来照顾你?肯来这里让你这个变态愿意配合诊察你就该感恩戴德了!”娜塔莉没好气地说。
莫德莱看向她肩膀上的机械外骨骼:“你的肩膀……怎么受的伤?”
“被追杀我们的那只圣甲虫用风刃魔法切的,骨头都切断了,多亏了法兰医生的手术,不然肯定落下残疾的。”娜塔莉撇了撇嘴。
“你遭遇了那只圣甲虫?”莫德莱有些诧异,他分明地记得自己把那只圣甲虫引开了才对。
“圣甲虫,其实是能读取人类的记忆的。它把你打到半死不活,然后从你的记忆里读取到了我和赫那的动向,沿着铁路追过来,还把你的‘尸体’扔到了铁轨上,差点给我们的火车碾过去。”
“那……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莫德莱这才想起了这个异常关键问题,“难道刚好路过了一个连的骑士,把那只圣甲虫讨伐了?”
要击退一只圣甲虫,怎么想都得有那种程度的兵力才行。
“你是不是睡太久迷糊了?那样的话你就已经被抓住了,我这个叛乱分子也该被当场击毙了好不好?”娜塔莉叹了口气,“是赫那救了我们啦,就和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她解放出了力量,吃掉了那只圣甲虫。”
“解放了力量?怎么做到的?”莫德莱记得赫那是被封住了力量的。
“这个回头会跟你说的,其实莱希特伯爵他……知道一些关于赫那的事情,既然你醒了,回头他应该会请求和你会个面吧,到时候你问他好了。”
“那赫那现在也在这里吧,她还好吗?”
“是啊,这两天一直在伯爵这里不停的吃。”娜塔莉苦笑起来,“还吃空了伯爵的食品仓库,今天早上管家带人去采购食材了。”
“这样啊。”莫德莱如释重负地垂下眼帘,把体温计放进嘴里,“我们都活下来了呢。”
娜塔莉的心里被触动了一下,是啊,都活下来了,她和这个讨厌的皇子的殿下,还有赫那一起,经历了一场接一场的劫难,奇迹般地死里逃生,眼下的这般平静,就显得更加来之不易。
她抱起双手,对着莫德莱露出揶揄的笑容:“还记不记得某位皇子殿下还逞英雄去单挑圣甲虫来着,最后一点用处都派不上嘛!”
“是啊,我本以为……那样可以保护你们的。”出乎她的意料,莫德莱完全没有作出反驳,依旧垂着眼,落寞地笑笑,“可惜最后什么都没有做到。”
“诶?不是……我……”娜塔莉竟一时手足无措起来,她本来只是想拿皇子殿下取笑一下的,未曾想对方会有这样的反应,搞得好像她在欺负他一样。
她曾在对方的精神世界见过莫德莱最脆弱的姿态,那个害怕孤独的小男孩。而眼前这个青年再次露出了脆弱的一面,让人看了不由得心生保护欲。
“也……也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啦,至少……至少勇气可嘉不是吗?”她不自在地拨弄起耳侧的小辫,愧疚感让她有点不敢直视那张落寞的脸。
莫德莱意外地看看她,笑着点点头:“谢谢。”
“我说,你饿不饿啊?昏迷的时候一直靠打点滴什么都没吃过吧。”娜塔莉别开视线,小声说道,“我……去帮你弄点吃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