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大约二十年前。
阿乱是那年夏天忽然出现的孩子,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因他头发蓬乱,而叫他“阿乱”的。
他身材瘦小,看过去和我年龄相仿,是随务工的父母来到这座城市。当时,他和父母住在公园附近的公寓里,对于那一带的孩子来说,公园是他们最佳的游乐场所,我也不例外(我的父母当时在附近的工厂打工,一家三口租在公园附近的集合住宅)。
但是由于我长得比较高,那一批年龄和我相差无几的孩子都不愿意和我玩耍,理由是“妈妈说不可以和大孩子一起玩”——这种因家长矛盾而转嫁给孩子的歧视性谎言。
因此,那时候的我一度为自己的身高感到自卑,觉得比其他孩子高是件可耻的事,进而造成日后总自然而然曲背的毛病。
第一次见到阿乱,我就对他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认同感。他从不说话,总是光着上身,只穿一条像是大人穿的大码的白色内裤,脏兮兮的;皮肤黝黑,头发蓬乱;尽管其貌不扬,却长了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
对于这个外表令人嫌恶的陌生男孩,小孩们始终保持着敌意和戒备。每当阿乱试着与他们接近时,他们就会像看到鬼似地跑开。有时还会用东西扔他。
渐渐地,阿乱领悟到自己不受欢迎的事实,但他还是特别喜欢小孩子。我每次路过公园时,都会看到他的身影。
他总是带着寂寞的微笑,坐在公园的角落里,远远地看着孩子们玩耍;看到有趣或者欢乐的画面时,他就会开心地“内内内”的叫起来;看到有小孩受伤或者吵架时,他就会激动地“裤裤裤”的叫起来。
原来,阿乱是个哑巴。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仿佛找到了精神的支柱——我才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底限的人,阿乱才是!
在阿乱的面前,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身影变得高大起来,自尊心也得到了空前的满足。
“阿乱,我们交个朋友吧。”
我的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微笑。
阿乱非常吃惊地瞪着我,紧接着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猛地一顿点头,生怕我不懂他的意思。同时,那双明亮的眼睛里迸发出欣喜的光芒,仿佛在说:“好啊!”
我和阿乱就这样成为了朋友。自那以后,我经常带一些怪兽人偶和他在公园的沙坑里做游戏。
那个年代的孩子,真的非常喜欢怪兽、超人这类东西;拥有一本《怪兽大百科》的意义,恐怕不是现在沉迷互联网的孩子所能理解的。
阿乱也不例外,或许是都把内裤展露出来的缘故,他特别钟爱超人,一看到超人就会马上抢到手里,“内内内”的玩起来,仿佛自己就是那个伸张正义、内裤外穿的超人。而我每次就只能拿着例如“哥斯拉”这类的怪兽和他PK,其实相比于超人这类的英雄角色,我更喜欢恐怖狰狞的怪兽。在我的心里,怪兽才是真正的英雄。当然,前提是灾难没有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9
那个年代,孩子们不仅痴迷于怪兽,还喜欢妖怪、幽灵这类虚无飘渺的东西。
《聊斋》、《山村老尸》都是国内的经典,堪称一代人的童年噩梦。但是真正让我动心的,要属伊藤润二的恐怖漫画了。
“二叔”的漫画里所描述的那些阴暗扭曲的故事,以及恐怖画面的视觉冲击,起初让我有些措手不及,但是很快的,这些漫画就让我产生了不同于看《圣斗士》这类儿童图书时体验到的兴奋。并且在“二叔”洋溢着另类精神的世界里,我探寻到了自己喜欢这些“光怪陆离”的真正原因。
越是胆小如鼠的人,反而越是喜欢那些令人生畏的妖魔鬼怪。
这句话真的非常贴切。在某种意义上拉近了我和“二叔”的距离。
有朝一日,我要像“二叔”一样,亲手创造出一个美丽的幻想!
尽管后来,我接触到了“猫脸老太太”、“裂口女”等等的都市传说,但是“二叔”的《富江》系列才是我心目中永恒的丰碑。
拥有无限繁殖能力的富江姐姐,不知吓坏了多少普通的孩子,但她简直就是我的初恋女神。那时候的我经常趴在窗户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就是为了寻找富江姐姐的身影。
巧的是,附近的一个大姐姐长得很像富江姐姐,我想,她一定是富江姐姐的某个肢体变化而来的。因此,每次邂逅那个大姐姐时,我都感到害怕而又兴奋。
我就是这么跟随富江姐姐的神秘步伐,探寻着通向异世界的大门,期待这个无趣的现实世界会忽然变得截然不同。
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意识到那个女人不是富江姐姐,而是一个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慢慢衰老的普通女人。
富江姐姐,是绝对不会变老的!
10
(自己的孩子被别人排斥,并不能改变自己排斥别人的孩子。)
父母在知道我和阿乱来往的事后,以歧视、恐吓的言论试图误导我不要继续和阿乱来往。但我只要一有空还是会偷偷跑去公园找阿乱玩。由于只有我肯跟他玩,阿乱对我的感情特别的好。
但是至今,我也没弄明白,我对阿乱的算不算友情。或许,我只是很享受和他在一起时的优越感吧。
因此,阿乱去世以后,我对他一直深怀愧疚,至今不能释怀。
阿乱,是因为我而死的。
11
临近,夏天的尾巴。
那一天,我被一个大孩子欺负了,原因是他嫉妒我有绝版的“基多拉”。他的手段很阴险,不仅把我打哭,还弄坏了我的“基多拉”。
这一切都被阿乱看到了,他气得满脸通红,像疯猴子一样“裤裤裤”地怒吼着冲过来,把大孩子从我的身上推开。我很害怕,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后面的事,我是第二天才听母亲说的。
瘦小的阿乱把那个大孩子打伤了。不久,大孩子的父亲气冲冲地找到阿乱,不由分说地将他举起来摔在地上。阿乱的脑袋重重地磕在了石头上,血流了一地,再也没有醒来。
阿乱死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胸口一紧,眼泪差点流下来。我不相信,昨天还活生生的阿乱,怎么可能说死就死了呢?
阿乱,你这家伙可不能死啊!你死了,我就是那个最底限的小孩了!今后,谁还陪我一起玩呀?
我带着“超人”,特意跑到阿乱住的那座破旧的公寓。只见一整个楼层,过道两边、挨家挨户的门都是紧紧关闭着。我一眼就认出阿乱住的那间正门敞开的宿舍。
当我站在门口,亲眼看到三坪大的厅室内,阿乱躺在用两张桌子拼凑出来的“灵台”上的时候,心像被抽走什么似的,瞬间就空了。同时,强烈的孤独感扑面袭来,让我感到无法呼吸。
陪伴阿乱左右的,只有一对憔悴而苍老的夫妻。他们正在默默抽泣,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我单手扶在玄关的门框上,肩膀瑟瑟发抖,没有勇气和阿乱道别。
我把“超人”悄悄地放在门口,擦着眼泪跑回家中。我躲进被窝里,脑袋一团浆糊,耳边萦绕着阿乱“内内内”的声音,全身便开始发热。那天晚上,我发烧到了四十度。
在高烧的朦胧意识中,我为自己的罪孽深深地忏悔,忏悔自己在阿乱生前,从未真心地对待过他,而善良的阿乱却为了这样的我丢掉了生命……这简直就像一场噩梦,让我分不清现实。
最终,因害怕受到牵连,我未告诉任何人,阿乱打人的真相。
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阿乱的父母。听说守灵的第三天,他们一家人就被人在外地的房东赶出了公寓,说是不能把尸体放在房间里。那个杀人凶手最后也没得到应有的惩罚,在得到阿乱父母的谅解后,只关了半年就出狱了。
12
我从回忆中缓过神来,只觉得胸口沉闷。
二十年前,眼前的这些小孩还没出生,他们不可能知道阿乱;一定只是撞名吧。
但我还是忍不住、心怀期待地喊住了正要离开的那帮小孩。
“喂,小朋友,你们是怎么知道阿乱的?”
小孩兴奋而又害怕地回答:“阿乱是个可怕的怪兽喔!”
“他会吃掉不听话的小孩!”
“他还会'裤裤'叫!”
“裤裤”叫……他们说的确实是我认识的那个善良的阿乱,但他们坚信阿乱是个会吃小孩的怪兽。
我想,一定是知道“阿乱打人”事件的大人用歪曲过的故事来吓唬孩子——不听话,就会被阿乱吃掉。
故事在孩子的口中流传开来,阿乱最后就演变成了可怕的怪兽。
我的心底不禁泛起一阵伤感。为什么善良的阿乱死后,大家还要这样对待他呢?
阿乱可是为了保护我,才去打那个大孩子的,他才不是什么可怕的怪兽!
压抑在心里对阿乱的愧疚,让我决定向这些小孩做出反驳。
“别瞎说,阿乱不是怪兽!”
“不,阿乱就是怪兽!”
小孩们一脸认真,像在维护自己的信仰。
“真正的阿乱是个正义的超人!”
“你胡说,阿乱是全世界最坏的怪兽!”
我像个幼稚的孩子般,和小孩们费劲地辩解起来,但他们说什么也不肯信我。
我们争论得面红耳赤。
就在这时,我忽然感觉到那来自异界的呐喊,在我的灵魂深处涌动起来。
是,阿乱!我有种强烈的预感。
刹那间,我和阿乱所经历过的人生仿佛重叠在一起……感受着他的孤独;他的彷徨;他的悲伤;他的挣扎……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但阿乱比我活得更加艰辛,他不会说话,无法向外界描述他的痛苦,就像被包裹在永远不会绽放的人蛹中,尽管死命挣扎,也无法挣脱那一层层恶意的束缚。
我深知,被囚困在绝望中的阿乱早已压抑不住。此刻,一定想对着这些小孩,对着这个不公平的世界,呼喊出自己的声音。
“裤——裤——裤——”
我情不自禁地替阿乱吼出了他的语言。
夜幕下,小孩们神气的脸庞顿时吓得扭曲起来,“哇”的哭叫一声,作鸟兽散。
“阿乱,来啦!阿乱,来啦!”
他们边跑,边回头看我;一双双惊恐的眼睛里,一定看到了那个会吃小孩的怪兽。
我不禁获得了一种险恶的满足,暗暗大笑起来。
虽然阿乱死后并没得到公正的对待,但在孩子们的世界里,他却成了都市传说的主角,像“猫脸老太太”、“裂口女”那样,成了童年噩梦般的存在。
啊,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
死去的阿乱,在孩子们的传说中得到了永生。我忽然好嫉妒他。
就在这时,体内的恶之芽疯狂成长,猛然间,结出了“犬人”这颗扭曲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