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每一座城市的夜晚都是灯红酒绿,不是每一条街道都能在夜晚仍旧车水马龙。
此刻的郁小柏提着塑料袋,走在寂静的柏油马路上,成为这条马路寂寞夜晚的唯一见证者。郁小柏不是什么文艺青年,也不是什么趁黑出动的梁上君子,他每在这个时候出门,就证明一件事——他老爹郁三青的胃病又犯了,而家里的药又刚好吃完。
就在郁小柏被夜晚的秋风吹得正酸爽的时候,不经意间,郁小柏看到马路的对面有一个穿着棕色斗篷的人,像喝醉了一样,把肩膀抵在树上,支撑着自己站立。
“喝这么多酒还不回家?真担心他会不会下一秒就倒下去。”郁小柏心中想到。
而下一秒,那个人身影摇晃了一下,径直摔在了地上。
“喂喂喂,我只是心里这么想了一下而已啊!”郁小柏顿时被吓了一跳。
现在空旷的马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出于最基本的善念,郁小柏也不容许自己视而不见,提着药穿过了马路。
到了近处之后,郁小柏才发现那是一名身型纤弱的女子,年龄似乎不大,身上沾满了血迹。郁小柏看到连忙跑了过去,呼喊道:“喂,喂,醒一醒!发生什么了?你带手机了吗?我帮你打……”
就在这时,少女伸手抓住了郁小柏的胳膊,说:“不要……”
“什么?”郁小柏把耳朵凑到了她的嘴边。
“不要报警,不要打120,把我拖到安静的地方,我休息一下可以自己处理伤口。”少女的声音里透着虚弱。
“你流了这么多血,怎么能不去医院!”郁小柏有些生气地说。但他刚说完这句话,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说不能报警也不能去医院,你该不会……是个逃犯吧?”
倒在地上的少女闻言苦笑了一下,说:“对,我就是个逃犯。”
郁小柏犹豫了,他看着那个少女的眼睛,看着她眼里的那份疲惫与自嘲,里面还隐藏着点点的无奈和不甘。半晌之后,郁小柏抓住了她的胳膊,小心地抱住她的腿,把她背到了自己的身上。
“去哪儿?”少女虚弱地问。
“我家。”郁小柏迈开步子说,“就在附近,不算远,走两步就到了。”
少女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问道:“你要救我?”
“为什么不救?”郁小柏说,“你不是一个坏人,至少现在不是了。”
“为什么这么说?”少女似乎有些奇怪,“我已经说了,我是个逃犯。”
“因为你的眼睛。每个人都从小就知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所以人心里的恶意还有善念都可以从眼睛里看出来。而我看得到,你不是个坏人。”郁小柏说。
少女久久不语之后,突然小声地说:“可是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个坏人,坏得透顶的人。”
“你不是。”郁小柏笃定地回答。
少女把头搭在这个陌生男孩的肩膀上,默默不语。
回到家之后,郁小柏轻轻地把少女平放在了沙发上,然后把买来的药送到了父亲的卧室。郁三青问儿子:“小柏,家里来客人了吗?”
郁小柏说:“有个朋友来找我,在外面的楼梯上摔倒了,我帮她包扎一下。”
“伤得严重吗?”郁三青一边服药一边问。
“还好吧,现在只看见出血了。”
“哦,那明天你带她去老王那里看看吧。”郁三青说。
“嗯。”
郁小柏拿来了处理外伤的药物,坐到少女的旁边解开她的衣服,帮她涂药。郁小柏关心地看了一下女孩的表情,担心她会不会觉得痛;出乎郁小柏预料的是,她的脸就像戴了面具,没有一丝颤动。
“你叫什么名字?”郁小柏一边涂药一边问。
少女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天花板。
“呵呵,不说也没什么,我叫郁小柏,刚上高三。”郁小柏笑着说,“不过你总得告诉我一个称呼吧,不然我怎么叫你?”
“阿白。”少女说,“我叫阿白。”
“白色的白?”郁小柏看了看少女白皙的脸庞,觉得这个名字很符合她的模样。
“对。”
郁小柏看着阿白身上几处利器割开的深深伤口,担忧地问:“你这是怎么受的伤?涂药可能已经没什么用了,还是去找大夫缝几针吧。”
阿白还是没有说话。
郁小柏叹了口气,只好继续小心给她处理着伤口。不过在处理伤口的时候,郁小柏发现这个叫做阿白的女孩身上还有很多已经愈合伤疤,但仅仅只是看到这些伤疤,郁小柏就能想象到之前这些伤口是多么的触目惊心。郁小柏默默看着那些暗淡的伤疤,不知道为什么,他为这个陌生女孩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心痛——这个女孩在得救之后,眼睛里的无奈和自嘲通通变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哀伤,牢牢扎根在她的眼睛里,一动不动。这个女孩究竟做错了什么,会让她遭受如此的磨难?
“阿白,你以前是干什么的?”郁小柏试探着问,“哈,不说的话也没关系。”
“奴隶。”阿白柔和的声音变得清冷了起来。
“什么?”郁小柏惊奇地抬头看向了少女——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奴隶。”阿白重复了一遍,“我,是个奴隶。”
在郁小柏震惊的目光中,阿白拉掉了自己头上的帽子,银白的头发上那两只长长的耳朵在挣脱了帽子的束缚之后,调皮地直立了起来。
“如你所见,我,是一只兔子。”阿白淡淡地说。
这一刻,郁小柏感到他十七年养成的世界观在顷刻间崩塌。
“放心吧,王伯是我们小区的老医生了,让他帮你看一看,免得留下什么暗伤。”郁小柏对半卧在床上的阿白说。今早郁小柏检查了一下,阿白身上那些需要缝合的伤口已经奇迹般愈合了大半,只需要正常的包扎就可以了,但郁小柏还是觉得不怎么放心。
阿白听了郁小柏的话不由得笑了,说:“你以为是武侠小说吗,还暗伤。好了,我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只要静养几天就没事了。”
看到郁小柏有些出神的样子,阿白奇怪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郁小柏回过神之后有些尴尬地说,“你笑起来真好看。”
郁小柏回想起刚才的一幕,那对洁白的耳朵在阳光下透着淡淡的粉红色,随着阿白脸上的笑容一颤一颤的,温和的光华在她的眼珠里流转,悄悄掩去了那些顽固的哀伤。
“是吗?”阿白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以前我也经常笑,但那时候我还没有变成人形。”
“变成人形?”郁小柏好奇地问。
阿白眼见自己已经说漏了,干脆也不再隐瞒:“是啊,我本来是一只兔子,后来修炼啊修炼,就能变成人了。”
“修炼?”郁小柏惊奇地说,“就像小说里面一样吗?是不是还有什么修炼法决和先天秘宝?”
阿白无奈地说:“你想什么呢,一开始兔子都没有什么灵智,哪儿来的修炼法决,不过就是偶然有只特殊的兔子,可以吸食草木精气,蕴养日精月华,寿命绵长。天长日久了,这只兔子也就开启了灵智,慢慢就能化形了。”
“化形?就是可以变成人了?”
“不只是人,想变成什么都可以,不过化形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变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了。”阿白脸上浮现出回忆的神色,“可惜我当时心急了一点,我收起了短尾巴,涂黑了红眼睛,可是等我想要变化耳朵的时候,才发觉灵力已经不够了,只好顶着这双兔耳朵到处跑,惹了不少麻烦。要不是割了这双耳朵就可能听不清东西,我早就割了它了。”
郁小柏有些好奇地问:“既然什么都能变,那你为什么要变成人呢?”
“因为人可以吃兔子。”阿白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有些阴戾,“兔子是所有动物里最弱小最软弱的一种,我还是一只兔子的时候就已经完全厌恶了那种无法反抗就被捕食掉的命运,我早就决定了,不再做兔子,做一个能吃兔子的人。”
“可是很多动物都可以吃兔子啊。”
阿白脸上浮现出了讽刺的笑意,说:“当然要变成人啊,有什么比人更风光,能吃的更多?狼被养成狗,虎骨泡成酒,就连之前总是想吃我的那只鹰,自从我修炼成了人形之后每个月都去动物园围观它,还不给它投食,气死它。”
郁小柏被阿白的话逗笑了:“那你现在得偿所愿了之后,吃过兔子吗?”
“你吃猩猩吗?”阿白问。
“不吃。”郁小柏说。
“那不就完了,再怎么变,到底还是近亲,吃起来终究心里不舒服。”阿白一脸无所谓地说。
“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这时,郁三青的声音远远传来:“小柏,做午饭了吗?”
郁小柏大声回答道:“马上!”然后对阿白说:“我先去做饭了,你好好休息吧。”
阿白点了点头,重新躺下,盖好了被子。
“爸,早晨我带我朋友去医院看过了,需要静养几天,她家在国外,这几天应该就呆在我们家了。”郁小柏一边做饭一边对父亲说,“哦,对了,她头上也受了伤,不能见风,所以要一直戴着帽子。”
“一个外国人?看外面脱的这双靴子,还是个女孩子吧。”郁三青狐疑地审视着儿子,“小柏啊,我可没想着这么早抱孙子,你是怎么想着把一个外国女孩儿骗到家里来的。”
“爸,人家是来中国旅游,谁知道不小心就受伤了呢。”郁小柏解释道。
“没家里人陪着?”郁三青接着问。
“没有,人家外国孩子旅游都是自己,锻炼自己的能力,跟咱们中国不一样。”郁小柏一副理所应该的样子。
郁三青摇摇头,说:“我看八成是离家出走来找你私奔了。”
“爸!”郁小柏有些气急,“你整天就胡思乱想这些东西。”
“唉,你们年轻人,真是管不了喽。”郁三青摇头叹气道。
废了大力气终于摆平了老爹之后,郁小柏端着一碗白煮面回到了屋里,殷勤地说:“你刚刚受伤,给你做些好消化的东西……对了,你会用筷子吧。”
阿白十分干脆地摇了摇头:“试过,学不会。”
看着郁小柏尴尬的样子,阿白又说:“不过没关系,我可以用手抓着吃。”
“别别别。”郁小柏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去给你拿个叉子。”
很快,郁小柏拿着一支桶装泡面附赠的塑料叉子回来了。
“看,就是这样,插进去,转一圈,然后挑起来就可以了。”郁小柏兴致勃勃地向阿白演示着叉子的用法。
“我懂。”阿白点头道。
郁小柏出神地看着眼前这个安静吃面的女孩,碗里的热气氤氲了她明亮的眸子,看不清她的眼睛里现在究竟是什么神情。郁小柏慢慢看着就出神了,阿白看了他一眼,问:“你不吃吗?”
“哦,对,我去端我的。”郁小柏突然想起自己的面还在外面。
就在两人端着碗面对面吃面的时候,郁小柏突然问:“对了,阿白,你究竟是怎么受的伤?”
阿白听到之后,神情猛然间冷淡下来,看到阿白的样子,郁小柏连忙说:“如果不开心的话还是不要说了。”
“嗯。”阿白低声应道。
郁小柏一边吃面一边对阿白说:“对了,明天星期一,我要去上学,我爸也会去上班,这样就只有你自己留在这里了。”
“我明天也会离开。”阿白说。
“哦,这样刚好……哎?你刚才说什么?”郁小柏突然反应了过来,“你身上的伤很重唉,说什么也要休养一星期吧。你不用担心啦,我爹那人虽然看起来很抠门,但实际上很热心啦,你留我家住一星期没什么的。”
“我的伤已经快好了。”阿白说着就把碗放到一边,解开了手腕上的纱布。
郁小柏想要阻止阿白解开纱布,没想到阿白已经解开,露出了里面一道暗红色的伤痕,“你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这……”郁小柏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不要忘了,我是妖,一只兔妖。”阿白淡淡地说。
“可是……留在这里休息不是更好吗?”郁小柏突然发现自己是想要挽留她。
阿白低头微笑着摇了摇头,轻声说:“逃避不是办法,有些事也是时候结束了。”
“结束?”郁小柏微微蹙了下眉头,“什么事情?为什么要结束?”
阿白拿起了叉子,又吃起了面条,细细品味过那清淡的味道之后,说:“一件还算重要的事情,因为已经没有遗憾而选择了结束。”
吃完午饭,郁小柏收拾着碗筷,问阿白:“离开之后,你打算去哪里?”
“秘密。”阿白微笑着说。
“不打算多歇两天吗?”
阿白转头看向窗外,温柔的目光犹如春水:“已经……快要到了。”
“啊?什么要到了?”郁小柏疑问道。
“有人在等我,一直都在;现在我想明白了,我不能让她等太久。”
“是敌人吗?”郁小柏紧张了起来。
阿白语气轻缓地说:“是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