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白的自愈能力确实惊人,到了晚饭的时候,已经可以下床走动自如了,从动作上完全看不出受过伤。在饭桌上,郁老爹反反复复打量着郁小柏和阿白,也不知道是在找什么猫腻。
而郁三青问的第一句话则是:“姑娘,能听懂中文吗?能听懂说个‘yes’,听不懂就说‘no’。”当时,郁小柏只想捂上脸装作不认识他爹。
而更让郁小柏吐血的是,阿白仔细思考了一下之后,认真地回答了一句:“Yes。”
郁小柏在心里默默吐槽说,好歹你也是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妖怪了,能不能不要这么天然呆。
郁三青听到肯定的回答之后松了口气,能听懂中文这就好说了嘛,于是问道:“姑娘是哪个国家的人啊?”
这方面郁小柏都已经和阿白串通好了,阿白毫不犹豫地说:“俄罗斯人,华裔混血。”没办法,阿白是黄种人的五官,偏偏长了一头银发。
“哦……家里人没跟着来吗?”
“我爷爷就定居在中国,加上家人都比较忙,所以只有我自己旅行。”
“你和我们家小柏是什么关系啊?”
“网上认识的朋友,这里正好在我旅途的路线上,所以随便来看看他。”
一连串没有营养的对话勉强打消了老郁的一点怀疑,而且人家姑娘也说了,明天就会离开继续旅行,那也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晚饭之后,老郁出门前念叨着“给你们年轻人一点空间”,继续他饭后散步的日常;郁小柏收拾完餐桌,也是开始了周日晚的补作业大计;而阿白则是被花花绿绿的封皮吸引住,拿起郁小柏的漫画书看了起来。
时光推移,老郁已经回家,吃过药后回屋睡觉去了;郁小柏也伸了个懒腰,从书山题海中艰难地爬了出来。郁小柏抬头看了看表说:“阿白,已经很晚了,你不去睡吗?”
阿白继续坐在沙发上看着漫画。
“阿白?”郁小柏再次呼唤了一声。
阿白听到之后放下了漫画:“抱歉,看得有些入迷了。”
“没什么,已经很晚了,你回屋睡觉吧。”郁小柏说。
“今天你睡屋里吧,我的伤已经好了。”阿白说,“如果让主人家一直睡沙发的话,是客人的不礼貌吧。”
“没关系,你睡屋里的话,我还可以和我老爹一起睡啊。”不过这话刚一出口,郁小柏就后悔了,他昨天之所以睡沙发还不是因为畏惧郁老爹那天摇地动的鼾声吗。
“好吧。”阿白犹豫着点了点头。
“喂喂,怎么这么快就答应了,我后悔了啊!”郁小柏此刻在心里狂喊着。
看着郁小柏欲哭无泪的表情,阿白奇怪地问:“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没什么,只是很高兴你能答应。”郁小柏僵硬地说。
阿白起身的时候对郁小柏说:“对了,中午的那个叉子……你可以送我吗?”
“啊,好呀。”郁小柏口上答应了。但之前的那把叉子已经被他扔掉了,于是他装作寻找叉子的样子,赶紧又拆了一桶泡面,从里面拿出了一把同样的叉子。
阿白拿着叉子,温柔地笑了,说:“谢谢。”阿白银白色的睫毛在灯光下反射着明亮但不刺眼的光芒,把她眼底的温柔照得明亮了起来,让郁小柏挪不开视线。
“那我去睡了哦。”阿白愉快地笑着离开了。
几分钟过去了,郁小柏依旧沉醉在阿白的笑容里没有清醒过来。郁小柏知道,阿白是个布满伤痕的女孩子,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灵上;但越是这样的人,如果她发出真心的微笑,让那微笑遮挡住所有的伤痕,那么她在那一刻将是无法名状的美丽。
郁小柏回过神来之后,翻出两个棉球堵在耳朵里,怀着上刑场般悲壮的心情,走进了老爹的卧室。
郁小柏经常说,当代中国有三个人当之无愧能拿到顶尖国际音乐大奖,一个是朗朗,一个是谭盾,还有一个就是郁三青。郁三青的呼噜声穿云裂石、千变万化、绕梁三日,时而如火车疾驰,时而如山呼海啸,时而又如炮火轰鸣,纵使是伯牙再世也难以与之比肩。而郁小柏此刻又一次深刻体会到了这种久违的音乐之美,他不断在火车、海啸和炮火的蹂躏之下辗转反侧,不能安眠。
濒临崩溃的郁小柏只好开始数绵羊催眠,一只只的小绵羊愉快地跳过栏杆,催促着郁小柏进入梦乡。
“一只小绵羊……两只小绵羊……三只小绵羊……”
但不知道才什么时候开始,郁小柏的眼前不再是一只只小绵羊,而是一个个长着兔耳朵的银发少女,微笑着欢快地跳过栏杆。
“六十五只阿白……六十六只阿白……六十七只阿白……”
感到不对劲的郁小柏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刚才竟然满脑子都是阿白,心中顿时尴尬不已。也正是因此,郁小柏好不容易囤起的睡意再次抹消大半,打算起床去一下卫生间然后再回来……接着数阿白。
走出卧室之后,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郁小柏特别想看看阿白有没有睡好,如果她也没有睡就陪她说说话,如果她睡了就悄悄看一看她的睡脸。
“这只是主人对客人应尽的礼数。”郁小柏如是在心里对自己说。
郁小柏小心地打开自己卧室的门,轻声问道:“阿白,睡了吗?”
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声音,于是郁小柏接着说:“那我要进来喽?”
轻手轻脚地走进了房间之后,郁小柏感觉到了一丝异样,靠近床铺之后他发现阿白并没有在床上。郁小柏连忙打开灯,他喊了一声:“阿白?”
没有人答应他。
郁小柏跑到了走廊,跑到了客厅,他跑到哪里就把灯开到哪里,可是他怎么也找不到阿白。
“阿白……”郁小柏有些失神地四下望着,期许着他只是被突然亮起的灯光晃晕了眼,也许那个影子下一秒就会从哪里突然冒出来。
这时,四下张望的郁小柏注意到书桌上放着一张叠好的白纸。阿白走了过去,打开白纸之后,几行有些笨拙但又不失灵气的字体出现在他眼前:
“玉小百: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很感谢你能收留漂泊无依的我,走投无路的我,举世皆敌的我;不然的话,迷惘的我还不知道应该去往何处,又在何处死去。
而现在,我想我已经明白了,如果找不到未来的道路,那么去面对过去就好了;如果没有逃避的方向,那么直面命运就好了。
我已经感受过他人无私的关怀了,我也已经见证过那无需大声呼唤的善意了,从此以后,我将永远幸福快乐。
就此别过,安好勿念。
——阿白”
郁小柏看了之后,心底升起了无法抑制的寒意——这一纸留言上似乎洋溢着阿白温柔的微笑,似乎满是光明与希望,但越是这样,越让郁小柏想到了一句太不吉利的话:“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郁小柏看向了书桌前的椅子,当时她就是坐在这个地方写下了这段话的吧?那时的她是在笑吗?她流泪了吗?
郁小柏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把手伸向了那张椅子。在触摸到那张椅子之后,他隐约感觉到了阿白留下的温度;在这一缕残留的温热之中……
等等,温度?
郁小柏惊喜之中狠狠摸了摸椅子,果然,椅子还是温热的,阿白才刚刚离开没多久!
干涸的湖泊再度涌出泉水,枯萎的灌木再次迸发出生机,郁小柏的胸膛中也重新燃烧起希望!手忙脚乱地穿上外套和鞋子,郁小柏就甩开门跑了出去。
凌晨四点,已经接近一天中最冷的时间了,但偏偏在这最冷的时刻,还有人穿得非常清凉。
这个女人除了裹着一件灰色斗篷之外,就只穿着黑色的抹胸热裤,站在空旷的街道中央,享受着烈烈冷风的吹拂。这女人是阿白见过的最有气势的女人,不是因为她在寒风里穿着抹胸短裤,而是因为她在自己面前横着一把尺余长的短刀,就好像拦住了整条道路。
“你今天……很不一样。”她说。
阿白微笑着说:“是啊,不一样了。”
女人愣了一下,有些迟缓地说:“你,为什么……会笑?”
“因为终于找到了微笑的理由啊。”阿白的声音充满了女人无法理解的温柔。
“理由?”女人被阿白激怒了,“那些惨死的、被奴役的、生不如死的族人们,就是你微笑的理由吗!”
“不。我之所以微笑,只是因为我笑起来很漂亮。”
女人扬起了短刀,呼喝道:“拔剑吧,阿白!你今天一定要死在这里!”
但出乎女人的意料,阿白仍是微笑着一动不动。
“你的剑呢?”女人沉声道,“就算是不小心丢掉了,也应该找了把趁手的武器吧。”
“不,已经不需要剑了。”
女人略感震惊:“难道说……你已经达到了‘那个境界’了吗?”
原本面带微笑的阿白顿时石化,忍不住吐槽:“盖娇,什么境界不境界的,难道你以为我是小说里面的角色吗?”
“就是那个‘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境界啊!”名叫盖娇的女人紧张地说,“自从在人类那里听说了这种境界之后,我就一直怀疑它的真实性,没想到今天竟然能够在你的身上见到。”
看着对方眼中燃烧着的熊熊战意,阿白无奈地摇了摇头:“盖娇,你一直都想杀了我,是吧。”
“当然。”盖娇的目光顿时凛冽如锋,“自从你背叛了族人之后,我们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将你这个背叛者手刃于刀下。如果不杀死你的话,我们地狱里的那些族人可是永远不会停止哀嚎的啊!”
阿白平静如水的眸子直视着盖娇的眼睛,她看到了,那里面满是偏执、自责、还有哀恸,唯独看不到盖娇口口声声所说的“仇恨”。原来他说的是真的,每个人的心都可以在眼睛里看到,尤其是在兔人这种天真的种族眼中,看得尤其清楚。
阿白微低着头张开了双臂,就像科科瓦多山上的救世基督像。
“那就来吧,盖娇。”
盖娇看着阿白好似拥抱的动作,竟是后退了一步:“什么?”
“就像你一直希望的那样,用你的刀刺破我的心脏,割下我的头颅,带回去吧。”阿白平静地说,“我曾经想过反抗,可惜无济于事。现在,是时候结束了。”
“为什么?”盖娇不明白阿白为什么突然放弃了抵抗。
“因为这是我目前仅能做的了,盖娇。兔人族的未来我承担不了,但过去的罪责让我这个罪人来背不是很好吗?你说得很对,如果我不死的话,大家的怨恨就无法消散啊。”
盖娇抬起刀指向阿白:“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阿白没有回答,就这么张开双臂平静地看着盖娇。
“那就如你所愿。”
刀光的影子切开晚风,划出的微弱声音如同死神的口哨。
冰冷的刀尖抵在阿白的脖子上,盖娇和阿白四目相对,两人久久不语。
“你走吧。”盖娇放下了短刀,“从今以后,阿白已经死了。如果你真心要躲起来,除了我没人能找到你;所以,既然你也想让过去的一切都结束,那么就抛弃曾经的一切悄悄活着吧。”
寒风中的两人默默相对,阿白眼神复杂地放下双臂,正想要对盖娇说些什么时,一声爆喝从盖娇身后传来。
“住手!”
两人一齐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少年衣衫不整地跑了过来,然后不小心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趴倒在地的郁小柏因为体力损耗太多一时没有爬起,只能趴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着说:“不要……伤害……阿白。”
阿白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僵硬了,大哥我们这边都解决完了您老是来添乱的吗!
听到郁小柏说出的话之后,盖娇神色严厉地转回了神,刀尖重新指向阿白:“阿白,你果然还是和人类搅在了一起。”
“不是你想的那样,盖娇你听我解释!”阿白抬起双手作投降状。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盖娇飞快说着这三句话的同时,她的短刀以同样飞快的速度接连劈砍着,不断逼退阿白。
感觉好像走进了什么琼瑶式相爱相杀剧场的郁小柏顿感意外,嗫喏道:“你们好啊。我……是不是……来错时间了?”
“盖娇,我只是在他家借宿而已!”
“你已经和人类同居了?好,很好!”
花了不知多少功夫,阿白总算是把盖娇稳住。在阿白的坚持下,几人回到了郁小柏的家。令郁小柏宽心的是,郁三青的呼噜依旧在不急不缓地响着,完全没有被吵到。
盖娇听到郁三青的呼噜声顿时警惕了起来,一把抓住短刀的刀柄:“这里还有人?”
“那是我爹,你放心好了,他只要开始打鼾,就算在他旁边放烟花他都醒不了。”郁小柏说着带着她们往自己房间走去。
三人走进房间之后,阿白关上屋门,抢在盖娇发问之前说:“小柏,盖娇,可以先听我说吗?”
“你说吧。”盖娇一把拉下帽子,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先坐下了。郁小柏也点点头,然后瞥了眼盖娇头上的耳朵,看起来和阿白的耳朵没有什么区别。
阿白长出了口气,说:“因为要从头说起,所以也许这个故事稍微有些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