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纳香尔,你是来自那个花团锦簇的国家?嗯嗯,纽扣的用料是产自天蓝之畔的青蝶琥珀,口袋也是冷山犀牛皮缝制;啊莫非那赤中带灰的发色——是世居高地的雅格鲁斯人之特征?据说卡纳香尔的当今女王也是一位如此颜色头发的雅格鲁斯人呢。”
安特菲瑞小姐的父亲是本地的大学者,不顾陌生的宾主关系而频繁发起对话,实在是因为莫雷斯从穿着上深刻的与众不同。
“这样就说得通了,莫雷斯卿。——卡纳香尔人大概会有因不适应魔力匮乏而短暂昏厥的症状吧。”
“会是、这样吗?这里是……”
莫雷斯有些将信将疑。
——“王国瓦伦西塞,一个比起卡纳香尔微不足道的小国……”
几个小时的以内,似乎莫雷斯被反过来当做了倾诉的对象。不过托这位性格温和的家主的福,莫雷斯对这个世界失落的认识得以稍微点亮,自己的来历也终于从未知迈进到“来自卡纳香尔的少年”这一步。甚至凭借家主适才绘声绘色的描述,莫雷斯都能想象得到卡纳香尔风土人情之大概。
然而就自己出现在普莱登镇、以及与安特菲瑞家的因果,仍然毫无头绪。
仿佛自打一开始就未曾存在过似的。
莫雷斯的外貌彰显出正在逐渐脱离稚嫩的年龄,可关于自己如何从童稚一点一滴成长到现在,同样无迹可寻。包括任何印象深刻的事,比如这个时代中长大成人前的仪式,或者影响每家每户的战争风云……
躯壳、思维、环境,一切都凭空出现。
“要融入这个凭空出现的体制就让事态进行下去吧。”
心里被这样不断警醒着。
而安特菲瑞家的家主,他所提到的“卡纳香尔”正印证了这句话。很奇妙的,莫雷斯听说过这个国家,并且从家主的言语之中找到了自信,一种绝对比他更了解“卡纳香尔”这个国家的自信。
果然不能说是凭空出现的吧?
但凡被勾引起的联想,便有助于回顾一般的惊醒。
怎么说呢,居然还潜藏着一份失而复得的喜悦心理。
不过卡纳香尔,那个外人艳羡的国家,在他的认知之中,也处在溃烂的边缘。花团锦簇的只有王都,准确地说,只有那一小撮醉心于异术、承荫于祖辈的不知死活的贵族;而北方被压迫的民众则在一位重要人物的号召下集结,等待着一个把握十足的时机……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呢?
莫雷斯睁大双目,正巧,听到这样一句话——
“别看他纸里包不住火的架势呦,莫雷斯卿。这个寂寞的家伙年轻时也是瓦伦西塞皇家魔法研究会的一员呢,在封闭屋子里独自和一桌手稿连续打一个月的交道也不是问题哦。——真是年纪越大越不甘寂寞。”
纸包不住火吗?无心之语倒十分贴切呢。
妇人自端来茶食便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卖弄学识,虽然并没有雇佣仆人,但偶尔忙些粗活的家主夫人,也卓有一番教养风范。
被劳尔先生瞥了一眼之后,夫人笑呵呵地坐在一旁。
“瓦伦西塞皇家魔法研究会?”
一只小茶饼和两口甜茶,暂时浸入味蕾带来的甜味后,莫雷斯如此问道。
记忆上的破损没能让他忘掉这个机构,应该说印象深处饱含了未名的情感。除此之外,瓦伦西塞这个国家要是真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大概也就是这所拥有四百年历史的皇家魔法协会了吧。
当今许多基础魔法术式的创造都属于瓦伦西塞式这个大序列,诸如街道上常用的【照明】和船舶及冶炼上使用的【鼓风】。
“陈年旧事罢了。进入这个小国的皇家魔法协会也并非是什么玄乎事,倒是我听说卡纳香尔人对术式角阵孜孜以求,乃至连街上的乞丐都会施展炎术驱寒?”
那种事太夸张了吧?
“恐怕……不行,最低级的炎术也是供给工坊用火的程度。消耗那种量级的玛那取暖,除非乞丐自己根本不愁吃喝。”
莫雷斯有板有眼的回答赢得了掌声。
“年纪轻轻就见多识广,真了不起呢莫雷斯卿。至于午餐,哦!请原谅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的喋喋不休,以至于连享用一顿正经午餐的时间都没留下。还有什么需要吗?如果有,橱柜里还有一些甜糕,正好现在用得上。”
安特菲瑞夫人还没坐稳就匆匆起身,匆匆穿过庭院直奔厨房。
“莫雷斯卿不愧是来自卡纳香尔的居民,对法术纯天然的痴迷还真令人汗颜。”
与那个过于随便的小姐相比,劳尔夫妇的教养才叫令人汗颜。不过莫雷斯微微脸红,肚子咕咕作响,要知道他现在对桌子上糕点的痴迷程度远高于法术什么的。
劳尔先生看出异样,于是没有即刻收敛笑容。他的善意终于令腼腆少年动了口,不过只是稍减腹内颓势又强行打起精神。
“不过我听说拆解术式加以简化,也可以做到只诱发一个小火苗的程度。”
话锋一转,家主伸出五指,手背向外。一道微乎其微的法力波动之后,在食指上方腾起一簇火苗。
作为大陆基础法术【炽炎术】来说,连贯性极佳,转化率大概是八成以上,速率也达到了手到擒来的水准。在这个世界中,固化的魔法术式只能达到定量不变的效果。将每一滴玛那运用八分之上是魔导师的手段,而初学者只能做到照本宣科,往往耗费大半魔力事倍功半。
由此,莫雷斯不禁肃然起敬,同时心头一凛,似乎是理解了这位安特菲瑞家家主的用意。
“魔导师?”
如果是魔导师的话,在卡纳香尔也是颇具地位的存在。而从刚才那套熟练的手法来看,似乎面前的这位中年人,触碰到了那个阶段的边缘。
自己目光中惊异的迟来终究掩饰不住,便只有这样解释——一个来自卡纳香尔魔法追随者的好奇——他只好指望自己都不确切的身份能替他辩解一下。
“哪里哪里,简直相去甚远。”
劳尔摆手笑道。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连连苦笑。
“嗯嗯,说了这么多,我居然把最重要的事放在了一边。那么莫雷斯卿,虽说瓦伦西塞也不算极偏远之地,但自卡纳香尔来此,是与令尊同行吗?”
莫雷斯摇了摇头,他只身一人。
“大概这样的解释有些不可思议,但我的记忆似乎只包含今天清晨睁眼以来的所见所闻。您会相信吗?镇子上那家叫做‘伟岸披风’的旅馆,我在那里苏醒,几乎刚一抬眼就看到了整间屋子里唯一属于我的东西——也就是那封信。除此之外,任何人——包括我的亲兄弟姐妹我的父母,我都无法从印象中找寻。”
说到这里,莫雷斯故意停顿,他观察面前男人的反应——没有想象中的故作讶然。端坐的劳尔先生显得颇为平和。倒是莫雷斯没说几句,却口干舌燥。
“嗯……那封信,那上面所写的就是你的目的吗?”
“我向您保证这绝非是我的编造。”
“不不,我没有令你紧张的意思。请当做一句过时的玩笑吧,我年轻时候听说过旅馆桌几上突然出现的信笺,那大多是无法终成眷属的情侣们以吻封缄的道别……”
家主言语委婉,却不难听出其中犹豫不决的低沉语调。
“请……直言,劳尔先生。”
“啊!那些不着边际的道听途说,是讲年轻男子对巫女的爱慕没能得到回馈。他们相约最后一次见面之前,巫女已经知道被通缉的自己在劫难逃,伤心欲绝之下给熟睡至深的心上人释放诅咒。”
“为了令永爱之人忘却自己,相应的代价是连同身世一并忘却。不过,既然你提到那是你的信,而且就此看来也确实有小女的署名,想必会有什么更深的缘故吧?”
更深的缘故吗?
莫雷斯明知没有什么足够引发失忆的痛感,可还是摸了摸脑后。
一切如常。
难道是巫女小姐一时起意又把暗恋自己的安特菲瑞小姐记忆篡改了么?
——开什么玩笑。
“失礼了先生,这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但即使如此我依然希望能尽最后一次尝试,如果还不能说服您,请让我用完甜糕之后体面地离开吧。”
不能指望别人能百分百体谅,但莫雷斯心想最好还是能过上一段安稳些的日子,这样就算身世记忆什么的迟迟不归,也不至于生活得太过于跌跌撞撞。
“咕咚隆。”
刚好,肚腹内不听话地作响,显然刚才谨小慎微的一两口没能止住饥饿。客厅一静,不单是劳尔先生,连正好从厨房赶来的劳尔夫人笑出了声。
“好了,莫雷斯卿你是嫌弃我这粗俗的手艺吗,有什么话放在填饱肚子之后再说吧。”
贵族妇人并不知道客厅内两人的对话到了何种地步,她表面上似乎毫不关心。莫雷斯也注意到了这间屋子里并未雇佣仆人,打点这样一栋房子光靠一个女人的话,怕是要从早忙到晚的。
“见笑了,莫雷斯卿。”劳尔先生也为桌上的粗茶淡饭聊表歉意,尽管那在饥饿的莫雷斯眼里已经算是丰盛的一餐。
“在你接下来的表述之前,我必须要告诉你,莫雷斯卿。那就是直到此时我也没能从你的眼中看到任何欺诈的影子,我相信一个哪怕饥肠辘辘也不失礼数的人绝不会是卑劣的骗子,何况安特菲瑞家也没有惊人的财富。”
听上去正式会谈也不过如此的语气……是、是这样吗?
原来一直以来都被信任着。
这个算不上宽敞的房子里,处处带着一份醇厚。略带修饰的窗帘,六人餐桌和六把木椅,过道上蓝色的革毯。等等一系列的事物再一次映入眼帘之后,莫雷斯郑重点了点头,他已经准备好了。
“其实那封信,我第一眼看到上面的内容……感觉也很奇怪。”
他一开始便打算直抒胸臆,不过没成功。
“‘莫雷斯这个人就是我吗’这样的疑问也曾在一瞬出现;至于成为安特菲瑞小姐的侍从,这究竟是源于安特菲瑞小姐本身的邀请,还是我原本就具有某种跟随她的使命,两者在脑海里模糊不清。正因如此,它才促使我来到您的宅前。然而这封信上既没有可供证明的印章和封蜡,内容上来看就连我自己也认为那是极为唐突,甚至到了不可能的地步。说实话现如今我在您的屋内饱餐,切身实地地感受到了一份家庭的其乐融融。而寄托于此信之上的情感,我想那也确实不应该属于您的女儿——安特菲瑞小姐。所以……”
莫雷斯一时间苦笑不已,他几乎是一句一句把自己的来意反驳,以至于被自己说服。他逐渐低沉着头,不敢也不想去面对劳尔先生的目光。
“所以你现在还想成为安特菲瑞小姐的侍从吗?”
劳尔先生反问。
“啊?”
莫雷斯一怔。
“诚如所言,这栋朴素的宅邸曾属于一个商人家庭,因家乡战乱而被牵连。而购买了地契的安特菲瑞家,在普莱登镇的历史不过十年。按照此地的规矩,准十年的新居贵族持有一个骑兵预备役的名额。理所当然的,附带一个侍从名额——”
家主在此停顿了一下,然后,以低哑干涸的嗓音询问。
“莫雷斯卿,不是你先知与否,到底是冲着这个名额来的么?”
可以说不是吗?刚才还谈笑自如的眼神中流露出的只剩灰暗,莫雷斯被家主从骨子里焕发的寒徹吓到。那看上去像是一个久经风浪之人的飒然平静,可莫雷斯又摸不透那如同浮雕一般的脸孔下,包含的深意。
莫雷斯下意识地摇了下头,但恍然间以更卖力的摇头动作反悔。
“……我已经下定决心,劳尔先生。”
他把最后几个字咬得很结实。
“决心?”
“请让我成为您女儿的侍从。”
“她现在还不是骑士,可能以后也做不到那个地步。在这个唯独兵制森严的国度,目前是骑兵预备役,三五年后可能才会晋升到见习骑士,十年以内成为正式骑士也颇为奢望,这辈子能不能做到受封骑士还是未知数,而选择做安特菲瑞小姐侍从的你……甘心于屈居于这种人身后吗?”
身为学者的劳尔先生突然气势接连拔高,压得莫雷斯呼吸急促起来。说出骑士的职业生涯到底有多么艰辛时,家主使用了不容置疑的语气。莫非在成为一名魔法师之前,这位先生还曾经是一位职业骑士?
“我完全没有考虑过那么长远,只是自这天早上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敲门,随后就到见过信笺上的正主。那个决心就是在那个时候草草定下,‘我将成为安特菲瑞小姐的侍从吗?’这样的自问被自然而然的‘没错’所自答。原因的话,便只是如此。”
不知怎的,解释勉强结束后的莫雷斯阵阵不安。劳尔先生的面色未曾缓和,看穿人的眼神透过他,正检视着什么。
“我可以当做是认认真真的誓言吗?”
一道声音出现在莫雷斯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