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进前路从镇中心向北延展,树叶缝隙中透过了光线,足以令目光敏锐之人看到建筑物的影子。规整划一的两排房子,侧面则是空旷的平整地面。
“快到了。”
随着视线中道路两旁的树木一个接一个被摆脱,缇奥娜的速度逐渐慢下来。
首当其冲的是被几十根绿旗杆围住的校场,士兵们列开三层纵队。他们身上大多数是皮革甲胄,布衣与链甲的穿戴者都是少数。士兵们面对的地方,箭靶和标杆被统统挪开,土夯起一片垒,木板钉住外皮,这才构出一座像点模样的台子。
两人虽说是按辔徐行,应是到了哨戒差不多的范围。
“缇奥娜小姐今天也是照常出勤了呢。”
“喂,今天那边的训练队也拜托了哦!”
哨塔上的民兵向这边打着招呼,看来是早早辨识出了安特菲瑞小姐的身份。至于莫雷斯,则被认为是缇奥娜小姐依附者而窃窃私语着。
“嗯,台子搭好了吗?”
“是杜费拉克子爵亲自差遣的人手,现在应该——”
“哨兵!值班时间不许回头张望!”
与莫雷斯年纪仿佛的哨兵忍不住回头张望,中途被长官喝止,又说了些关乎纪律的话,听在莫雷斯耳中,肃然之感油然而生。缇奥娜继续领着莫雷斯穿梭于营地,诸如“抬起头笨蛋!”和“这点力气还是滚回家哄老婆去吧”之类的士官们训诫声不绝于耳。
出于自然而然的羞耻感,莫雷斯无法继续跟在缇奥娜身后。当他选择与这位骑士小姐并排,却发现处于十数人目光睽睽之下。
这些人面色饥黄,或是被抽出来做了壮丁,多是一些惴惴不安的角色。
“今天照常。”
终于从安特菲瑞小姐口中抛出的干瘪句子,令这伙人作鸟兽散——只有一个人例外。
“嘿新人!”
说话的人显然不是与其他人一伍,健壮的体格和不太客气的口气说明他至少是少有能在这种民兵部队中保有进取心的那类。当然,这种具备侵略性品质的士兵,在军伍中也有种切实的说法——刺头。
安特菲瑞小姐刚一走,这家伙挡住了道。
“嗯?”
看到被指的人正是自己,莫雷斯停下脚步。
“那女人和你什么关系?”
“我将成为她的侍从,先生。”
“哦,准侍从小弟。”
对方挤眉弄眼让人很不舒服,再加上这阴阳怪气,莫雷斯晓得这事没那么简单。只是那人眼睛一转,又从仿佛对他失去兴趣一般。
“我和你们打赌呦,瓦良耐的同侪们,队长的弟弟可不是来当小兵的——瞧那身打扮。”
刺头开始针对新人哗众取宠起来。
“那你说到了这军营里还能做什么?柯尔特。”
“捞油水咯,榨干我们这些为了吃饱饭不得已挥舞刀剑的穷汉,好叫他们家在春耕时能多买一头耕牛。”
“嘘小声点!”
同伴指着巡记官慌忙说道。
“我偏不!那场大战你也在场是不是,奥伦?从正午时分,打打杀杀直到黄昏。”
“什么那场大战,上天作证我这世代老实交税的农民只上过一次战场——我猜你一定是在说普利萨之战,伙计。”
名叫奥伦的瘦子呆头呆脑地附和着。
“是啊,你看我靴子上的血迹还未干,又忙着为下一场准备,可真是苦命!”
奥伦被这柯尔特的做派吓了一跳,之前还优哉游哉,下一秒,头盔被他一抖差点砸在了脚上。
“下一场战役?天杀的,你疯了柯尔特!纳森、贝利都死了,可我还没活够,你休想吓唬人。”
“你这愚蠢的猪猡!不是为了打仗,干嘛还要天天训练?你以为上了战场倒在泥泞中装死就能赚两个银币,快感谢幸运女神吧,祈祷下次也能有这样的好运!”
奥伦的身子一下软了下去,却一下子抱住柯尔特的大腿。
“亲爱的副队长,别让我死、别让我死啊!我愿把两个银币全给你,行行好副队长!”
柯尔特看到周围对奥伦的鄙视目光,一脚把瘦子踹开一边。
“两个银币就像让我在乱军中保护你这样的软蛋?还不如叫我去杀比你壮十倍的硬汉!哪怕给那边花里胡哨的子弟当保姆,说不得都少不了一枚货真价实的梅迪纳金币!”
说着他朝莫雷斯的方向走过去,一边露骨地笑问。
“你说是不是啊,小弟?”
柯尔特,这是刚才以来莫雷斯一直留意的名字,以至于思维走了岔,而某人刻意表演的好戏都没看全。
“啊?”
茫然无措的莫雷斯一怔。
“我、我没那么多钱。”
骤然间,逢迎的笑意从柯尔特一行人脸上褪去,莫雷斯清楚地感到四面八方靠过来的敌意。没错看上去他们都有点不高兴,非要强加一个理由的话——战争后遗症需要时间和发泄。
莫雷斯有点害怕,希冀地朝骑士小姐离开的方向望去,身体在不自主地退后。
形势急转直下,突然就到了紧张程度无以复加的地步。
“我忘了提醒诸位,他好像刚才说他是队长的……准侍从。”
没人再有顾忌,把莫雷斯围了个严实。
……
*
“——书记官!那边有人打架!”
厅内,许多士官被这一声吸引了注意。
惹得台上须发整洁的青年颇为不满。
“缇奥娜,投票结果由你统计,其他人趁着这十分钟收拾一下部队,太阳快落山了。”
杜费拉克子爵,以区区不到三十岁的年龄,担任普莱登营地最高长官,统帅两千人的军队。表面上来看,并非什么王国史上独一无二的天才。部下又大多是地方征召的乌合之众,携普利萨大胜之前,就算是在没落的瓦伦西塞王国眼里,也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子而已。
前路叵测,同众人解析之余,台上的办公桌仍剩下些凌乱的稿件。居然……大多带有刚从宫廷出炉的金丝章。
三个月前来自国王的征召。
可想而知当时的场面:忠于王室的骑士甚至来不及与妻子道别,便连夜夹带这些紧急赦令向全国各地飞驰。
——“不必向一位国王的忠仆屈膝,高贵的大人——安图沃克公爵,吾王虽曾叮嘱我切不要在您安歇的时候拿这点王国琐事烦扰您……”
……
——“请向高贵忠实的弗林斯特伯爵致以诚挚而迫切的问候,瓦伦西塞最尊贵之人——明德路根三世如今……”
……
——“正如伟大先贤所说的那样,此刻请与我一起杜费拉克子爵阁下,跪在王剑下沸起愤怒之热血,让那些胆敢玷污王者荣耀的小人们品尝恨意和恐惧吧!”
……
方才,子爵于议事厅内宣达指令后,不停地踱着步。
情势已经发展到这步了吗?三个月前的情形尚且历历在目。
一战成名,莫过于此罢?
偌大一个议事厅,只剩下他和充当统计员的安特菲瑞小姐。
“还在为普利萨的事不快吗?缇奥娜。”
前者抑住步子,将澄澈的音量传递给女骑士。如果不是听到自己的名字,骑士小姐险些以为是出于自我暗示之类的警句。
“技不如人,也没什么好提的嘛。”
她全神贯注地抬起木盒,细细数着铁签子上表示表决的铁环数。
“这也是人生的一种际遇吧,如果把我替换成那时的你……且同为女性,大概会投红色一票。”
红色的木盒子上,写着用刀歪扭刻出的“处决”。相对应的,黄色盒子上写着“赎金”,而蓝色盒子上则写着“释放”。
缇奥娜对此默不作声,不知为何话题在她。
“我并没有借此嘲笑你的意思,缇奥娜,请别误会。只是有些事在男人立场上,无论如何下不了决心。”
——“哐啷啷……”
响声煞是突兀。
“铁签子断了。”
“请别在意。那东西本是废弃铁匠铺中的遗物,能撑到现在也是了不起呢。”
铁环落了一地,缇奥娜作势要俯身一个个去捡。不愿让无关紧要之事再次碰触颤动的心弦,杜费拉克子爵敏感地摘下手套向她示意。
“任何用得上的东西,非要不留余地地使用,这种人一看就知道没前途吧?”
大概是顾虑到专心计数的缇奥娜,子爵压低声音,像是一个人自言自语似的发问。
窗外,依旧攘攘。那个极具朝气的站岗兵,现在只有直属部下报道时,才会进入厅内。就想起了这么点小事,为此安心的子爵终于坐在了椅子上。
又过了一小会儿,动静小了些。
“杜费拉克先生。”
“嗯?有结果了吗?”
缇奥娜摇摇头,直截了当地说。
“只差一票。”
意味着红色票数与黄蓝两色票数之和相当。
“也就是说难解难分的话——”
杜费拉克子爵沉吟半晌,忽然一笑。
“如果让你再投一票的话,会如何?”
这问题倒是让安特菲瑞小姐意想不到,加上从刚才一直就有的疑问——缇奥娜被外面什么东西惊动了一下,语气两边牵扯,多少有些犹豫。
外面,似乎一个倒霉蛋正倒在地上被蹂躏。
“为什么是我?”
中队长的身份似乎并不值得如此高看。
“此间难道不是只有你我二人吗?”
一语双关。然而缇奥娜并不清楚这位当了她三个月长官的子爵,另有所指为何。除开贵族身份带来的队长衔位,能留下深刻印象给杜费拉克子爵的,只有那场面了了吧。——被那个花翎骑士挑翻在地,险些毙命的窘相……一念及此,她朝外面的倒霉蛋看去。
“再一次的话,我想无论是站在男人还是女人立场都会选蓝色吧。和她再一次战斗然后获胜,剥下她的头盔挽回我的荣誉——这就是我自私的想法。”
话未说完,脸色渐变,缇奥娜步出了议事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