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瓦良耐营地正南方的密林中,一个黑衣人站在树梢上眺望数里之外的营火。
“头儿,我们现在怎么办?”
下属对树下为首者询问——那是个胡茬稀疏的瘦巴巴男人。
为了遮挡风沙,十来个行踪诡秘的黑衣人均戴了顶毡帽。此时被称为“头儿”的干瘦男人揭开黑色帷幔,深深嗅了一口气,然后随着一阵舒畅的鼻音,其锐利目光也温和下来。
“哈哈,军营里的烤肉,你们闻到了吗?”
身边人有些笑不出来,要知道现在他们的状况今非昔比。幸好有这位队长坐镇,一群资深士兵才不至于群龙无首。
看到无人回应,男人肯定地点了点头,之前散漫的表情陡然一变。
“你们都是对国家忠心不二的勇士,我尼恰亦是如此。我们从北面战场脱离至此地,而仙德薇儿公主同时于西路平叛失败被俘。帝国溃灭在即,已经无法挽回,但我欲率领你们几个救出公主。”
说到这里,他四下巡视一眼。这撮人中并没有反对者,这在意料之中,他们都是尼恰自败军中挑选出来的瓦伦西塞士兵。不说技艺如何,至少对瓦伦西塞忠心耿耿。
“裴洛奇亚诸神保佑。”
“裴洛奇亚诸神保佑。”
唱诵赞美词过后,个个身形矫健地穿梭于灌木丛中,随后向瓦良耐营地隐没……
*
先前临时赶制的木台已经完工,所有人都没想到在这规模不大的营地中,竟能矗起一座高达一米的木台,正中央还架着一座巨型绞架,可见杜费拉克子爵的准备之充分。
六百名士兵在营台前集中,高矮,胖瘦,良莠不齐。这些人中间大部分是当地贵族的壮丁,因为抗拒皮埃尔国王即征兵又征税的政策而被判定为反贼。当然,这是在瓦伦西塞与卡纳香尔两国开战并打到不可开交时才被下的定义,放在平时最多抓几个当地贵族再追究一下官员责任。
据说当时战事紧迫到了急需皮埃尔国王亲自上阵督查,而普莱登镇乱民的消息才传入老国王耳中。正在穿戴盔甲的国王一时震怒,于是派遣自己唯一的女儿仙德薇儿公主率三千士兵前去平叛。
这场平叛对与瓦良耐军营里的诸位来说,颇为幸运;可对于整个瓦伦西塞王国内,数以百万计的裴洛奇亚信徒们来说,却没有什么庆幸可言。
当那位身着戎装的公主带兵行进到一半,后方便传来了王国惨败的讯息。于是仙德薇儿公主不得不分出三分之一的重装士兵回都城救援,而出于除非收到王命,否则必将完成使命的王族骑士精神,她自己则率领剩下的两千名士兵继续向普莱登这个边陲小镇挺进。
当他们跨过两座山脉,来往于部队与王都之间的传令兵再次带走了八百名弓手和两百名骑士。至此,她手头还有数量不到一千的地方军,他们大多是各地临时征兆的农民,会使用的除了钉耙和锄头以外,别无长处。与瓦良耐军当时的一千人相比,公主军一方士兵的甲胄长矛更为精良,而瓦良耐军的士兵们则胜在体格健壮。
普萨利之战,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战斗,但相对于同时期的北方战场来说,如同沧海一粟,毫不惹眼。不过就精彩程度而言,结果是毋庸置疑的。正如所见,劳师远征的一方遭到叛军的输死一搏,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相同人数的双方优势却是一边倒的偏向本地叛军。饶是如此,仙德薇儿公主率领八百士兵在正面战场上依旧大行其道——即使在行军途中她也有意训练战阵;而另外两百健卒从侧翼包抄过来时,给予瓦良耐军的冲击力是颇为震撼的。
“谁能阻挡那个花翎骑士?”
这是杜费拉克子爵当时左右环顾之下的仓皇之词。
缇奥娜作为整个营地的唯一受封骑士,当仁不让地与之相对。那场较量以安特费瑞家骑士的失败告终——缇奥娜被骑枪短距离冲顶在头盔上眩晕过去。
眼看战局要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落幕时,一只由五十个杜费拉克子爵亲自挑选出的罪犯、私生子还有流放者所组成的伏兵,却如一把闻风而动的羽箭直窜公主军的侧肋,一下子打穿了侧翼和中军的连接部,以至于在正面溃败前扭转战局。
这五十个人的领队,正是那个刺头柯尔特……
“再多五名骑士或者二十个弓箭手,现在的结果就必定倒转过来。”
安特费瑞小姐面对库房中看押的公主,不禁心生感慨。如今曾经在马上击败她的对手,被一块脏兮兮的油布蒙住了头,蜷缩在角落一言不发。她身上的内衣还是自己的那件,杜费拉克子爵只叫人卸掉她的盔甲。此时她盯着仙德薇儿公主,一边等待杜费拉克子爵传召——作为女人她似乎是最适合押解公主殿下的人。
不过在那之前,她倒是挺在意那具身材。轻盈,有活力,这是女人成为骑士的资本。至于其他的……她无意识地瞥向胸部那两个圆球——其实只要不落后就好。
库房原本是地下酒窖,瓦良耐宣布反叛之前,存下来的酒浆就被贩送到临近的大城席翁城去,以准备缴纳国王的征税;可是由于从未贩酒出国的普莱登镇队伍不晓得当地盛产葡萄酒的状况,这批麦芽酒最后以极低的价格出售。这也是这支瓦良耐叛军形成的主因之一。
两个女人独处地窖,隔着一道铁栏,静默无言。一阵风从过道穿过,掀起残留的酒香弥漫在库房。
“这里有酒吗?嘶……”
“不,这里没有。”
一句简单的交谈,倒让铁栏外的缇奥娜歇了口气。这里太过安静以至于她一直在胡思乱想,她想起一早门前的男孩儿,又想起计票时那根折断的铁签,以及最后柯尔特那怨毒的眼神。
她将心比心,生怕压力比她大得多的仙德薇儿公主会突然大叫,让她惊慌失措。
而铁栏内的公主似乎早就料到这样的回应,只是一声哼笑,继续沉浸在那股不知还能存在多久的酒香之中。
(她的声音原来是这样的。)
那听上去年纪比她大、却不经意带着婉转娇艳的声音勾起了缇奥娜的兴趣。——她应该是个怎样的人呢?恐怕光是美丽还不够。
尽管那块破布碍事得很,仙德薇儿依旧淡然也满不在乎地问了出来。她大概压根不知道此刻看守她的人被她击败过,可口气中很自然的带着些看透了的轻蔑。在这牢中,缇奥娜自认为换成自己决然做不到如此。于是,她对这个女人诞生了一种广阔的敬佩;想起自己妖精的血统,庆幸自己不用承担如此许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风依旧悉悉索索地抽打着地窖的挡板——起初她是这么认为的。不过随着声音变化得清晰,形成急促的鼓点,缇奥娜知道杜费拉克子爵在上面等着她们。
她解开铁栏的锁链。
“时间到了吗?”
“时间正好。”
缇奥娜不太理解那带着一丝急切的语气。她牵起困在女人身上的绳子,把她带出笼子。忽而听到“踏踏”的脚步声——
“铠甲,让她穿上,上面有拉法诺家的族徽。”
杜费拉克子爵竟然亲自下来冲她耳语。
缇奥娜便让仙德薇儿公主坐在椅子上,处理了身上大部分的捆绑之后,先把双脚困在椅子上,一件一件套上上身盔甲,再如法炮制,穿好两肢。
“为什么这样做?呵。”
蒙着眼睛的公主殿下没有反抗,只是再一次以轻蔑的口气发问。缇奥娜刚好拿着那具花翎头盔,上面的纹路精致光辉——可惜仙德薇儿公主再没机会戴上它了……
高大营台上,杜费拉克子爵本人继续刚才未完的讲话。
“……我们居住的地方远离中央,可我们招惹过谁?”
“——没人!”
“在这个战火纷飞的时代,我们挤出最后一点养分喂给了谁?”
“——国王!”
“那到头来是谁让我们流血,让我们扑倒在亲友身边哭泣?”
——“仙德薇拉……”“公主……”“那个女的!”
一时间底下的口号混乱不已,场面有些尴尬。
“那我们该如何是好?是把她释放还是把她流放?是把她囚禁还是把她斩首?”
“——杀掉她!”
很快,口号在一双双仇恨双眼中变得一致。
仙德薇儿公主早已被押送到绞刑架前,双手紧缚。有趣的是,直到此时发生了一件几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群混蛋!”
当众人的声音安静下来,整个瓦良耐营地却仍有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声响——正是身着盔甲唯独没有头盔的仙德薇儿公主。这副盔甲上的家徽昭告着拉法诺家族几百年来的光辉与荣耀。
缇奥娜首先反应过来,她看向杜费拉克子爵,后者躲避了她的目光……
“不是说好了……说好了到台上跳个呜呃呃……”
刽子手一脚踢开垫凳,同时扯下裹头布,露出一张猛然被绞索扯颈的扭曲的脸。——缇奥娜一眼就认出了她不是仙德薇儿。
“杜费拉克子爵大人……”
她试图走近绞刑架,并且义正言辞地批评子爵卑劣行径。不过台下哗然一片,紧接着又爆发出各式各样的欢呼。缇奥娜的声音被掩盖,杜费拉克子爵悄悄下台的同时,指示两个壮汉架住想要冲上来的骑士小姐……
“嗖!”
一记破空鸣响。
一柄旋转的飞刀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度割断了绞绳,死死钉在高大营台之上,刀刃尽没。
“敌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