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彻夜风呼啸着穿过瓦良耐营地,这时节上午还温和得像一个孩子,晚上说变就变,眨眼间就成了挥舞着鞭子的奴隶主。
卡纳香尔的骑士团是从东边突进,营地之战残余的人纷纷向西溃逃。照这个趋势不久,战火就要蔓延到那个方位上不幸的普莱登镇,这是任谁也一目了然的事实。但由于败势来的太过干脆,事先计划的精妙和高位者的统筹都为现实做了铺垫。
“我想再试一次,殿下。”
尼恰想以以公主名义召集残兵,可奔逃的大多数人置若罔闻。
如果说忠心耿耿的下属也在竭心尽力,作为上位者的仙德薇儿有什么理由不做些尽可能挽回破碎局面的事呢?
“让他们走,那边总有比‘屡败公主’更值得挂怀的人。”
反而是仙德薇儿现在只能放任不管而没有更好选择,她不是不知变通之人。
逃得稍微远些,仙德薇儿便一件件卸下了身上印有“夺冠者”族徽的王女盔甲。虽说是夜晚,但终究是穿着它太显眼了。
“请至少戴着头盔殿下,敌军中有百步穿杨的弓手,还请小心!”
仙德薇儿摘下头盔的动作便停下来,对于尼恰的建议她是来之不拒的。虽然之前没见过几面,不过父王这个护卫总是给她一种及时周到的观感。
待到又跑散一阵,这才发现骑士团早与他们岔开。仙德薇儿公主松了一口气,不过更加苦笑于逃跑的专心。
“只剩我们两个了吗?”
她和尼恰两人并肩。
“……不。”
尼恰露出一个令公主微微吃惊的笑容,随后转过头。——一名瘦小的少年背着一个昏睡过去的女人跟在两人后面闷头在跑,却不知道前面两人已经停下,所以直接要从两人身边超过。
“看来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仙德薇儿公主说着挡在了少年面前,迫使他抬头看。
莫雷斯看到一个身段婀娜的人影。目光向上攀爬到一半儿又差点退缩了回去,他羞红了脸。白色单衣下面凹凸有致,单手叉腰外加右手摘盔的动作既充满女人味儿有无半点骄纵,搭配上那冷静绝美的脸……只让他想起来一个人物。
“啊?公主殿下!”
那个从酒桶出来把他痛扁一顿的女人,随后返回支援的女军人,或者说领导众人的女骑士。此刻她正面不改色地面对这个曾经为敌、后来为友的少年。
营火在林间接近一个小泉的地方升起,仙德薇儿,尼恰,莫雷斯,还有伤势未愈的安特费瑞小姐四人围在一圈。柴火大部分是尼恰拾来,再由受伤的安特费瑞小姐施法点燃的。其烧起来就是勉为其难的状态,又临近早上,所以没有防范敌军侦查的必要。
简单地歇下脚来,仙德薇儿拿起直剑在水边擦拭,即使到了这种关头她也要避免血液带来的锈蚀。如果安特费瑞小姐醒着她恐怕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可强烈的体力消耗之后她终于抱着膝盖背靠莫雷斯小憩;尼恰,则仍然保持着警戒四处探看。……只有莫雷斯无所事事又不好意思东张西望,只是把目光一直投向颤巍巍的营火,好像这样做它就会烧得旺一些。
“尼恰,回来歇会。”
打破僵局的是仙德薇儿,她以一种命令似的口吻盯着剑刃上反射出来的光影说道。
“殿下,在未摸清周遭状况下贸然行动……是属下的失职。如果准备更充分的话……”
“那不怪你,尼恰。”
仙德薇儿公主用一种严肃的口吻打断了他。
“这里突然出现这样一直无法阻挡的军队,你认为是什么原因呢?”
“殿下,卡纳香尔位于我国北方,而普莱登则地处东南,且绝非什么至关重要的战略之地,那么,他们之所以在这里只有一个原因……”
——王都!
尼恰的分析与她当时想法不谋而合,现在她把这冰冷刺骨的敌意活生生吞进肚里。
“我们现在需要找一条回返王城的捷径,那些职业骑士的脚步可不轻易停歇。他们翻山越岭从卡纳香尔绕路至此,早做好了长途奔袭的打算。”
公主殿下站起来,用剑尖在地上刻画着些标记。
“这里是普莱登镇,距离王都三百夸特(约800公里),算上那些骑士翻过群山只能步行这一码事,快的话十来天就可以赶到。我们需要耐力出众的马,最好是塞多蒂斯产的驿道马。”
“这边连最差劲的矮脚马也早在两月前征发了,哪里还能有驿道马。那种靠近北部的区域早在打仗前就被卡纳香尔的商人们占领了哦,每逢他们嗅到一丁点形似战争的味道总会如此,何况这次是瓦伦西塞一方事先嚷嚷着开战。”
这个话题才刚开始就被人抢了去——安特费瑞小姐便悠悠地睁开眼,看来即使累到了睁不开眼的地步她也从没放轻松过一刻。
“也就是说现在别说我们,就连整个瓦伦西塞的军队都急缺训练有素的军马吗?”
仙德薇儿公主喃喃自语道。
“不、不行……我得……我得回镇子里去。”
忍受着头晕与乏力,安特费瑞小姐找到了普莱登镇的方向。
“那么急有什么用呢,你一个人无法支撑到那里的……”
话还没说完莫雷斯便上去扶住了安特费瑞小姐,他虽然一直插不上话,但跟随着安特费瑞小姐的步伐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与仙德薇儿和尼恰一样,他与安特费瑞小姐站在一边的立场也是让公主殿下颇感棘手。
要知道被分派了那么多人的军队,却没有关键时候用得上的人物。这未尝不是普萨利之战尝到败绩的原因。仙德薇儿公主低下她高傲的头颅,被关押在瓦良耐地窖中的她一直在思考,自己,与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杜费拉克子爵相比,究竟有那些不如。
她并非是百战不殆的将军,但从小以来的骑士教育让她疏于交际;她的父亲,皮埃尔国王是个十足的妄想家,这是后来都出了名的。自她开始为成为“独当一面”的女人开始,到被气糊涂了的父王委派到这个边陲小镇平叛,大概有十年时间,她与那个做父亲的人交流愈少。
“我以公主愚名恳请。”
仙德薇儿向她展示着王家的礼仪,同时十分真挚地注视骑士小姐。
“恳请你们与我共同行动,且在未探明情况下暂时不进入镇子。”
骑士小姐沉默许久,单手握紧大剑之柄,拇指不停划动。她素有骑士之志,为此不惜参加叛军。
“我得回家,走之前还跟老爹打过招呼……”
不过最后理智压倒了一时冲动。
“——那些卡纳香尔的豺狼正在这个镇子游荡,最迟也要尽可能搜刮干粮之后才能继续上路。作为这个国家的公主,我不可能等到那种时候。但我需要你,女骑士,迫切地需要。”
安特费瑞小姐看了眼公主旁边的尼恰,那眼光让他有些不自在。
“如果您缺乏路途上的护卫,请恕难从命。”
“那我要说你这决定会被冠以叛国罪和忤逆君王罪呢?等到战争平息,你家的房子会立马被士兵包围;反之,如果你追随于我,等到战争结束至少是个受封骑士。”
“诶?”
莫雷斯为这突然的变化感到惊讶。
“身为公主殿下,说话行事也如此卑劣不堪吗?”
这话当然让安特费瑞小姐非常不快,就在半天之前,她率领的同袍还在为防卫这个国家流血,而就在前不久她还拖着疲惫身躯给这堆柴火点着。
“这只是瓦伦西塞的法律而已,它同样允许将功补过。”
“偏偏是在这法律不值一钱的战争中吗?公主殿下你不是个合格的说客呢。”
安特费瑞小姐不由泛起冷笑。
“把这个国家抛入战争、眼看就要陷入灭国的境地,殿下认为那是谁的责任呢?”
“小姐慎言……”
尼恰刚想对乡下骑士不礼貌的回应稍作提醒,仙德薇儿公主就大度地示意她自己没有在意。
“那是当今国王皮埃尔吾父长久以来的幻觉,他认为卡纳香尔王位上所坐着的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妖精王,其能力不足以驾驭整个卡纳香尔帝国。为此,他交好其边境诸公国,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筹划。”
涉及到王室秘辛仙德薇儿公主却毫不避讳地说出来,另外三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惊讶。
“原来从那个时候就……”
尼恰带着深沉的眼神回忆到。
“我身为国王亲卫,可以为公主所言作证。而虽说是侍卫,也不过在逡巡在寝室外的卫兵一员。能大略看到的,是寝室内有一张巨幅地图,陛下经常驻足于地图前深思。看重到那种程度……我相信陛下本人并非是被野心冲昏了头脑才发动战争。”
被提及到父王的生活,仙德薇儿公主有些触动。
“到那种地步了吗?……妄想。”
她的低语还没串联成一句话时,安特费瑞小姐的反问就已经到了。
“但是开战前的战备究竟是做到位了吗?还是说以小吞大根本就是遥不可及的妄想?居然连战马来源都拱手相让……况且以一国之力企图击垮帝国这种事情,不采用突袭反倒是宣而后战?”
安特费瑞小姐继续深入。她的问题确实尖锐,正是在战局逆转之后,国内大多数人对皮埃尔国王诟病所在。但基于皮埃尔国王在位多年的威望,以及木已成舟的现实条件下,这种反抗的声音并没有完全传播开来。
不过即使如此,很多爱国青年也会被这问题诘问得哑口无言。因为实在是太浅显了,两个人类国家的军力抗争中,持有战马的一方拥有怎样的优势。还有宣战后局势怎样被一点点僵持住直到逆转——瓦伦西塞公民全都历历在目。
“话说殿下您也不甚了解吧?”
仙德薇儿沉默不言。诚然,她当然不会不懂军马的重要性。不过从另一面讲,对于那个成天妄想的父王,她也的确不了解。
所以才会沦落到国难当头却带着杂兵讨伐叛贼吗?
看到那不甘的表情,安特费瑞小姐完全能理解。同时,她体会到了这对父女的关系,这在王室并不是什么罕见例子。
话题被不知不觉带到了败战原因,这也无可厚非。
仙德薇儿的脸上一凉,几滴清水溅到她的眼前,就像晶莹剔透的泪。她急忙伸手拭去,不过动作后来轻柔许多——她看见这条缓流小涧中居然有跳起的鱼。
在这种窄流中都有如此活力吗?
她目送那条一蹦一跳的小鱼顺流而下,心思渐远……
“——确实!确实如此……”
一直以来被忽略的人,也就是莫雷斯突然地开口。
因为话入死结的几人,像是熟睡中被惊醒一样,以异样的目光看着他。
“力量弱小的一方要获得胜利,突袭首都往往是致命手段这没错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呢?不管怎么说,莫雷斯现在至少也是和她一起的人,所以安特费瑞小姐期望从那怯懦的声音中听到些与众不同,可莫雷斯反复几个“但是”之后却没了下文。
唉。
(你才想通吗?)
仙德薇儿公主听到憋了半天的少年竟然说出这种话,也着实是有些尴尬。不过出于礼貌,她还是问了一句——“但是什么呢?”
“但、但是……”
安特费瑞小姐忍不住在推了莫雷斯一把,好让他把话说出来。
“——但是试想堂堂一个历史悠久的帝国,会仅仅是丢掉都城就束手就擒吗?就算拥有战马优势的瓦伦西塞,在平原上的战局无往不利,可是人类比之精灵与龙人,不是更擅于修筑堡垒的种族吗?一旦陷入了城池堡垒攻防战,则瓦伦西塞一方必然有较大概率会落入不利。而国王之所以早早与其他国家建立邦交,不正是发挥了那些见风使舵的小国们的长处,从而散步了新任妖精王无法统御全国这种言论吗?倘若不宣而战,那么假若新任妖精王并非众人所想的那样不能胜任,反而指挥得当的话,不就使得辛辛苦苦散播的谣言彻底白费?所以等到一切布局完成之后,利用集结更加充分的军队以及对方国土体积庞大、兵团组建迟缓的缺点,先发制人地获得数场胜利,那么新任妖精王能力不足的说法不就坐实了吗?这样一来人的思维惯性把观点导向‘想赢得战争必须更换帝王’的话,即使帝国庞大,那时也会被臃肿的体制拖累,从而给取胜一筹的瓦伦西塞更多的机会才是!”
一连换了好几次气的莫雷斯,脸上涨得红彤彤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露了怯,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设想太过复杂。
总之,他只是静静地再坐回原地,陪大家一起静默。
可他哪里清楚其余三人是怎么想的……
最先是安特费瑞小姐,先前的疲惫仿佛被一扫而空。她同样是脸蛋泛红,却是径直揽住了莫雷斯的脖子,对他耳朵的说话近到像是吹气。
“你果然是来历不明的小弟……”
口气透着一股直白的无奈。
“——原、原来如此。真是茅塞顿开!”
接着将那发言消化掉的是尼恰,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
只有仙德薇儿公主还有点愣愣的,似乎没有恢复过来。
“你赞同他的话吗,尼恰?”
潜台词里,还有对尼恰毫不犹疑的认可抱有疑问。
“嗯,别看是一句话便发动一场战争的国王,陛下平时却有着不太会使唤仆人的特性。”
尼恰摸了摸下巴的胡茬想了想,又说道。
“你能想象一个国王半夜起来喊卫兵去煮咖啡这种事吗?——只有因为一点细枝末节都要昼思夜想的人才会做出那样的事吧?如果在莫雷斯君说这些话之前我还不能肯定,但是现在——我认为那是确凿无疑的事。对此,请原谅我不纯净的忠诚,殿下。”
“你的意思是说,从十多年前到现在,父王他都是在为这场战斗竭心尽力吗,莫雷斯君?”
公主殿下说得很慢,浓郁的情感从那清灵的声音中弥漫开来,与那林间小涧化作一汪波光粼粼的忧愁,从他面前流过。
莫雷斯没法点头或是摇头,他只能歉意地笑笑。
“虽然没法判断具体情况,不过从大体上得知的信息反馈下来,这些貌似甚至都是最优手段,毕竟和卡纳香尔帝国比起来,瓦伦西塞只能算小个子这点实在是……”
“无能为力吗?”
仙德薇儿恍惚中喃喃道。
“我还真是差得远呢。”
……
“那么,安特费瑞小姐,请你和你的同伴尽快下定决心。”
穿戴好装备的仙德薇儿公主两人,临走时却是一丝不苟地重提旧事。
“诶诶诶?还有这种事吗?”
难得见安特费瑞小姐如此滑稽的反应,莫雷斯也免不了掩嘴偷笑。
“嗯,由于人才难得,你又是我所在意的一类,我是唯恐你再一次投入对手的阵营呢。”
“啊,虽说我很在意骑士的名衔,不过事先告诉殿下,我可是正宗地道的卡纳香尔人呦。”
安特费瑞小姐如此回应倒让尼恰和仙德薇儿公主轻笑起来,弄得她浑身不自在。
“呵呵,本国法律没有特别规定说只有瓦伦西塞人可以担任骑士这条。况且如果果真如此,那可更加求之不得。——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站在首当其冲的位置上抵挡卡纳香尔骑士的卡纳香尔骑士。”
“挡箭牌足够硬实的说法呢。”安特费瑞如此评价。
“不过潜藏者先生,您又是何故发笑?”
尼恰深知自己之前的见面礼给这位乡下的骑士小姐多深的印象,此刻他有意显得唯唯诺诺的滑稽状,好让这位小姐在自己身上找回场子。
“呃……啊……”
他悄悄贴近安特费瑞小姐耳边,对她说道。
“我也和您一样,来自一个遥远村庄。”
尼恰那沙哑的嗓音让人摸不准意图,只见一条长长的、让人很快联想到爬行动物的物事,从那宽大的斗篷中显露出来。它虬劲有力,又盖满黑褐色的鳞片,使得尼恰本人的尾椎以下在草地上格外显眼。
“贝鲁伽龙人!”
那是只有贝鲁伽龙人才拥有的尾巴。
莫雷斯认出了尼恰的来历。黑夜之中任谁也想不到这里居然有一名极西之地的居民,他一定是——
“您是叛逆者的那一方……哦不,原谅我的用词先生,我是说我曾听长辈介绍过贝鲁伽龙人,但亲眼见还是头一回哩!”
大陆上流传着的千百关于贝鲁伽龙人的传说中,普遍有提到上一个时代贝鲁伽部落分裂成两支,分别是因循守旧的一支,与主张与其他种族融合繁衍的一支。后者只占少数,因为斗争失败被胜利者称之为“叛逆者”。其特点是拥有“因为不纯洁的信仰而堕落进入黑暗”的尾巴。总的来说,黑尾龙人是不祥象征已经在大陆上传开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
对此,尼恰潇洒地摇头笑笑。
“恰好相反,不如说是被派出追缉‘叛逆者’反而莫名其妙堕落的龙人。”
仙德薇儿公主看上去并不知情,她颇为尴尬地露出苦笑。一时间莫雷斯被尼恰的身份吸引过去,而尼恰则忙于应对繁复的提问。现在,只有她还盯着安特费瑞小姐不放。
“我没法直接答应您,殿下。我必须回到镇子里,那里……”安特费瑞小姐的回应略显呆板,不过也有转折。
“……有我的父母。也有……几匹——战马。”
仙德薇儿知道自己赌对了。
不过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脸色一变——只见安特费瑞小姐手扶着额头昏昏沉沉地就要倒下——她实在太累了。仙德薇儿公主急忙扶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