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
安特费瑞家的伙房窗子里照常冒出来炊烟。
“好香。”
某人趴在沙发上,把手远远向食物清香处尽力地够,原本备显慵懒的睡姿更加张狂起来。她眼睛眯起一条缝,迟迟不愿意坐起身,心里盘算着什么“差不多也该到时间了吧”之类的。
指的是被和蔼可亲之人唤醒一事。
在那熟悉的声音过后,她便可以自然而然地伸展身体,大大伸个懒腰,然后爽快地恢复到标准状态。
但是,今天可与以往不同。
——“莫雷思君,鸡蛋翻好了的话,麻烦把它切成碎块好吗?”
——“是、是!啊……我好像把油加多了。”
这里顿了一下。
——“不,刚刚好。莫雷斯君也该对你自己有些自信嘛。”
——“是是!……我这边好了。”
——“把炒鸡蛋放进去,要快!对,做得很好……”
——“是!”
……
“这声音是……”
安特费瑞小姐迷迷糊糊中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寻找那两人声音的根源。而走到半途,眼睛得以完全睁开——
“吓!”
一个活生生的男人抱着双臂半靠在过道上,吓了缇奥娜一跳。
“……”
大概是一瞬间就意识到没有什么可解释的东西,贝鲁伽龙人,也就是尼恰先生,此刻一脸不发一言,郁闷地站在过道上。之前说过这栋私宅面积不大,临近黄昏时,大多采不到光的位置就成了阴影。不幸的是,这位苦脸先生恰巧站在了阴影当中。
“您还真是不大显眼呢。”
安特费瑞小姐的讽刺,像是给了尼恰一拳。
“所以说厨房里的人是……”
她另有所指,比如说最好安特费瑞家没有什么祸事临门。
尼恰摇了摇头,指着桌子上的一封信,想了一下还是决定自己亲自解释这件事。
“莫雷斯小弟带着我们到这栋屋子时,敲门却很长时间没人回应。情急之下我们破门而入——只看到一封告别信。再就是,除了客厅和厨房,两边的房间以及楼上都被一层看不见的隔膜挡住……”
“这就是我睡在客厅沙发的缘故吗?听你这么说的确有三分‘他们’的风格呢。”
安特费瑞小姐拿起了那封署名为“你亲爱的爹娘”的信,拆开略微看了两眼就放下心来。无非就是为扔下她远行这事致歉,还有让她最好赶紧从这房子里搬出去的劝告,他们只留下两人份不到一周左右食物。最后,告诫她千万别打变卖家产的主意赖着不走。
“啊……还真是饶了我吧。”
安特费瑞小姐略发牢骚,却想起旁边的尼恰将自己的小动作尽收眼底,顿时神色一敛。
“镇子上……镇子上没事吧。”
“索性那群骑士径直去往王都,像我们一样回到镇子里的败兵躲过了风头也陆陆续续回来。与我们之前预想的一样,这支军队的目标在于突袭。”
尼恰忽然面色沉重地向前迈了一步,几乎把目光打在安特费瑞小姐的脸颊上。明明表现得很严峻,说出口的却是安慰人的话。
“突、突袭吗?”
一想起杜费拉克子爵率领的瓦良耐营地部队被如此一只偏师瓦解,安特费瑞小姐心绪逐渐黯淡下去,原本闻香意动的胃口一下也失了大半。
“——喂你们两个!难道要让厨师自己把菜品端到眼前吗?”
厨房门口里传来公主殿下的声音,安特费瑞小姐这才想起来今天究竟是谁下的厨。
“不会吧?”
安特费瑞小姐长大了嘴巴,旁边的尼恰同样是一副“就是你想的那个不会”的样子。不过再也顾不上尴尬,却是急忙忙步进了厨房。
……
毕竟是贵为一国公主的仙德薇儿亲自下厨,莫雷斯与尼恰都小心翼翼地品尝着外围菜品,只有安特费瑞小姐同往常自家用餐没什么两样。
“那个莫雷斯君不用增加一些食量填补一下魔法吗?我可是特意做了好几样拿手好菜呢。还有尼恰你别盯着那一盘可怜的青菜不放啊,你你你不是贝鲁伽龙人来着?”
虽然是面带笑意的建议,不过从那略微颤音的程度上分辨,则完全无法令人安心接受。尼恰不知道还以为是自己对这顿晚饭寸功未立,从而招致殿下的不满,于是越发恭谨地盯着那盘东部特有的煮野菜不放。又难耐腹中饥饿,不得不在青菜中撒些调味品,好把面包一起下咽。
“呲呲……”
像是被锈蚀了的剪刀发出的硌耳响声,随着尼恰大嚼菜叶的声音不经意被遮掩半分。
“我说尼恰哦,虽说是餐饭时间,不过最好保持戒备以防万一。”
“哦、说的是,殿下!”
坐立不安的尼恰二话不说从桌子前撤了出去。不过将他支走的仙德薇儿公主却连看都没他一眼,反而是静静地保持着贵族用餐时应注意的仪容,并且时不时瞟一眼那盘子里剩下不多的青菜。
“没想到到头来竟然是公主殿下亲自下厨,今天这道肉酱卷饼真的非常合意不说,奶油鸡肉蘑菇浓汤更是一绝……诶诶,您那一脸厌恶躲避的样子?是对我们三个白吃白喝的家伙极为不满吗?”
安特费瑞小姐一顿饱餐之后,全然没注意桌子对面仙德薇儿公主尴尬的神情。
“你会错了意,骑士小姐。虽然无论是宫廷礼仪还是王室课程,烹饪这项技能都没在其中。不过一方面,我并不轻视这项技能,反而认为裴洛奇亚赐予人之味觉就是为了制作和享受美食。而无论是对于昨夜奋战不退的骑士小姐你,还是关键时候释放魔法的莫雷斯君,抑或是为了救我不惜以寡敌众的尼恰,区区饭食根本无以偿还。”
莫雷斯听到自己被提及,一时不好意思地站起来。
“我看尼恰先生似乎没有吃饱的样子,不如让我与他换班吧。”
“完全没有那个必要,莫雷斯君。食材分量足够,剩余部分足够他吃到饱腹。另外还有几道菜没怎么动,请不要浪费!”
莫雷斯被公主殿下突然爆发的气势所惊到,一下子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噎到。
殿下不自然的举动起初并没有凸显,不过随着时间推移,气氛愈发凝重。
“您是在担心王都那面吗?”
性格上更加独立的安特费瑞小姐没有避讳,她以为公主殿下糟糕的心情多半与当今局势有关。
“……嗯。”
那位座上宾正优雅地朝青菜举起餐叉,轻轻地拾取到盘前,却迟疑不前。最终狠下心似的,再起刀叉对准自己亲手做的肉酱卷饼……然后裹起一层层菜叶旁若无事地吞咽下去。
“果然还是要配鲜嫩菜叶才是最好。”
嘛,原来根本没听进去。
一时间安特费瑞小姐就要到嘴边的安慰收了回去。
“素食……主义者吗?”
骑士小姐索性不再去关注。而是扭头看着窗外熟悉的街道,想着父母的离去,想着自己那个骑士梦,想着两天内发生的太多事入神。
3.
不能怪缇奥娜粗心大意。
马厩无马本来就是意料中的事,那帮来自卡纳香尔的骑士们不会给斥候通风报信的机会。因此入夜之前,她从当地贵族家借了一辆双架马车,又从马厩后面和行脚商那里各自找到一匹没跑远的马。总算让仙德薇儿公主满意下来,没想到却在睡觉前出了问题。
她忘了那层魔法隔膜的事。
“镇子上刚好有个旅店。”
莫雷斯想起自己醒来的那个旅店,顺带就提及出来。而作为普莱登镇本地人,安特费瑞小姐是知道那家旅店的,不过因为其店主常年在靠近王都的大城市间做贸易,似乎那家店已经荒废了。
“伟岸披风?”
安特费瑞小姐不太记得这家旅店的名字,只记得店主似乎是个孤僻的人。当众人来到这家旅店时,只从店面中投射出些微光,一楼二楼的客房却显得黑漆漆一片。
“有什么问题吗尼恰?”
四个人中唯有尼恰似乎是一脸不可接受的样子。
“是的殿下,我认为并不适宜在这里过夜。”
“嗯,就算你这么说,现在也没有更好选择了不是吗?算了,不如说说你是出于什么样的考究才如此犹豫吧。
受到仙德薇儿公主指令的尼恰,在组织语言上花了半刻时间。
“就我所知,这家旅馆应该在王都就有开设,同样的名字和外观。”
“店面使用相同名字在外地开设,不是个例呢,尼恰。你该有听说过大商会名下的旅店吧?”
“是,但正因如此,此地幽暗凄清的场面未免过于不同寻常。如果说昨天的败仗过后,应该有大批量的败兵无处可归才是,那么眼前这家旅店不就应该是最佳落脚处了吗,为什么这里的情形就像是我们第一个发现呢?”
“——因为店主常年不在,所以投宿的人直接就没有啦。”
安特费瑞小姐觉得没必要为这种理由犯愁,倒是直接一边推门一边解释。
果然,当全员进入到内,才认清这里果真是一家空店这个事实。除了一盏刚点上去的蜡烛以外,更深处几乎都是黑暗一片。缇奥娜从柜台外径直翻越过去,叮铃桄榔的,从后面的柜子里取出三盏未点燃的烛灯。
“安特费瑞小姐请小声一点,惊扰到和我们一样打算的人可就不好了。”
莫雷斯的顾虑也是有道理的,仙德薇儿公主也不想在这里和其他败兵见面。造成不必要的尴尬还是在其次,要是公主本人回王都的消息被传开,搞不好会让那支奇兵有机可乘。
静悄悄步上楼梯,除了房门紧闭的厅室,一行人随意找了个房间睡下,顺带锁门。
是夜,烛灯早已熄灭,然而尼恰根本没有睡意。
“尼恰先生,你睡不着吗?”
那条贝鲁伽龙人特有的黑色尾巴,正对着相邻床位的莫雷斯。倘若龙人入眠,则莫雷斯必然看到那尾巴来回扫动以做防备的姿态;可是显然,尼恰本人清醒着。
闻言,尼恰坐了起来。他选择侍立在门口,张望过道,却是空无一物。莫雷斯同样蹑手蹑脚地绕过安特费瑞小姐的所在,打开窗子扫视街道——整个普莱登镇陷入了沉睡。
“我很清楚这里是哪儿,莫雷斯小弟。”
尼恰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莫雷斯身后,让后者回转身来吓一跳。好在尼恰及时捂住了他的嘴巴,这才没惊扰到其他两个人。
“像我这样的卫兵闲暇时难免会进出一些王都内的市井之地,这家‘伟岸披风’旅店,我记得王都里恰好就有一家一模一样的存在。倘若是你,半妖精裔的施法者,或许能告诉我这不是巧合。”
半妖精裔是说我吗?
连莫雷斯自己也无从判断。如果说龙人只是比常人多了条尾巴的话,那么半妖精会和普通人一般长相也说不清。此时尼恰解下封住他嘴的手,那是要听听他怎么说。可莫雷斯自己也一头雾水搞不清楚,又不好再为自己的来历长篇大论一番或是编造谎言。
莫雷斯摇了摇头,而尼恰则继续说了下去。
“在贝鲁伽龙人悠久的文明中,有关于战争避难所的记录,而且不止一条。而每当这个大陆上爆发大型战争,总是会在灾难附近留下生路。‘赐怜悯于卑微,降救所以荫庇。’信奉裴洛奇亚的每个正经教堂中,不都有记载这段字的神龛吗?”
在尼恰进一步的诱导下,莫雷斯越发感兴趣,其实关于后半句话的知识,只要是经常去教堂的人都是知晓的。
“我以前在贝鲁伽就曾怀疑过裴洛奇亚诸神如何施展此等奇迹,直到见到这绝无仅有的一幕,才懂得润物细无声的奥妙。果然圣灵是存诸于世的,可我宁可没法亲眼见证它的出现……”
在尼恰脑海里浮现的是瓦伦西塞王都沦陷于火海的景观。无数平民亡命奔逃,更多的人望着焚毁的自家悲叹痛哭。
晚风从窗口“扑扑”地翻滚直入,靠近窗边的安特费瑞小姐转了个身子,却把半个肩膀裸露在外。见此情形,尼恰主动帮她把被子盖好。再转过身时却不经意地发现手上沾了滴血,那不是龙人血液的温度,所以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安特费瑞小姐脸颊,那里的创口再次裂开。
“可以用魔法帮忙处理一下吗?”
莫雷斯小声在尼恰耳边警示。
“那样恐怕会把他们吵醒。”
于是乎龙人先生看样子为营地内刺伤骑士小姐的事坐立不安,竟然独自一人去楼下翻找绷带。莫雷斯也没得主见,只是稍一向过道中探出头来,便被那种空荡幽暗的氛围吓得缩了回去。他躺到自己床上,从尼恰先生的话中,猜测着这位看上去沉默寡言实际上却知识渊博的贝鲁伽龙人的身份,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