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廊步入会客厅的仙德薇儿公主,直到现在也没完全缓和心中的震惊。安特费瑞小姐和莫雷斯同样如此。
“请坐吧,公主殿下。”
教宗对仙德薇儿公主展开双手,露出一片亲近颜色,却对杵在一旁的乡下小姐和她的侍从不闻不问。
“他们是有恩于我之人。”
公主殿下特意告知了一句。教宗郑重地点头,然后同样邀请他们入座。
“殿下是否需要进餐?”
这提议得到了仙德薇儿的肯定,于是陆陆续续有准备好的仆人即刻端着精美盛器,将奢侈得不像样的早餐摆上桌。
不过仙德薇儿公主却没有急着满足口腹之欲,她看到教宗并不像奉陪的样子,于是出言拦下了他。
“教宗阁下,不知关于前线战事的状况,您了解多少?”
“一知半解,殿下,据我所知卡纳香尔的女王军队已经兵临贝尼尔河。但国王陛下难阻前线颓势,他本人以及剩余所属均已退入河对岸的斜堡堡垒。”
仙德薇儿公主点了点头,她的问题点到为止,毕竟教宗从法理上来讲地位比她公主名衔只高不低。
教宗图留根沃一世稍稍躬身,便带着随从从会客厅离开。
“你们听从公主殿下一切要求。”
临走时对侍卫抛下的这句话,并不能让公主一行满意。安特费瑞小姐抢先一步卡在了教宗身前,那柄长剑被她单手斜刺向下。
“像您这般高贵的人,大概料想不到我会如此大胆?不,如果说轻易地放您过去,包括公主在内的我们,就不方便从这扇门中离去了吧?”
软禁的可能,仙德薇儿公主一时间也考虑过,但果断动手的安特费瑞小姐无疑更加迅速地摸到了脉门——教宗的脸上不自然地抽动。
“<爱普鲁第三章——消逝>”
一道海蓝色的扭转光芒从教宗持有的权杖中绽放出来。
魔法的力量,完全超乎想象。
那把随安特费瑞小姐历经战役的长剑,自剑柄以下的铁质部分,轻易地开裂、破碎,就像风中飘絮残落一地。
而教宗择路而行,却再次被挡住。
——安特费瑞小姐依然没有犹豫地挡在了他的面前。手里晃了晃孤零零的剑柄,随手扔在一边。
“你还想再来一次吗?”
被教宗淡淡不屑所激怒,安特费瑞小姐的脸色也越发冰冷,她甚至连身后持戟的教皇亲卫看都不看,反而死死地盯着教宗图留根沃一世。
……同时口中隐隐作词。
“<(精灵语)——缠绕>”
两根手臂粗的树根不可思议地钻出地表,出现在地砖之上,转瞬间缠绕住卫兵的双脚。令他们动弹不得的同时,使卫兵们丧失上半身的平衡,险些跌倒。
当然!教皇轻轻撩开自己的圣袍——他脚上的白履也被有如活物一般的细枝盘结略微纠缠。
教宗不得不停下来回望仙德薇儿。
“这是毫无意义的争执,殿下。您现在身为母神降临之下的奇迹之子,对吾等有何诉求呢?”
“我要召集将领和军队,拯救这个国家。”
斩钉截铁的口气在会议厅中盘旋了几个来回,教宗迟疑一刻。
“<道隆法则——驱逐>”
图留根沃一世随手一撒,银屑一样的光辉刚一触碰到脚下的植物根,那些缠绕物便吃疼似的回缩入地面,只留下裂纹。
“退下。”
他指使卫兵撤出门后,随即转身说道。
“殿下自可随意出入,不过仪仗还在希赛芙尼宫……”
“不必了教宗阁下,我们现在就走。”
仙德薇儿公主朝窗外看了一眼逐渐散去的信徒,径直起身,带着莫雷斯穿过教宗走出大门。留下一桌美食,就那么一行三人扬长而去。
……
希赛芙尼宫,多年来被一扩再扩的建筑群,同时也是仙德薇儿的家。
上午“公主降临”一事很快从圣瓦伦教堂传开,王宫仆人早早预备了简单车架迎接王女。当公主回到王宫,一路上少不得见了人心惶惶的场面。大约有三分之一的贵族门阀,拖家带口向王国西部撤离。至于平民阶层倒好得多,尤其是商人来往不减反增——多半是还有拾些便宜的打算。
作为皮埃尔国王麾下三大主将之一的特菲斯,一直以来是王都圣瓦伦的戍将。年逾五十,而威风不减,只不过作为首都统帅,手下的兵力就有些少得可怜了。而他在国王领兵出征的日子里,由于兵力不足,既无法压制舆论,也不能封闭逃逸压制物价。能做的,就只有巡检城墙和检视王城。非要说的话,为了照顾好王宫里的财物不失,竟沦落到了和蟊贼勾心斗角的份。
午后,卫兵通报了公主入主的消息,着实让特菲斯十分意外。这个今年十七岁的小姑娘,曾经组建过骑士兵团,而聘请的军事顾问就是他本人。后来久据王都,特菲斯也听闻了公主战败被俘的小道消息。
“公主殿下。”
果然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特菲斯亲自来到王宫正殿前的阔道,下跪行礼。
“特菲斯将军。”
公主倒没什么架子,这是特菲斯的第一观感。
瓦伦西塞王国的继承法,自皮埃尔国王继位十年后便由“长幼继承”更迭为“男女长幼继承”。至于用意,实在是不言而喻。
两人联袂入殿,仙德薇儿随即召集诸将领于王宫议事。
此间安特费瑞小姐和莫雷斯倒是没被安排任何事,他们进出于宫廷,无人阻拦。但左右被人看护的状态,并不能算是随心所欲。餐毕,已是傍晚,算上今天也才相识不到三天的一主一从,漫步于国王庭院之中。
不似乡间小径,修剪齐整的植被严谨排列,精致细腻的王家园林鸟雀也不多。总的说的确自然协调,无论朝任何区域前行,总是极为静谧。据说是为国王一个人创作的美景,建造时为祭奠逝去的王妃饱含了凄清之景。
带着与之同样的心情没过多久,莫雷斯身边的安特费瑞小姐就打了个寒颤。
“<精灵语>——火种。”
从掌心冒出的火焰,在空气中无端燃烧,风儿一吹,随时都可能在摇曳中消散。
安特费瑞四下寻找了一阵,绿色的松林柏墙,该疏的疏该密的密。她要找到栽种火苗的木料,但一时间没有合适的目标。
“啊……这里的树没法乱砍乱烧对吧。”
无功之下,她一个人自言自语。莫雷斯知道她这是在抱怨王家园林的拘束,换做瓦良耐营地附近的荒郊野林,早就升起篝火取暖。
“想要取暖的话……用这个吧。”
莫雷斯从腰后的皮夹中取出一把短刃,银白透亮,不像是简单的铁制品。却同一身装束一样,是入宫之后的随赠品。
“小姐您闭上眼吧,顺带用双手朝它遮住。”
“小莫雷斯……你在作什么玄虚……”
虽是这样说,安特费瑞小姐还是闭上眼、伸出手。如此,莫雷斯自己也闭上眼睛,念起精灵咒语。
“噌”的一声。
像是有什么锐器交加的刺耳声音一闪而过,随后一股强韧的热气,从双手遮挡的方向渗透到骑士小姐掌心。
“喂……你是怎么做到的?这温度不亚于铁匠铺的作业了吧?”
尽管骑士小姐急于得到答案,但眼睛稍稍展开一丝缝隙就被刺眼的白炽笼罩。实际上,远远看向此时两人所处之处的话,无疑是堪比巨港灯塔释放的亮度。
不过很快,光亮仿佛人的呼吸一般,渐明渐暗。再等一会儿,索性到了与月光不相上下的程度。
“请睁开眼吧,安特费瑞小姐。”
莫雷斯善意地提醒,他当先看到了骑士小姐冲他的微笑。
“尽管是这样近的距离,想确定发热物也不是太敢肯定呢——你是用它完成的吗?”
缇奥娜指着那把变得漆黑枯槁的匕首问道。
“托您的福,是利用<闪光>魔法来发热的。”
“<闪光>?我自己都不知道有那种用法,是谁教你的呢?”
莫雷斯摇了摇头,他只是诚恳地解释原理。
“利用传导性质较好的金属将光转化为热量的方法,我只是大致有一个印象。刚才遇见正好有需要用的地方,所以把知识从脑海里直接拿出来使用了。”
“这样呢……”
安特费瑞小姐对着仍有热度的匕首搓了搓手。
“我也要试着相信你了呢。”
说罢,出乎意料地把双手贴住莫雷斯握在匕首上的手,然后一点点握住。莫雷斯羞红了脸不敢抬头,却听到安特费瑞小姐也念起咒语。
“噗”的一声。
匕首只是释放出了烛光一层的亮度,如同石子投入水中,激起了一层涟漪。然后任凭安特费瑞小姐再怎么努力,也不过是为这道涟漪延续更小的波动而已。
“哈!只能放弃了。”
安特费瑞小姐像是经过剧烈运动似的,面色通红,喘着气。
“您……现在……热乎起来了吗?”
莫雷斯的单手更热乎一点,他不好意思的样子可爱得过分,多少令缇奥娜眼里流露出暖意。直到她渐渐松开手——
“我们这样的人,只能被作为棋子利用吧?”
话锋一转,有点像第一次马背上的交谈,安特费瑞小姐还是那么擅长直入主题。
“诶?您不信任……公主殿下吗?”
莫雷斯惊讶于安特费瑞小姐的担忧,而缇奥娜则惊讶于她的随从小弟如此善解人意。
“轻信别人不会有好结果这点,她也快要体会到了吧,还是说已经吃过亏呢?如果是隐瞒着被欺骗过的经历,那未免……”
想起那个穿着圣袍受万众瞩目而不变色的公主殿下,安特费瑞小姐自愧弗如。可一想到如果不是杜费拉克子爵的心慈手软,这个国家的第一王女说不定就殁于边陲小镇,她就有种恍然若梦的感觉。
甚至,比今日降临圣瓦伦教堂这件事更加捉摸不清。
“你在想什么呢,莫雷斯?”
安特费瑞小姐眼光溜到她的侍从这边,同时掩饰着自己的遐思。
“虽然不知您是否信任我,但就我个人来讲,和仙德薇儿公主这样的人化敌为友的感觉不错呢。如果能在这种关头挽回这个败局,那位深谋远虑的国王能继续为他的子民效力,那位公主和这个悠久的国家也会更加坚韧的吧?”
简而言之就是因为存在得悠久,所以希望愈发坚韧的情感吗?
也没什么离奇古怪,是很平庸的观点呢。不过……
“如果是为了美丽的公主才誓死卖力的话,可是要为背主投敌和侍主不敬,两罪并罚呦。”
安特费瑞小姐带着一丝戏谑,挑逗着莫雷斯。
“侍、侍、侍主不敬?那个绝对是无意的啦!”
“啧,那样岂不是更不妙?当时我们三个可都是一样光溜溜的嘛,是觊觎公主美貌还是对主人萌生非分之想,总要选一样不是?”
提到清晨的那一幕,莫雷斯穷尽脑汁也想不出办法解释,只好一口气沉到底。
“我是安特费瑞小姐的侍从这一点,绝对不会改变!”
莫雷斯突然严肃的宣言,吓了缇奥娜一跳。
“用……用得着这么肯定?又没真的立下契约什么的……”
安特费瑞小姐试着宽慰莫雷斯,但莫雷斯沉重的语气没有丝毫停滞,反而一股脑倾泻下来。
“我站在门口,就像个幼稚的报童,有人递给我厕纸,虽是好意却让我羞愧难当;在营地里被打得爬不起来,有人冒着重重指责为我解围,甚至不惜弄成了决斗;还有后来,就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是否算是欺骗,有人依然给我修习魔法的引导剂——哪怕现在我依然解释不清。”
“所以说你怎么知道我现在没有怀疑呢?引导剂在卡纳香尔也只不过是大路货而已。”
缇奥娜对这不可置疑的态度不满,甚至有些恼怒。轻信于人,几乎是她最忍受不了的特性,尤其是这种事被动地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知道不给莫雷斯点颜色看看,就要继续被报之以单方面的感情。
但下一刻,她犹豫了。
看到莫雷斯鼻子一抽一抽的,好像抽泣过。安特费瑞小姐伸出手来触碰莫雷斯的手,冰冰凉。这时候才意识到那个<闪光>魔法的用度,或许没有看上去那么轻松。
可莫雷斯小弟还拿着那把发着光的匕首,表情中罕见地出现了呆滞,或者说是认真。
“这家伙……”
安特费瑞小姐用自己双手再度握住了莫雷斯的手,试图给他些温暖。
可接下来,那像是被燃尽了的匕首,黑漆漆的表面突然开始泛红、发黄,乃至于白炽——光亮再度飙升到一个绝顶的高度。
“因为真实……”
莫雷斯喃喃自语的一瞬间,光亮轻易地超出人眼所能承受的极致。
“你是傻瓜吗!”
有所预感的缇奥娜,一把将直面光线的莫雷斯提前抱到胸口的位置,好让身体遮挡这极致的光芒。自己则在手忙脚乱之中,用手遮住眼睛。
天空不知过了多久才回归余烬般的红霞——
“呜呜呜……”
安特费瑞悄悄睁开眼,天色晦明已分,然而胸间的位置传来沉闷的呼声。原来莫雷斯的头刚好埋在缇奥娜骄傲的峰峦间,险些喘不出气来……
“——哇哇!”
一下子脱开的缇奥娜,脸蛋像是充气似的涨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