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皮埃尔国王的寝室中,那副被披挂在墙的巨型大陆地图,现如今平铺在会议室的方桌上,被众人参详着。虽然时间已经不早了,但仙德薇儿公主和她的将领们仍然没有找到一个万全之策。
“公主殿下,两位宾客到了。”
仙德薇儿要求以特菲斯为首的将领们退下,她有些疲倦了。
“那么公主殿下,臣告退之前还是希望您能认真看待现在的局面,不要轻举妄动。”
特菲斯行了一礼之后退下。
在园林中漫步的两人,接到公主急召,要求莫雷斯等人觐见。
“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我们呢?”
莫雷斯对此很是不解,但安特费瑞小姐小姐却没好气地说。
“还不是你干的好事,那么亮的程度一次不够还来两次,一定被当做是异动了吧?”
两人路过前殿,碰见一众将领以异样目光扫过,其中特菲斯将军更是着重看了一眼安特费瑞小姐,露出一点讶然。
“那老头怎么一副认识我的样子?明明见面了还要装作没看见一样,真是气人。”
“说是老头也……”
面对安特费瑞小姐的埋怨,莫雷斯也逐渐有点能理解那直白的性格。
“殿下。”
“殿下。”
莫雷斯与安特费瑞小姐的觐见,相较之下反而莫雷斯的表现更合格一些,身为贵族的安特费瑞小姐则根本不适应。
“两位……我是说莫雷斯君和安特费瑞小姐。”
起初装作是很正式,但一下子就露馅成原样的仙德薇儿公主,的确让人十分安心。
“我从中午到现在,一直站在这里——希赛芙尼宫中。说实话尽管他人的表现时时刻刻提醒着我身为公主这一事实,但我几乎觉得跟他们持续不断说话、持续不断谈论战事局势的人……那个人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力量散去的仙德薇儿此时完全没了清晨在圣瓦伦教堂时的威风,反而像是个被工作折磨得筋疲力竭的同事,正向她的朋友们诉苦。
“我想,我试着学父王那样为这个国家操心,乃至在这最重要关头秉持住精神,这是作为皮埃尔国王继任者必须具备的品质。但那实在不易——我此前从未有机会体验这些。”
“所以您希望我们给您带来些什么呢?香槟美酒还是歌舞助兴?”
安特费瑞小姐开玩笑似的回应着。
“只是一点轻松就好,我要梳理一下今天的内容。”
仙德薇儿公主脱掉了外褂,很随意地躺倒在柔软的床上。她闭目养神,全身上下只动动嘴皮子,看样子真是再坚强的人也有疲累不堪的时候。”
“当着我们俩的面吗?一个叛军骑士和她的侍从。”
“当然。如果尼恰也在的话,那更好。”
仙德薇儿公主的身体一个鲤鱼打挺,又端庄郑重地坐直,仿佛刚才放下一切防备的小女子不是她本人一样。
“接下来两位将听到的是这个苟延残喘的国家目前的状况。期间骑士小姐做书记官,莫雷斯君你做参赞,如何?”
忍住“未免有些儿戏了吧”没说,安特费瑞小姐翘了翘嘴唇。
“我没意见。”
随后她把头转向莫雷斯——她的侍从小弟当然不能和她对着干。
“那么……总体来说……”
仙德薇儿公主特意把音量压得集中唯一。
“瓦伦西塞王国正面临倾覆。”
“什么!”
尽管早早做出了心理准备,但居住在瓦伦西塞境内十年之久的安特费瑞小姐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另一面,仙德薇儿公主似乎预料到她的反应似的,没受什么影响继续说道。
“这场战争是在三个月之前打响,并且在王国方面取得三连胜的前提下,在第一个阶段王国便取得扩土四百里的战绩……”
这里将三个月分成三个阶段,也就是说第一个月末左右,王国军队就已经出现在帝国首都所在的行省内。随后短时间内,皮埃尔国王率领的二十万大军持续向卡纳香尔首都凡蒂斯道尔持续推进,接连攻破了西南方向的奥尼森格、正南方向的奇利亚斯和正西方向的冷铎堡,以接近围绕凡蒂斯道尔三分之二的角度,大肆包围作战。
缺乏作战经验的帝国边境士兵在这场一蹴而就的包围歼灭战中,损失颇重。此战震惊卡纳香尔帝国朝野,几大公爵领地包括号称“兵工厂”的冷铎堡尽数易帜。
“——瓦伦西塞的军队几乎是包围了凡蒂斯道尔的三面围墙,只剩下攻城和迫降。”
仙德薇儿声情并茂地描述着,大概那恐怖的王国步兵阵内个个手持战斧长矛的场面就在她眼前虚幻地存在着。
“骄傲的卡纳香尔人甚至不愿意全部龟缩于王城,他们派出引以为傲的法师队正面对敌,据说所释放的各系法术光是种类就有一百三十九种之多,而王国的步兵曾为此蒙受相当严重的折损。但我的父王——皮埃尔国王他早有谋算,安排埋伏的法师从侧翼击穿了卡纳香尔法师的防护,然后配合少量骑兵居然差点毕其功于一役。”
“那后来呢?”
莫雷斯的好奇地问道。
在他看来,这样一场几乎必胜的局面下,纵使帝国国力庞大也没法扭转精心设计的布局。照理来说,现在的瓦伦西塞人应该兴高采烈地据守在卡纳香尔首都之中,欢庆等待着帝国内乱才对。
“和你、还有起初听到时的我一样,父王他也对自己的胜利深信不疑。”
仙德薇儿公主从莫雷斯那若有所思的眼睛中得到的尽是不解,但她仍是耐心地解释。
“可就当所有卡纳香尔大贵族们闹翻了锅,吵嚷着更换帝王时,那个史上最年轻的的妖精王——那个女王……居然趁着戴满荣耀的法师团出城一战的空隙逃离了王都。虽说因为权势者阻挠很不顺利地从距离瓦伦西塞王国最近的南门出逃,但赛米娅女王尾随着法师团突然转向撤离这一手,谁也没想到。”
安特费瑞小姐闻言走到刚好不远处的大地图前,仔细观察了一阵,用手指着凡蒂斯道尔绝对地否定到。
“这不可能!就算是从南门出逃,向西是平坦开阔的平原。走那条路的话,无论是城墙上的守军还是瓦伦西塞的哨探,都不会轻易放过才对。可若是向东——那里不是被引为护城河的桐翡河吗?”
“国王斥候关于疑似妖精王及其从者的情报中,的确有提到‘湿透’这个词……”
“怎么可能……”
安特费瑞小姐尽全力想象当时的情形——
背负骂名的妖精女王,被忠心耿耿的贴身骑士一路乔装护送到南门。眼见浩荡守军出城数里迎战,按照事先计划毫不犹豫地远离这座妖精王养尊处优的帝都,向东撤去。直到面前那条宽约五百多米的大河……
(怎么办?)
妖精王的随侍四下张望,那条船只往来的河流之上竟再无一只独舟。夜月将大河照得通透明亮,像一面翡翠镜子。
(一群贪名图利的吝啬鬼。)
妖精王叫骂着。
任她的骂声给绸缎般安静的河面带来丝丝皱纹,她恨不得脱离这尘世声嚣,好与这千年绝景融二为一。但窥镜视己,她从自己眼中看到了现实——她眼波中不纯净的欲望。
(游吧……)
她说,然后她做。所以她要自己仍为王。
……
“那的确不是个太难的抉择,关于调兵遣将围捕妖精王,还是尽快完成三面合围之势。”
仙德薇儿公主继续说道。
“换做是我……也会那么做。”
莫雷斯沉默了,至此奏出弦外之音,他大致上能地猜测出来之后发生的事情了。
为了大局起见,皮埃尔国王选择了军队合围而放弃追捕弃逃的妖精王,他的逼迫使得城内卡纳香尔贵族无法断定妖精王的“死亡”。
然而另一边历经辛苦与勤王军队汇合的妖精王赛米娅,却小心谨慎地利用自己残存不多的威望统领士兵,拉拢贵族。
对于瓦伦西塞,攻城战伤亡重大,旷日持久,且异乡作战的前提下补给线极度拉长。
对于妖精王驻扎在外的军队,只要不冒进中伏,迟早日益壮大,名望归附。
面对没有什么军事经验的妖精王和她的军队,可谓是惊艳绝伦的皮埃尔国王及麾下雄狮,却以每日计地消磨,直至兵锋钝驽。
“要是攻下凡蒂斯道尔就好了……”
仙德薇儿公主惋惜不语。
(更应该期盼此妖精王非彼妖精王吧?)
莫雷斯心想。
(和那个耳熟能详的拜占庭帝国一样,凡是巨擘,哪怕国王愚昧,哪怕备受指责,只要存在着就不会输吧?目露精芒,未必能尽扫浑浊;瞎子摸路,也只是时日功夫。何况对方并不能算愚昧之人,甚至借助潜逃谋划,一举翻身。)
“溃败了吗……”
借由莫雷斯之口,缓缓流出的分析判断,对此仙德薇儿公主没有半点意见。
安特费瑞小姐低垂着头。
她的眼前就是那副国王珍藏的巨型地图。
这里的大陆地图,比之瓦良耐营房内的那张《瓦伦西塞王国东部边境图》何止大了十倍?为了国家存亡之战所作谋略,又岂是一小撮叛军依赖数十个亡命之徒的绝地反击能比拟?
(在那种节骨眼上,我背叛了这样的国王吗?)
虽说杜费拉克子爵有他自己的立场,而国家倾轧下边境镇子里的民众也确实受到了迫在眉睫的压力,但居住在普莱登镇的那个立志成为骑士的普通女孩儿呢?只说是裹挟从众也没什么说不过去,何况饶有见识的父母也没有出面阻止……
“——不甘心!我很不甘心呢!”
乡下来的骑士小姐,她的烦躁兑换成回声在寝室内震荡。
“那位国王……不!是那位国王陛下他……现在呢?不应该是撤退回王都吗?”
得知真相并不是一件非要沉闷的事。
这是安特费瑞小姐的反应所告知仙德薇儿、或者说公主殿下由此领悟到的东西。所以她以同样有力的腔调回复——
“在斜堡——一座与圣瓦伦隔河相望的堡垒。陛下在那里坚守的缘故,现在看来也和对方当初所想的一样吧。”
固守待援吗?
莫雷斯认为行不通。
看上去瓦伦西塞王国的实力不弱,但这并不等于可以和卡纳香尔帝国媲美。
之所以妖精王可以等来源源不断的军队,那是因为对于帝国哪怕外围的贵族来说,士兵都只是可以交换的筹码;以士兵的战力和生命换取同等价值的政治投机,或是领地收益还有领主名望,这本身并不是一件冒着一次性巨额风险的事。
而瓦伦西塞王国外部的贵族,恐怕不见得会比杜费拉克子爵好多少。也就意味着看似军力强大的瓦伦西塞王国,一次倾巢出动的攻势过后,长久未经战乱的瓦伦西塞民众需要喘息。一旦压迫过甚,就会出现瓦良耐营地似的叛军组织。
于是固守待援非但不是什么好方法,反而会拖累整个国家为帝国蚕食。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那位英明的国王为什么会做出如此决断呢?
“是因为指望以军队不屈的战斗让敌手胆寒吗?”
莫雷斯的意见至此被自己的疑问打断。
然而仙德薇儿公主却没法从莫雷斯的角度看待他所考虑的问题。她只是带着敬佩的目光,看着这个比自己王弟大不了多少的少年,然后说道。
“看着这种巨幅地图,时间长了会有些眩晕。”
“呃……嘶……该不会是……”
莫雷斯以这般低吟,回馈着梦呓似的言语。
“若论棋局的话,下到这里就已经输了。——特菲斯将军也是这样讲的。”
仙德薇儿伸出了一支手指,指在了依靠在河边的斜堡这点。
“所以说莫雷斯小弟,你也够厉害的喽,居然和大将军一般的人物所见略同。”
“不,现在不是夸奖的时候,安特费瑞小姐。”
莫雷斯依旧重复着研判,重复着仙德薇儿口中特菲斯将军的原话——
“……棋局下到这里……就已经输了。”
不是预判,而是复盘。
棋子已经落在那里了吗?
所以说“棋局下到这里就已经输了”这句话,半点错也没有。
不!
不对!
“——输了!但没有灭了!”
莫雷斯那股在分析场上绝无仅有的气势,再一次让仙德薇儿公主眼前一亮。
“那又是怎样的含义呢?莫雷斯君。”
莫雷斯抬起头,那稚气未脱的面孔上隐含着兴奋。
“——谈判。”
仙德薇儿几乎说不出话来,正因为这两个字和特菲斯将军的提议完全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