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维持败局也是一种胜利的话,那么摆在仙德薇儿公主面前的问题有两个。
其一是在斜堡方面的皮埃尔国王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如果另辟蹊径与帝国女王交涉,那么极有可能导致瓦伦西塞分隔两方的政令不一。其二则是若想先行与国王会面的话,必须耗费仅有的战力打穿卡纳香尔方面的围困,那么即使与国王陛下达成一致,所消费的代价也恐怕会影响最终谈判的结果。
夜宿希赛芙尼宫后的第一个上午,安特费瑞小姐和她的侍从品尝到了瓦伦西塞宫廷早茶的美味。凭借公主下达的赦令,他们还顺带参观了悬挂历代君王画像的王室私人展列厅,虽说是走马观花——但这仍算逾越了外交使节的接待规格。
不过比起略显厚此薄彼的待遇,守护王都的将领们对公主殿下勤勉的姿态更加关注。局势摇摇欲坠的当下,公主殿下仍能毫不怠慢地对待交往的朋友,不正意味着瓦伦西塞的王室并未沉沦,并且决意守护这个悠久的国家吗?
“也就是说为了稳妥起见,诸位是希望掩护我进入斜堡同父王会面,由此协商谈判事宜吗?”
会议室内的结果在这天早上就已出炉,但关于谈判内容的细究,只有少数几个高级将领有所提及。而大多数人认为,应该等待国王做出应变而不是擅自作出决定。
而这场战争至此。
仙德薇儿公主意识到时间并不充裕,昨晚莫雷斯小弟在她寝室中的一番话打动了她,虽然仍没有定论,但至少有一件事是相当确切的——谈判宜早不宜迟。
所以在今日会议陷入争论泥淖之前,她需要腾出手来,做些有益的事。包括集结城内士兵以及慰问并提振他们的士气,还有观察敌军军势等等事务。
这些事在一天之内只能逐个解决。
上午未半,她已经急迫地坐上马车。
下午,则火急火燎地奔赴前沿。
对于莫雷斯小弟劝他利用马车上短暂时间睡一小觉的提议——
“王国的将士还在城墙上与敌军厮杀,我作为这个国家的王女怎能懈怠呢?”
她这样说着,还把随行的特菲斯将军安排在了车座对面的位置,方便咨询。途中,坐在仙德薇儿对面的特菲斯将军询问道。
“——殿下您有多了解您的父王呢?”
刚上车没走多远,双驾马车右轮磕碰到一块石头,一个不稳剧烈晃荡起来。仙德薇儿公主脸色一僵,扶住特菲斯伸出来援助的手,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讲起。
“您是指性格、爱好还是……”
“是微臣问得突兀,换句话讲,也就是您以为国王陛下为什么发动这场战争呢?”
“我不知道……”
仙德薇儿公主迟疑了一阵,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如果是野心——请恕我如此揣度父王,那么占据国土扩大国力势必成为第一目的。但眼前的形势,如果不加以改变的话,只会与此背道而驰。所以说不妨在此作出假设,即父王他认定失败就是失败,而谈判必不为妖精王接受的可能性。”
特菲斯将军显出“原来如此”的样貌,他追忆的表情……似乎也不能完全否认国王的这种形象。
“那位睿智的王者的确有可能抱有如此悲观的念头,但只说是因为野心的话,并不能令人完全信服。”
“您是说另有隐情?”
特菲斯将军摇了摇头,很果断地回应道。
“那种事恐怕也只有陛下他自己知晓。”
“是吗?但这样一来,蒙在鼓里的贵族和平民一定会在聚集兵力前大肆反对才是,毕竟在师出无名的情况下,没人会看好瓦伦西塞王国这一边不对吗?”
“——疯王,那些人对他背地里的称呼。可即使如此,战争的枷锁还是被扯掉,整整二十万军队把不可一世的帝国打得抬不起头来……”
虽然与冲锋陷阵猛士们相隔千里之外,特菲斯将军被峥嵘岁月刻下痕迹的脸上,依然存在着仿佛在场亲眼所见般的骄傲。
“我一点也不了解他——现在我为此感到惭愧。”
“那是陛下的作为,和你无关,殿下。还记得那些人怎么攻讦王上的么?——他疏远亲子,反而亲近诡秘人物,整日疯疯癫癫自言自语。”
仙德薇儿为此叹息。
“抛开那些不提吧,特菲斯将军。我不明白教宗图留根沃囤积私兵的做法,为什么会被父王放任不管呢?”
“我不敢断定,但恐怕是抱了留存火种的打算吧,这才满足了那家伙的私欲。”
“假若圣瓦伦沦陷,卡纳香尔的女王会放过固执的裴洛奇亚教廷吗?”
“如果是无一兵一卒的教廷,翻手可覆;但现在教宗拥有几千余信奉裴洛奇亚诸神的精锐,情况就大大不同。”
公主殿下为此困惑。
“并非因为承受不了与之敌对的损失——这座圣瓦伦教堂的意义绝不仅仅如此。”
特菲斯将军望着逐渐远去的圣瓦伦,即使出行十里之外依然能看到圣瓦伦教堂高耸的钟塔。而仙德薇儿公主从他的言行中,抓住了关键。
“您是说卡纳香尔女王或许不想撼动整个裴洛奇亚世界!”
特菲斯将军点了点头。
“如果强行镇压教廷势力,那么教皇卫队势必做出最激烈的抵抗。一旦胜利,则无异于屠杀。这样的声名传播出去的话,统治瓦伦西塞王国的计划兴许会一举破灭也说不定。反之如果向教廷发出橄榄枝,那么不但可以避免损失,甚至利用教皇卫队这样的本地人部队平息骚动也是大有益处。”
仙德薇儿公主领悟道。
“所以这才保留了瓦伦西塞王国的火种吗?不愧是跟随父王的三大将之一,真是在您这里学到了谈判桌上的砝码呢。”
特菲斯将军淡然地笑了笑,不经意间却说出了意味深远的话。
“哪里哪里,既然已经听过一遍,您何必再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呢?”
“您是说……”
仙德薇儿还在装糊涂。
“——那位驾车的小弟是您的幕僚吗?昨天起就看到他与您同行,今天的晨会也是。果然不一般呢。”
这下仙德薇儿公主的扮相彻底化作了苦笑。原来特菲斯将军早已看穿了她的把戏。
“停车吧,莫雷斯君。”
马车由此停下来,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摘掉帽子,被特菲斯将军微笑着请入车厢。随即,马车换了个正派车夫继续前进。
“将军阁下午安。”
局促的空间内,莫雷斯仍将礼数做好。
“那些稀松平常的话到此为止好了……我称呼你为什么好呢?”
“莫雷斯就可以了。”
“那么莫雷斯卿,就目前缺兵少将的前提下,你对于公主殿下的真正建言是什么呢?”
开门见山吗?
确实,现在也没有宽裕的时间了。
但贸然说出口的话,会否当场将这位颇具威望的老将激怒还是一个未知数,所以莫雷斯还是选择较为中庸的说法。
“除去守卫内城所需的最基础人数,也就是一千五百防卫军和三千名城内民兵。王都现在可以派出参战的人数有多少呢,将军阁下?”
“如果教宗不愿意出城的话……三千,只有三千名宪兵。”
尽管兵力上的捉襟见肘已经是众所周知的情报,但特菲斯将军还是相当严肃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那么如果我方驻扎在河岸,将营地扩充十倍,并做出半渡击之的态势,最后再配合斜堡守军的前提下,您认为能否给予卡纳香尔女王以足够的震慑,令其同意和谈呢?”
老将军眼睛眯成了一道缝,似乎要尽全力从莫雷斯这话中判断真意,同时神色变得不那么温和。
要知道动不动摊上所有砝码的谋士,与相对而言只奉上一计奇谋的谋士,非要选的话,他一定选择后者。但即使是知道负担沉重的王国,此时并非一计奇谋就可以扭转局势,特菲斯还是下意识地看轻了少年。
他很快纠正了意识,然后不禁附加了一些对仙德薇儿公主的观察。
殿下的眸子里……那是笃定或者说是平静吗?
特菲斯将军放了莫雷斯一马,摇了摇头说道。
“可能性低微。”
“所以说能够依赖的和谈条件,不外乎一种……”
莫雷斯也不希望他的建议太过刺激这位将军,所以故意卖了个关子。
那会是什么呢?
刺杀吗?
特菲斯越来越觉得有可能。局面分析得很透彻不假,但这种激进的手法明显是年轻人的一时冲动。看这面相……恐怕是绵里藏针的类型。
“——不止一种。我国南部与西部行省还有大量士兵可以征调,即使首都沦陷也可以游击作战。只要皮埃尔国王之嗣仍在,这个国家从法理的角度上来讲就依然存在。”
他唯恐公主殿下会对此推崇,急忙就近填补了几条方案。
“可是败势呈现了一个月,而分发各地诸侯的急函,除了零零散散几个以外没有几个真正回应,实话实说的话都已经不抱希望了吧?”
紧接着被公主殿下亲口回应。她昨天睡在国王寝室,那张书桌的抽屉里堆满了各地诸侯的敷衍,当夜她就抛下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圣瓦伦一旦沦陷,王室将得不到实质性的支持,最终只能逃亡——说得就是这么一件事吧,公主殿下?”
莫雷斯在战争领域似乎一直都是这么不客气,仙德薇儿公主没有作声,只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是我老糊涂了……”
特菲斯将军缓缓承认了自己说法的荒谬,现在只看这少年的了。
“只有一种方法……哪怕公主殿下亲自下跪也要争取……”
此言一出,连仙德薇儿公主都有所震动。
(不,这应该是最起码的觉悟吧?)
仙德薇儿片刻平静下来。
“——那就是以劝国王退位为条件,议和。”
言尽于此……
非但没有震惊。
车厢内的另外两人,反倒是沉闷不语,各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