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瓦伦西塞使团这边，谈判仍在继续。
沉暮之钟打响，斜堡下降的吊桥后面，一匹快马向外奔去。
“卢森道尔先生，您是说陛下允许我等觐见？”
“正是如此，请诸位随我来。”
仙德薇儿公主公主一行跟随着来到妖精王陛下行辕所在——那是一座位于营地中央的碉楼。
初次入见，贵族们忙于整理着装以免失礼，仙德薇儿公主则在小声和身后拖着袍服的侍从莫雷斯小弟商量几句。
“妖精王的态度转变，不得不说归功于你呢，莫雷斯君。”
“谬、谬赞了，殿下。反而是承担起举国存亡的您更了不起呢！”
“不。”
谦和使仙德薇儿稍稍摇了摇头。
承担举国存亡的重担……那不一直都是父王倾毕生之力所要达成之事吗？
一时间落到自己头上还真是愧不敢当。
对于那个一心一意打造王国的男人，仙德薇儿公主自始至终无法理解。包括现在——
“会是什么……呢？”
父王到底在等待什么时机？
要知道尽管因为局势不利而屡屡退却，斜堡内身经百战的瓦伦西塞军队也不能简单称之为败军——因为他们从未在正面战场上战败过。
况且一直蜷缩在斜堡……并不像是他一贯的作风。
“……如果妖精王陛下愿意和谈的话，首先会争夺塞多蒂斯地区的永久统治权，而在那基础之上视具体情况向瓦伦西塞王国索要更多治权。”
莫雷斯误解了公主之意，以为在向他询问谈判预期的内容。
“也就是说根据贪心程度不一而足啰？”
“可以说裂土三分之一都有可能。”
“损失国土三分之一吗……照现在的局势来看未必不能接受呢。那么，如果说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态，莫雷斯君，你认为那样的话我方获胜的几率有多少？”
“对方的兵力……即使是瓦伦西塞全盛时期也不过是稍占上风吧。”
从一个侍从嘴里说出这话，却令仙德薇儿公主一点也不意外。
这是包括她在内的所有瓦伦西塞使团成员进入营地亲自目睹的实况。
但即使如此，仙德薇儿还是忍不住谈笑道。
“不过话说回来……莫雷斯君，你是妖精吗？一点也看不出来你这个年纪应有的水准呢。现在想起来，真不知道当从你口中说出‘让国王退位’的话，我是有多吃惊来着。”
莫雷斯也腼腆地笑了笑。
很快，卫兵长——也就是那位佩蒂小姐从阁内出来。
“陛下正恭候诸位。”
登上木质楼梯，来到一间领主大厅似的屋子。
……有别于之前的长桌。
内阁置放的首要物便是一张铺开地图的大型方桌。
空间并不广阔，也没有多余座位，只是拥有登高望远的特性，足以一眼望到圣瓦伦的轮廓。最重要的是……
整个厅内只有一个额外的身影在等候。
——妖精王赛米娅。
除去华服和一副紫色的瞳孔，其他和任何一个古灵精怪的人类小姑娘没什么两样。没有皇冠，没有排场，没有多余的气势，非要说的话就是优美。
那稚嫩的面庞浮现出高贵的神色，即使面对仙德薇儿公主那惊世骇俗的美而言，依旧要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如此高贵的妖精王陛下只身于此吗？
该不会是某个大人物的女儿吧？
每一个登上阶梯者都困惑于此，唯独莫雷斯小弟知道……妖精王有独处此局的能力。
眼前……皮埃尔国王寝宫，身着艳丽红裙的女王，还有魁梧挺拔的贝尔洛伦——那是自己吗？
“为什么会想到这些？”
莫雷斯为自己突然出现的记忆感到错愕，似乎不久前还与这位“陛下”见过面。
而同样，妖精王赛米娅也在打量着众人。当原本以为特别的少年——就是那个捧着袍尾仔细盯着自己的侍从也露出凡人似的表情之后，她终于轻微地动容。
“魔法起源的国度，现如今只剩下这一群俗物了吗？”
“这这……她是……妖精王？”
“——真是无礼的质疑！”
卫兵长按剑警示，可还未等她挺深上前，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最多转动眼珠。
＜Fortress blessing＞
——“要塞祝福。”
（军团级的魔法……要塞祝福。）
在躯体四周组成足够坚硬的空间屏障，除了抵挡箭雨以外，用在此处无异于给每个人形成一座固态囚牢。
“咦？”
赛米娅亲自施法，确认没有施法者的情况下，没有失手的可能。
然而这少年开阖的双唇中，吐露她魔法的奥秘，这是不争的事实。
“你……能说话？”
“是、是的，陛下。”
也就是说禁锢的魔法对这个少年来说失效了吗？还是说这个男孩儿……不！他身上没有魔法的量级——这是一个简单的探测脉冲告诉她的结果。
那么魔法那所谓万分之一的失误率，居然在这里应验。
恍然轻笑的赛米娅反倒没有再次施法的意思，而是伸手邀请道。
“请过来吧——现在作为瓦伦西塞一方的谈判者不是只剩下你了吗？”
莫雷斯对此相当犹豫。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究竟是目空一切的言谈，还是预示了被封存者性命即将终结？
仙德薇儿公主一行人的性命就在这个女人手中，和谈判本身一起，给她带来欢愉。
莫雷斯一边迟疑地向前移动着，一边伸手向腰后摸去。——那是一把利刃。
（如果说是贝尔洛伦的话……贝尔洛伦的话……）
可以做到。
眼中从刚才就浮现出奇怪的场景——
同样是妖精王赛米娅，同样是释放了<要塞祝福>的她，居然吻在了自己的嘴上。而当她询问道——“我会得到你，对吗？贝尔洛伦呦”……
莫雷斯看到那个人，或者说那个自己，在法术失效的那一瞬间毫不犹豫地将利刃送入赛米娅的身体。
“永不！”
那是贝尔洛伦冰冷的答复。
所以说和特菲斯将军担心的一样么？
到头来只是一时冲动的刺杀？
——不！
……莫雷斯浑身一个激灵，手上的利刃掉落在地。
这一刻，他回到现实中来，却发现毫无防备的妖精王并无理会，反而是迈步东面窗口，眺望那座黑漆漆的堡垒。
好险！
他用脚把短刀踢到桌子下面的阴影中。最后瞥了一眼，却看到被禁锢的每个人的眼神都透过雪亮刀刃反射到他眼中。
包括仙德薇儿公主在内，惧怕和恐慌的眼神。
“突袭圣瓦伦的骑士团覆灭，还有三方支援的兵力……还真是屋漏偏逢雨呢。所以说，筹码到底是什么呢？”
回过头来带着心跳倾听，原来是和仙德薇儿公主一样的问题呢。
处在低位的莫雷斯自认为无法捉摸得透，索性充当一回搅屎棍。
——“为什么不和公主殿下坐下来谈谈呢？”
他厚着脸皮言之凿凿。
另一边，被打断了思绪的赛米娅则显得颇为惊讶。
“你当我是在同你讲话吗小家伙？连卢森道尔卿也对你赞不绝口，看来充当仙德薇儿公主幕僚的人，说的是你喽？”
妖精王转过身来，赐予他欣赏的目光。
“哼！那个时候乖乖被骗也好，现在反而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倒是。”
赛米娅从那精巧的鼻头发出“哼”的一声，格外娇俏。
“您、您在说什么？”
“放眼看看窗外吧。”
碉楼的视野范围笼罩整个营地，再外围的区域只涉及一些。而妖精王本身拥有的“妖精之瞳”异于常人，可以观察到很远处的动作。
至于莫雷斯就没这个本事了。
但是不需要更好的视力，“异动”的确接近了卡纳香尔军营地。
“那是、那是瓦伦西塞援军？”
打着旗号接近河岸另一侧的军队有两支，其中摆出枪林的银白色阵列最为显眼。之所以怀疑是瓦伦西塞援军，因为他们出现自圣瓦伦的方向。
一时间他脑海里“嗡”声大作，整个人瘫坐在地，庆幸着刚才没有轻举妄动。
银色的兵团，应当是银普堡高地枪兵团无疑。
所以称卡托公爵领、银普堡高地兵团、勒梅佳斯特三方的军队叛变瓦伦西塞，是十足的谎言。而今谎言打破，为此多方顾忌的妖精王赛米娅就不得不重新考虑局势，从而或多或少改变这场谈判的方针。
于是一时半刻不但是使节团的人安全了，就连整个瓦伦西塞王国扼过这场战争之灾的机会就在眼前，只需要自己把事先商量好的筹码摆上去……
“你该不会以为万事大吉了吧？”
妖精王轻蔑的语气下，兜头泼下一盆冷水。
与此同时，斜堡的沉暮之钟第三次打响，深邃钟声悠悠传进碉楼。
“鸣钟三次，间隔三刻，视为祭奠王者魂魄之仪式。”
瓦伦西塞王国君主，皮埃尔国王驾崩了。
从斜堡疾驰而出的信使口中得到的证言，也是如此。久经战阵的皮埃尔国王，伤重不治于适才傍晚驾崩。
由此脸色稍霁的莫雷斯，真正陷入了恐慌之中。
“可是……可是……”
“——阿隆！”
原本是解咒之令，却念得快似疾风闪电。
除仙德薇儿公主以外的瓦伦西塞贵族应声倒地，连惨叫声也没来得及发出。
就这么死了。
仿佛在说“现在，你们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妖精王眼中所忌惮的那位国王已经倒下，并且再不复生。
而自始至终，谈判无时不刻存在着。
一场双方沉默的谈判而已。
“轰隆隆……”
阴翳的天空打起雷，雨点落在隔河相望的两军将士身上。
“你是个有趣的家伙，可惜不是骑士。我问你，如果有办法挽救她的生命，你的选择是怎样呢？”
选择？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莫雷斯已经不是自由之身，他是安特费瑞家的侍从，是那位收容他的骑士小姐的侍从。但是，现在已经不是考虑那么多的时候了……
“不论、无论任何我能够办到的事，只要能留存公主殿下的性命，我一定……”
喉咙一哽。
还是迟疑了。
因为害怕被提出“一命换一命”的抉择。
“也不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只要你为公主殿下做出一个选择……”
妖精王赛米娅用手指点着嘴唇，整个谈判室就像她无聊的玩具屋一样，从中她找到了一点乐子，然后揪住不放。
“——让她做我的奴隶。”
“奴、奴奴奴奴奴隶？”
莫雷斯的声音打颤，不可置信地摇头。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理智催促他面对现实。
——为什么会这样？这里的谈判根本就是一场闹剧。
重伤昏厥前的皮埃尔国王退入斜堡，命令封锁一切消息的同时，这才秘密送出真正的求援信。直到援兵赶来，一面警醒着卡纳香尔女王不要重蹈覆辙，一面以自己的死亡唤醒这个国家不屈的意志。
在此之前并非是不管不问，而是因为时机未到所以一直在拖延吗？
就算没有他莫雷斯，就算没有仙德薇儿公主。闻讯赶来的卡托公爵也会收拾残局的吧？
为什么明摆着的疑问不刨根问底？莫雷斯质问自己。
是得意还是自大？
“否则会死。”
恰逢其时，妖精王饶有兴致地提出了反面，而莫雷斯终于不在摇晃。
——对死亡的恐惧他感同身受。
如果说因为愧对公主殿下所以一直不敢看那双眼睛，那么此刻他只能直愣愣地把自己无神的双眼对准仙德薇儿——他无权为公主选择死亡。
公主殿下则正如来时，华丽长袍掩盖下的身姿一动不动。
眼皮会微微颤抖吧？
即使空间如墙壁，也不至于迫得那般紧。
这位从酒桶中突然出现、与他和骑士小姐化敌为友的公主殿下，不也有继承其父的志向吗？为了承担这个国家的存亡，即使公主亲自下跪也要争取的……
难道就是这样的结局？成为他人奴隶？
幻想着从那双摄人心魄之眼中射出的仇恨之光，莫雷斯痛苦地闭上眼。
“是……”
他只是哆哆嗦嗦地说出了一个字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