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之夜与冰冷寂静的深海有何区别?恐怕除了可否呼吸外便没多少分别了……此刻阿悌便是深有体会。
就在方才、云层涌起遮蔽月光。无月之夜,四处漆黑、一片寂静令身处其中者汗毛竖立,这要是被扼住咽喉、无法呼吸,那便真的如同置身**之中、深渊之底一般吧。
曾几何时,阿悌也好奇过处于深海之中是何等感受。如今,他却全然没有好奇心被满足的喜悦,只有对此刻包裹住他的、深邃漆黑与寂静的深深的恐惧……
如同他的身躯处于黑暗中一般,阿悌的内心也是被笼罩在幼时留下的、对黑暗的恐惧阴影之中……而想到为了他的姐姐,他便咬咬牙将之克服了。虽然身子在打颤,虚汗在冰冷的空气中令身子变得愈发冰凉,阿悌依旧坚持在自己的“岗位”上……
莫无眠那厮让阿悌待在夜间的林中,还给了阿悌一张黄纸符并告诉他:“一旦凶手现身,你便抓准机会撕碎这道符,我便会知道……“
接着,莫无眠这厮便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下阿悌在漆黑中孤身面对未知的危险……
莫无眠信誓旦旦,扬言只要与那凶手正面遇上、任他作恶多端心狠手辣都再不能如同以前一般逍遥法外了。
阿悌对此抱有疑惑、认为面对行凶数月依旧不露真身与踪影的恶徒如此单纯计策恐有不妥,似有着无穷自信的莫无眠却不容阿悌挑他计策的毛病。
阿悌不知道莫无眠那自信从何而来,他知道就算问了也仅仅只会从莫无眠那讨到一个故作高深的笑容,胳膊拗不过大腿、他能反抗莫无眠么?这是他自找的,骗了最疼爱自己的姐姐来找这厮就是这么个结果……阿悌只得照莫无眠说的办。
说起来,有一奇怪之处……阿悌心中对于黑暗的恐惧依旧作祟着,他的姐姐们也不在他身边守护着他,然而这会他却不像以往那般独自身处黑暗中便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想不了了……在这会,他也是在恐惧地发抖,但他的思绪却比以往在黑暗中时要清明不少!
为何?“为了姐姐”的信念固然给了阿悌勇气,看不惯莫无眠、不想在那厮面前将自己的弱小姿态暴露无余的倔强也是原因之一……然后当下看来最重要的一点,阿悌知道这黑暗中有什么——一个喜好杀戮孩童的恶徒!仅此而已,这不能止住阿悌身躯的颤抖,但却能止住他因恐惧过度丧失思考能力!为什么?因为没有“未知”!没有那最最令阿悌伤神、最最令阿悌害怕的“未知”!以往孤身处于黑暗中,阿悌所害怕的就是那掩藏于黑暗中的完全的“未知”啊!
阿悌刻意不去想除了那恶徒之外的事,这样他就能将注意力都放在那个恶徒身上!哪怕身子在颤抖,但他的头脑绝对是清晰!
沙……
有动静!
沙沙……
听!动静又响起了!那是树叶磨蹭的声音,这叫阿悌想起自己身处的这片黑暗中掩藏着不少树木、灌木与及腰高的花草……
沙沙!
动静越来越近了!阿悌能感受到这是在朝他靠近!
来了!
阿悌感觉心肝都要蹦上嗓子眼了,他双手紧紧抓住莫无眠给他的纸符、就要将其撕裂!
不、等等!
阿悌即刻改变主意,现在那恶徒还未现身、还不是叫莫无眠出来的好时机!要是操之过急、打草惊蛇这计策可就“瘸”了!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那树叶摩挲声越来越近,最后夹杂起轻微的、干枯的树枝断裂之声,同时越来越响的还有阿悌的心跳声!此时阿悌竟不由地惊叹,自己这小心脏居然还有跳动地如同惊雷作响的时候!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阿悌已然能感觉到自己身侧的树枝开始颤动了!是自己身子的颤抖所致还是那恶徒逼近到极点的征兆?不论如何,阿悌已然将那纸符攥紧,本来平整的黄纸已然在阿悌手中皱成一团,但依旧未撕裂。
阿悌的眼睛瞪大,尽管在黑暗中他的眼睛毫无用武之地,他的本能却驱使他这么做、仿佛真能在这漆黑一片中看清那恶徒的模样一般。
沙沙沙!
这回阿悌听清楚了,来者已然近在咫尺!就在前方!
阿悌的眼睛直直瞪向前方!尽管什么都看不见但他还是坚定不移地将脸朝向前方!同时真正起作用的却是他的耳朵,他不惜屏住呼吸、也要竖耳聆听绝不放过任何一丝响动!
簌簌!
那不是树叶摩挲声了,纯粹就是树枝被拨开的声音!真真切切!
阿悌不单只是屏气了、还在不住地倒吸气!他都感觉自己的小胸膛要被憋炸了!他的眼睛死死的盯住前方,恍惚间他的眼中竟出现了一抹白色!
如同墨色夜空中的皎洁明月一般白,如同黑狗身上兀然出现的一片白斑一般白,如同在漆黑淤泥中生长出的雪莲一般白……那抹白色在黑暗中愈发扩大,很快阿悌的视野便被一片洁白所占据……
欸?为什么会看见?这可是黑夜啊,连月光都被不合时宜的云朵给遮蔽的晚上啊!有何不寻常?有何不对劲?无需过多思索,只需稍稍留神一看便可发觉问题所在。
那抹白色,不止白、还发着光!如同是将费尽千辛万苦才终于穿透云层来到地上的细微月光全都集中起来尽情释放一般,在这夜中依旧显得沧海一粟般卑微却也能叫阿悌看清其模样!
洁白、而并非通体纯白,那似乎是兽类的皮毛,以洁净素色为底、遍布着黑色的细长斑纹,与虎斑不同,这些斑纹或盘旋、或舒张、或蜿蜒,相互间未有交错却依旧能叫细看者眼花缭乱、在深入去看却又能看出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规律门道……
这些都无关紧要!阿悌紧咬牙关,他都要把手中的纸符捏碎了!
对边那是什么东西?野兽么?毫无疑问,些许柔软细碎如丝之物已然蹭到了阿悌的鼻尖!凭感触,肯定是某种兽类的毛发不会有假!
那这野兽,姑且称其为“野兽”,究竟是什么来头?能在夜中焕发白色荧光的野兽绝不可能是普通平凡的走兽。它为何来此?为何来到自己面前?阿悌思索后迅速得出结论,这野兽恐怕就是那数月内残害孩童的恶徒!他这鱼饵还真钓到了大鱼!
想到这,阿悌心脏砰砰狂跳、恐惧迸发的同时不禁心生喜悦!
哈!还不让我们逮到你!
既然猎物已然上钩还离得如此之近,此时不呼唤莫无眠出手更待何时?来吧,撕碎纸符、看莫无眠有什么高招收了这畜生!
来!撕……撕……撕不动!
阿悌躁动无比的心顿时就如坠冰窟,他、他居然动不了了!他的双手紧紧攥在纸符上,那纸符已然捏作一团、只要再稍加力道,这饱经摧残的破纸定会在顷刻间裂作两半,但他就是连那么一点点的力道都发挥不出来!他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挣扎上、挣扎着要让自己的身躯动起来!哪怕只是动动小指……
啊……阿悌的脑子拼命地想着……就说这计策太单纯,这没料到的东西还有不少呢!例如此刻阿悌所中的定身之法!对,阿悌笃定是对边那白色野兽施展了什么诡异的法术才让他如同一块石头般动弹不得!毕竟从第一眼见那野兽就知道其并非凡兽了不是么?
好歹是数次犯下罪行还能连续几月都未被捉住甚至连真身都不曾被众人知晓的家伙,哪里会没有些本事呢?一个小孩去作诱饵,一旦其出来了就发信号再“收网”即可将其捉拿?天真!阿悌都不禁骂自己太天真了!
我怎么就真蠢连这么浅显易懂的东西都没想明白?莫无眠说我聪明言过其实!我不过就是个脑子有坑的小屁孩罢了!哪里会……欸?莫无眠?我没想到,他就没想到么?
阿悌一下子想到了毛病……莫无眠虽然显得自大,但他不至于傻到这个程度吧?让一个凡人孩子去当诱饵不说,还委派其发信号?现在那要缉拿的恶徒都大大方方地出来了,莫无眠却依旧没个动静,说明那厮要知道恶徒现身没有就全看阿悌的支会了!这怎么可能?莫无眠会这么信任他?就算是信任也不能不考虑恶徒会不会施展什么诡异手段吧?就像现在这般!
仅仅是一瞬间,阿悌已然想了这么多,然后他是越想越觉得这计策满是纰漏、越想越觉得这计策的胜率几乎等于没有!他再想想,自己开始是就是被莫无眠赶鸭子上架般地要求按这计策行事……莫非?
阿悌眼睛再度瞪大,他算是想清楚了,感情莫无眠是彻底当他是鱼饵了!然而哪里有渔翁会在乎鱼饵的死活?感受了下自己不能动弹的手中攥着的字符,阿悌这才回想起他姐姐曾心血来潮教过他的知识——这样的黄纸符在华夏并不稀罕,多得跟路边的杂草似得,制作说不上困难也说不上繁琐,但实用性却不低,其种类功效多种多样、千变万化……而其中一种常用的用法就是用于探查定位!
根据阿悌的知识,这纸符从被安置到他身上起就一直让莫无眠感知着他的状态!莫无眠具体能通过这纸符了解到什么程度,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莫无眠至少能了解他是死是活、以及他身在何处!
这样一来,要是阿悌遭了那恶徒的毒手、莫无眠便能第一时间知道阿悌丧命了然后也就知道是时候该出手去抓那恶徒!而要是阿悌被那恶徒带到别处去,莫无眠也能定位阿悌的位置前往追踪……简单来说,不论阿悌是死是活,莫无眠都无所谓,只要阿悌能起到诱饵的作用引得猎物上钩对于那厮而言就算成事了!
再想想,阿悌甚至觉得连自己的想法都被莫无眠给算计在内!一个从小被姐姐护着的孩子中了激将法、定会想要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所以会独自前来这危险境地而不只会其姐姐们……若是莫无眠考虑到这个,那么那厮便不会担心因此惹上阿悌的姐姐们,毕竟阿悌的姐姐们可都被阿悌蒙在鼓里啊!莫无眠要开脱可是容易得很!
好啊,阿悌现在可算是明白了,他现在才算是想清楚了!而且他想得很快,他脑中想了许多而现实才过了短短一瞬……然而现在他就算是在顷刻间想通再多也无济于事,要命的恶徒就在面前、还是杀人不眨眼的野兽,待其抬爪一挥阿悌便小命不保,之后会有一自大险恶的渔翁前来收网赚取功名。
没人能就得了他了……他的姐姐们被他自己蒙蔽,绕是她们再有本事现在也没法凭空出现救他于兽爪之下……
啊……死定了……
这么想着的阿悌闭上了眼,现在他仅能做到这了……
啊……不想死啊……骗了舞纹姐姐还没向她道歉呢……希望黎嫣姐姐不要怪罪她才好……要是我死了,黎嫣姐姐会伤心吧……萧啸姐姐……牡丹姐姐和玫瑰姐姐……璃霜姐姐和璃寒姐姐……丹素姐姐……芸箜姐姐……葳蕤姐姐……欣榕姐姐……华萍姐姐……思娆姐姐……啊,姐姐们……我要是死了……姐姐们……
啊,都是我自找的……为什么偏偏要信那厮的鬼话!该死!该死!该死的莫无眠!要是我死了我也不放过你!
那白色的野兽开始动了……似乎在抬起爪子……
啊……姐姐们……阿悌不孝……先走一步了……
“嗯?”阿悌没等来残暴的兽爪,却是感受到头上被一片细腻柔软所抚摸着……
阿悌猛地抬头……能动了?然后他便看见了那所谓的野兽的皮毛之下的模样……没有狰狞的兽脸,没有迸发凶光的兽瞳,也没有骇人的兽牙,只有一张秀气聪慧的精致脸孔、一双同样泛着睿智光辉的明眸以及小巧温润的玉唇……伸向阿悌脑袋的也不是如同想象中的遍布白毛的粗狂兽臂,而是一只纤细素美的手臂……
“汝在此作甚?”如潺潺流水般清澈灵动的声音流淌入阿悌耳中……
“嗯、额咳咳……”
阿悌一开口,大量冰冷的空气便如涌入海口的滔滔江水一般灌入他的口中,弄得他咳嗽连连、像是要把心都咳出来一般!是啊,他刚才还屏着气呢!
“汝为何在此?”涓涓细流再度于静谧夜中流淌……阿悌确认了,那悦耳之声便是来自面前那、原先被他想象成骇然恶兽的存在所发出的,尽管现在看来,那并非是狰狞恐怖的恶兽、反而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小姐姐?
不!不对!知人知面不知心,天知道这漂亮姐姐是不是同莫无眠那厮一样是空长了一副好皮囊呢?
“你、你是何人?”阿悌状着胆子问道。
哪知小姐姐竟是反手在他脑袋上一敲,阿悌“哎呦”一声赶紧捂住脑袋、发出猫儿般委屈兮兮的“呜呜”声……然后那小姐姐板着俏丽的脸,如同训斥犯错学生的教书先生般说道:“教授汝读书认字者可曾教过汝以问答问?”
“额……噫!”阿悌还想说什么,结果对边那小姐姐一抬手,阿悌就像见着狼的小兔子一般怂了……
“没、没有……”阿悌以呢喃软语回道……先是被莫无眠赶鸭子上架,现在又被陌生的小姐姐给牵着鼻子走,阿悌还是头一回觉得如此别扭……
“那便回答余的提问,汝为何在此?”
“我……我可以不回答么……”
那小姐姐眨了眨灵动的眼睛,道:“也罢……那,汝为何名?”
“阿、阿悌……”
“嗯……汝可知道一凡人孩子夜中处于荒郊野岭是极其危险之事?”
“知……知道……”
“那为何以身犯险?”
阿悌答不上来了……他腼腆地低着头,想着、这不就是变着法问他在此作甚么?
“不过……”那小姐姐又道,“于汝而言好似还真没多少危险,不过汝定是把自己吓得够呛罢……”
“嗯?”阿悌疑惑,这是何意?没多少危险?怎么就没多少危险了?难不成莫无眠那厮还真会护着他?不对啊,那眼前这小姐姐又是如何知道莫无眠的?
“有人在护着汝,然并非那自大书生,而是躲藏于汝身后十步之遥一棵树上的那人,若非余用定身之法将其定住,恐怕那人此刻已然冲上了拿余开刀了……”
“那人?”是谁?阿悌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人,眼前这小姐姐怎会知道?而且她还真知道莫无眠的存在!
“汝看,若没有余、也没有余的定身之法,汝要真遇上残害孩童的恶徒,那汝暗中之护卫也必定会保护汝,汝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阿悌不说话……他思索着什么……暗中的护卫,多半是他某位姐姐的手笔吧……
“你方才问我为何在此,”阿悌抬起头直直看向那小姐姐的双眼道:“听你所言,你似乎知之甚详啊,何必多此一举问我?”
“的确,余知道很多……不过,‘哪怕知道也装作不知道,对于交谈的对象而言这便是礼仪’,余一长辈如是说。”那小姐姐说道。
“呜……”
“那么,便走吧……”那小姐姐牵起阿悌的手。
“走?去何处?”
“离开这,汝之护卫并不会在汝面前现身,余也不能放任汝这般的孩子独处于此,那汝便跟着余走吧。”那小姐姐说道,不像是建议、像是命令,不容拒绝。
“可……”
“莫说可,跟着余走便是,”语气依旧不容拒绝、那秀气聪慧的脸庞没有任何神情变化,“对了,余名为‘白允’,‘白无尘染,允诺必行’之意,走吧……”
看样子是没有阿悌回绝的余地了……这感觉还真是别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