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身边,会有牺牲者出现——”
程星海这么对我说。
他用自己的“死”来换取改变,这个牺牲者指的就是他自己?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无稽的事情吗?
从主任办公室回来以后,我的心境仿佛一团乱麻。
上课时候老师说了些什么,几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机械地将内容完全复制在笔记上。
就如同胡老师所预料的一样,这件事很快在学生之间沸沸扬扬地传开了。
昨天晚上在图书馆自习的高二学生,突然听到窗外重物坠落的声响。待新校舍的管理人去查看时,程星海已经倒在血泊之中了。
据警方调查,他是打开晚上没人在的七楼走廊的窗子直接跳下去的,现场和身上都没有发现任何搏斗的痕迹。
不久之前,以升学率和严格管束学生闻名的市立高中就出现过高中生不堪学业压力而自杀的惨剧。但是这件事发生在自由宽松的四高中,而且是一个高一的学生,难免让领导和老师们措手不及。
现在,学校还在着手处理这件事——具体就是和程星海的家人讨论责任的认定。胡老师上课时候,告诉我们要放松心态,更主要的是,不要乱传没有根据的谣言。
我该怎么办?——内心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呐喊。
我是在程星海自杀之前,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
倘若有人知道这种情况的话,我又会像三年前那样,成为众矢之的吧!
虽然很后悔和胡老师说出这件事,但是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没有人能确定证程星海在自杀之前,是否把和我见面的事情告诉给了其他的人。
一旦我隐瞒真相被揭穿的话,事态将会更加难以控制。
有谁可能知道我与程星海的密会呢?
恐怕最有嫌疑的便是田铮了。
他是否了解程星海的真实内心呢?
程星海曾经说过,他是一个与我一样,“伪装自我”的人。
那么本来的他,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大概就如同他在信中文字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吧——以冷峻的目光审视他人,自以为看穿了周围的一切,然后得意地对他人施以嘲笑:“虚伪的人哪!摘下你的面具吧!”
——狂热的理想主义者。
在这个社会中,这个世界上,人无法脱离面具单独存在。
展现至纯的本心,只会遭到残酷的毁灭。
那么,他的“以死殉道”的意味、“牺牲者”“改变自我”的意义,究竟何在……?
我一直这样认为——戴上了面具,我就不再是过去的自己了。但如今当死亡就这么自然地降临在我身旁时,我依然会为此感到恐慌。
我只能告诫自己:他是个无关的人!不能再想他的事情!这件事与我没有任何关联!
这样的自我催眠也依然徒劳无功。
因为很快田铮就找到我的头上了。
※ ※ ※
“之前程星海没有和你说些什么吗?”
下课后,田铮把我约到阳台,开门见山地问道。
这是试探,还是逼供?我在心中暗自冷笑。
不管你是否和他一伙,都休想把我怎么样。
“我平时和他也没怎么说过话,最多就是打打招呼罢了。”
“……”田铮的锐利眼神,我已经见识过多次。可是单凭这样,也无法看出来我是在装傻吧?
“其实,他经常和我说,你也会成为我的好友的。如果是没有深交的人,为什么他能做这样的判断?”
程星海这家伙,居然说过这样的话……
“大概吧——我和他都不怎么擅长与人交往。如果是田铮这样开朗的人,说不定也能成为我的伙伴。”
我开始笑着说起无聊的恭维话,意图转换话题。
“哪里……”田铮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我倒觉得你比程星海要和善、外向得多。你看——你和楚缘的关系那么好,不少男生都暗地里羡慕你呢。”
哎?
话题怎么走到了这个奇怪的方向上?
说起来,楚缘的确和男生没什么来往。
刚开学时候,她漂亮的外貌和开朗的性格,受到不少男生的注意。有几个大胆一些的男生更是想办法问到了她的手机号,结果都以5条以内短信便结束对话而告终。
我有什么特别之处呢?无非就是认识她早一点儿而已。虽然我自认相貌还过得去,不过终究并非长处。学习成绩?现在还会有女生在意这个的吗……
想到楚缘,我的脸不知不觉又热了起来。
大概田铮也察觉到了,笑着对我说:“你们两个很般配嘛。为什么不干脆做情侣呢?”
这人……实在开朗过头了啦。
不过,和田铮的对话,真是让人感到轻松而又舒服。
他在班级中人气这么高,并不仅仅因为头脑好吧。
说实在的,现在我的确有一点点羡慕程星海了。有这样的朋友在,任何烦恼,想必都会一扫而空的吧。
上课铃声很快响了。
看到我和田铮一起走进教室,楚缘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你们两个很谈得开么?”
“只是说说有关我同桌的事情而已。”
“嘿——搞不好会以此为契机,多个朋友呢。”
“哪里……”
想到刚才和田铮的对话,让我不好意思对她直视。似乎她也没怎么在意,光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开着玩笑,直到老师走进教室才转过身去。
平常的生活又回来了。
你看吧,程星海——哪怕是一直这样,我们也都会幸福的。
改变,根本是不需要的事情。
※ ※ ※
中午放学后,我打算像往常一样,到食堂去吃点什么。
我们学校的食堂比较奇特,并非设在校园里;而是要穿过学校门口的马路,到对面的工厂里才能找到。
过去这间工厂是隶属校办的纸箱厂,后来独立出去,但是食堂仍然对学生开放。
我的家离学校比较远,加上父母中午都没有闲暇回家,导致中饭一直都在这里解决。
这间食堂的味道,该怎么说呢——不过不失吧。至少能填饱肚子,价格也便宜,我便没有更高的要求了。
因为同时有学生和工厂的工人一齐用餐,食堂里显得有些乱糟糟的。多数时候我都会买好外带的饭盒,回到教室来吃。
反正都是一个人嘛,索性随心所欲一点。
正当我抄完最后一堂课的笔记,走出教室时,发现田铮正倚在门边,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一起去吃饭吧。”他向我发出邀请。
咦?
这情况是怎样啊?
我印象里,他平时是和程星海,以及其他几个男生一起的。现在好友不在了,为什么突然换成我呢?
用我当替代品?——怎么可能呢。
我在内心嘲笑自己的狭隘想法。
说实话,我并不习惯像这样,和不太熟络的人一起吃饭。两个人坐在一起,却没什么话好说,只顾闷声扒饭的感觉,比独自一人更加让人难堪。可是对方已经等了我这么久,实在是不好意思直接拒绝。
更何况,我不是在那时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尽量顺应他人的希望嘛。
想到这里,我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往食堂的方向走去。
路上,我们随便谈了点学校有关的事情——话题都是由他引起,而且几乎完全和程星海无关。
真不愧是个善谈的人——我发自内心地感叹。
哪怕我只是随便附和他、简单地答应几句,他也能明显掌握谈话的节奏。我对什么方面比较感兴趣、交谈可以多持续一会,他都很容易分辨出来,我并不关心的地方则敷衍带过。
不知不觉,有被这个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虽然并不讨厌,但是总有种说不清楚的不安。
希望仅仅是我自己多心吧。
就如预料中一样,因为出教室晚了些,食堂里已经几乎没有座位了。看着到处人头攒动,我只感觉头皮一阵发麻。
“你去占个座位吧,我帮你打饭。”田铮示意靠窗边的两张空座。
我正要从兜里掏饭卡,他却已经头也不回地往打饭档口的方向走了。
是要请客吗?
初中以来,被同龄人请客吃饭,这还是头一次。我忐忑不安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直到田铮端着两个饭盒回来。
“随便打了点,要是有你不喜欢的菜,那就不好意思了。”
“哪里,让你破费,不好意思的是我才对。”
这话倒是发自我真心的。一向以来,我都尽量不欠他人的人情——因为这实在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
“哈哈哈哈。”田铮“啪”地一声掰开方便筷子,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下次你回请我就好了,不用客气。”
“下次”这两个字,他刻意加重了语气。
天啊……还要有下一次吗。我是真的不喜欢这样子吃饭啦……
所谓的食不知味,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一边吃饭,还要让自己不表现出难过的表情,真是太痛苦了。
“咦?已经吃完了?”
我发觉到田铮已经放下筷子,自己却还剩下三分之一的时候,慌张地端起饭盒,准备往嘴里扒饭。
“不用着急,慢慢吃就是。”田铮连忙说道。
怎么可能慢慢吃啊!被你一直盯着看的话,岂不是更加吃不下去了!
我真是失策,居然忽略了这么重要的问题。
这次午饭真乃十几年来,我在健康状态下最难以下咽的一顿。
我正在考虑吃过饭以后,用个什么理由能摆脱他,田铮的一句话,让我彻底绝望了。
“晚上放学以后,我们到程星海家里去祭拜一下吧。”
拜托,他是你的朋友;就算之前我被他莫名邀去听他发神经,祭拜什么的,也找不到我头上吧?
我倒是真怕他的恶灵缠上我呢。
要拒绝他吗——我问自己。
已经很久没有拒绝过人了。
我戴着的,就是这样的面具。
迎合他人,哪怕自己痛苦,也不会受到更多的伤害吧。
“你会去的吧——”
田铮的声音突然变沉了。
我惊讶地抬头,在这刹那之间,似乎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变了——就和之前,我俩被叫到办公室时的扭曲神色一样。
但这仅仅是一瞬。
“我自己去的话,看到他家的样子,说不定又会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所以,我只能拜托你了。”
听到他的这句话,我又心软了。
无论程星海是个什么样的人,田铮是他最好的朋友,这一定没错。
对于田铮来说,突然失去了身边的人,绝对是件痛苦的事吧。
我能够理解——非常理解。
所以我放下了刚才拒绝的打算,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好,放学以后我在校门口等你。”田铮说,“现在,我到图书馆去休息一会儿,你呢?”
“回教室吧,那一会儿见。”
简单地道别过后,田铮先行离去。望着他的背影,我心底涌出了难以名状的酸涩。
这样也好,去程星海的家里,说不定会发现一些有关他的线索。
他给我留下的那些莫名的语句,也许能得到答案吧。
不过,刚才田铮的话更加令我在意。
“祭拜程星海”。
照这么说的话,他家里已经设好灵堂了?虽说一切从速,不过这边和学校的交涉应该还没结束吧。
……太可疑了,简直就像“抢着”准备出殡,下葬一般。
※ ※ ※
“一会儿陪我去书店吧?”
放学的时候,楚缘突然对我说。
“哎?干嘛这么突然啊。”我诧异地问道。
“马上就要考试了呀,我想买本参考书。”
“……喂大小姐,只剩下一周时间了,你觉得你能啃得完吗?”
“临阵磨枪嘛,嗯?我想听听你这个语文状元的意见啊。”
什么语文状元啊?只是赶巧碰上死耗子而已。
上次考试之前读了几篇范文,正好遇上作文题目撞车,被我巧妙地把那几段化用在考试卷上而已。
即使如此,也只高出田铮一点点分数,这个语文第一名,还真是受之有愧。
虽然我是很想与她一起去……但是今天实在不行。因为一会儿还要到程星海家里。
“抱歉……我和别人约好了。”
“哎————————?”
用不着这么吃惊吧!
楚缘脸上的表情,就像看到了正在生吞一只狒狒的猪这等难以置信的事情。
“是什么人啊?是女孩子吗?”
“怎么可能——是田铮啦,我们两个去程星海家看看。”
“……哦,这样啊。”
她似乎轻轻地松了口气的感觉——是我的错觉吗?
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悸动着。
这么说,她听到我和其他人有约、甚至是女生的话,也会感到不高兴吗?
哪怕只是我自己的空想——
“别生气啊!”
我突然高声嚷了出来,把她给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盯着我。
“明天……明天行吗?明天一定……”
一边说着,脸愈发烫了起来,我的声音也越变越小。
该死。
真没出息。
我在内心暗地责怪自己的没用。明明有这么好的气氛……
“那说定了,就明天好了。你可不要再和别人跑了哦!”
楚缘忽地凑了过来,我几乎都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精味道了。
这种情况下,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有拼命点头了。
待楚缘离开教室以后,许空竹“咚咚咚”地跑了过来,一脸坏笑地看着我。
“感觉不错,你们都有点进步了嘛!”
喂,你一直在看吗……
我感觉脸上仿佛有火在烧起来了。
“但是!”许空竹挺起那完全看不出是高中女生胸部的胸部,“靠女孩子约你是不行的,下次主动邀她去玩吧!”
光是和楚缘说几句稍稍暧昧的话,就几乎要羞死我了——主动约她?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不过……明天一定敲她一顿糖吃。喂喂,周冬青,你也给我来点表示吧?”
“小孩子回家找父母要糖去啦……话说,为什么我要给你‘表示’啊?”
好痛!
这个身高只到我胸口的小孩子脸的家伙,踩起人来居然毫不含糊。
“大坏蛋!我明天一定陪楚缘一起去,让你的阴谋落空!”
……明明是楚缘先约我的,为什么变成我的阴谋了啊。
……还有,求求您了,千万不要一起去。
突发了这样的事,耽误了不少时间。等许空竹气鼓鼓地跑开以后,我急急忙忙地把东西都塞进书包,和正在打扫教室的几个同学打了招呼,便往校门的方向跑去。
田铮对于我的迟到似乎并没有反感,看到我一脸愧疚,反倒过来安慰我了。
“乘7路公交吧,用不了多久就到了。”
我们的学校虽然位置偏僻,但却是不少公交路线的交汇站——毕竟也是所重点嘛。
可惜的是,我和楚缘回家所乘的线路截然不同,否则放学以后一齐回家,也是件不错的事……
不好,我开始有了过分的期待了。
虽然刚才的气氛不错,但是总不能肆意妄想吧?
正好这时田铮示意我到站了要下车,我才把脑子里稀奇古怪的念头摒弃了。
这是条菜市场。
熟食、鱼腥,种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夹杂在嘈杂的人声中,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
“发生了这样的事,程星海的父母想必很难过吧。”
被来往的人流包围,一股无形的压力环绕在我四周。为了转移注意力,我主动向在前边带路、飞快地走着的田铮搭话。
“……没有父母了。”
“……”
这回答让我一时间哑口无言。
“大概是他六七岁的时候吧——父母遭遇了交通事故,双双过世了。一直照顾他的是舅舅和舅母……”
“……抱歉。”
“你又没有必要道歉的。大概程星海自己也早已厌倦了吧……具体情况,你一会就会知道了。”
田铮伸手指着东南方向的一所淡绿色墙壁的古旧楼房。
“喏,就在那里了。”
拐进那个小区,就看到某个单元门前,摆放着一只花圈还有几个花篮。
按照风俗,这些应该都是亲戚和同事送来的吧。昨夜程星海自杀,到现在消息就已经传开了吗?
田铮皱着眉头扫视了那些花篮上的横幅,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什么。
该不会……
一个很可怕,却又无比现实的想法浮现在我脑海里。
进了单元门,突然从楼上传来一阵爆发式的笑声,豪迈的程度简直可以媲美电视剧中的英雄好汉。
“处长你真……的……这多……”
尖细的女声正以兴奋地语调说着什么。可惜没有了刚才大笑的气势,否则哪怕是站在一楼,恐怕也能听到详细的内容吧。
沿着漆黑蜿蜒的楼梯,我和田铮来到了程星海的家。屋门正打开着,一个身穿灰色背心的中年妇女正和大腹便便的男人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
似乎我们的到来极其出乎她的意料——看到田铮,她的脸一下子就板了起来,和刚才相比,简直像换了另个一个人一样。
这位该不会就是刚才豪爽笑声的释放者吧……
我还在考虑些有的没的,田铮已经轻轻对那女人鞠了一躬,我也慌忙依样画葫芦,弯下了腰。
“来了啊?”
“嗯,阿姨,这位是程星海的同桌,我们两个来看看。”
那女人用冷淡的视线上下扫了我一圈,弄得我浑身都不自在。
“去吧。”
然后,她不耐烦地吐出两个字。田铮也不再说话,便拽着我的袖子往屋里去了。
我们两个看来很不受欢迎啊……
进门首先看到的是客厅和卫生间,两户居室分布西北、西南角,从形状来看,似乎是一户偏房。
灵堂设在南面的大屋。从窗户斜射进来的阳光,正笼住直立在桌边的黑白色照片。香炉中早已没有正燃着的檀香,只剩下一堆灼烧过后的灰沫。就连贡品的数量也没凑齐,桌上只摆着一个苹果和一只香蕉。
大抵我想得没错——程星海果然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在这个家庭之中。
我和田铮各捻了三枝香,夹在合十的双掌中,行礼之后,把香插在香炉的灰烬里。
遗像中的程星海正在凝视着我。
似乎是用平时的免冠照翻拍的——这张照片上,能看出他浅浅的微笑。这是平时在我坐在我身边的那个老实木讷的孩子从未露出过的恬静笑容。
倘若没有发生过荒山上的会面,我一定会被这表情蒙蔽。
现在看到他那双微微眯起的双眼,只会让我觉得内心正在被窥探,以及与之伴行的来自骨髓深处的不寒而栗。
我一直在看着你。
这是他的信中提到过的一句话。
在我没有注意他的时候,他就是带着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么——与之对视愈久,仿佛就会被那双眸中的黑洞所吸收,深陷危险的漩涡而无法自拔。
门外又传来了女人的笑声。
和这屋子里的静谧气氛形成了十足的对比。
“那女的就是程星海的舅母,大概舅舅还在学校和领导交涉吧。”
田铮小声对我说。
这个事实真是完全不让人觉得意外。
“难道办这个葬礼,就是为了敛钱吗?”我说出了心中的推测。
“应该就是。礼金绝对不会少,而且学校八成还是会有赔偿金,赔偿的额度也应该不是小数目。按照常理,应该等杂务都处理结束后才会办丧吧。到了程星海这里,简直就像是给他扫地出门一样。”
榨取最后的价值,然后尽快下葬——我也禁不住颤抖起来。
在这样的家庭里生活,我完全可以想象平日里的图景。
程星海,你就是戴着面具,以内向的少年姿态,小心地在这险恶的环境下扎根生存么?
难怪你会希望“改变”自己了。
但是你展现出那旁观者的真实姿态,你的生活会产生什么变数呢?依然无力反抗这个将你当成外人,丝毫没有感情的家庭吧。
我又想起他自杀前不久,和班长的那次小小冲突。为什么补习费那么难交出来,大概也能得到答案了。
想必平时都拿不到零用钱,向舅母要钱的话,十分难以启口吧。
终于明白了他的痛楚。
在夜深人静,独自躺在床上的时候,也不能放松下来。戴着永远也无法摘掉的面具,远比我的情况还要严苛吧。
过了一会,程星海的舅母送走了客人,我和田铮便乘势告辞,默默地离开了这个让人压抑的地方。
回去的途中,他向我讲了一些程星海过去的事。
从小学开始,没有父母的他,就像个被人遗忘的人一般,浑浑噩噩地生活。
从来没有出席过家长会的亲人,老师和他舅舅家联络的时候,也都简单草草了事。
渐渐地,在同学中出现了“他是孤儿”这样的传闻,加上他性格孤僻,便渐渐被人冷落,到了初中,甚至发展到任人欺凌的地步。
我一边听着这些话,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
真的没错——我的确与他“曾经”是同样的人。
出现在我身边的楚缘,成为了我的心灵支柱;而在程星海旁保护他的田铮,大概也是与之相同的存在吧。
“你和程星海是在初中时候认识的吗?”
我忍不住问了这个话题。
“嗯,是的。其实,说来好笑。我和他在报道的第一天都搞错了日子,结果那一天只有我们两个人到了学校。老师又好气又好笑地责怪我们,让我们去打扫教室。”
“我看到他一言不发地挥舞起扫帚,忽地对他起了兴趣。结果,被那家伙讨厌了。‘不要靠近我’,他一边这么说,一边扭过了身子。”
“真是令人难堪的第一次会面呀。后来有一次,班上的几个男生逼着他帮忙写作业,被我教训了一顿以后落荒而逃。我看到他委屈地一边收拾书本一边啜泣,便对他说:‘讨厌的话,直接说不就好了吗。’”
讨厌的话,直接说不就好了吗——几个字像重锤一般,逐一打在我的心上。
“然后,我们两个话就多了起来。不过多数时候,都是我主动去找他,比方介绍些新的CD啦、分享杂志之类——”
不知不觉,我们两个已经走出了菜市场,来到乘车地点的下坡路上。
四周忽地变得很安静。
除了仍然声嘶力竭地鸣唱着的夏蝉和偶尔被风摇起的树叶,再无其它声响。
仿佛和之前处于两个世界一般。
到了这里,我就该和田铮分别了:我要等公车,而他则步行回家。但是看起来,他完全没有先走的意思,而是继续刚才的话题说下去。
“我是那家伙唯一的朋友……能为他着想的只有我。只要有我在身边,什么困难都会帮他解决……”
……
这时候说这话似乎有点不合适。
不过您是不是有些自信过度了啊?
我忽然嗅出了他话中的诡异气味,可田铮本人却毫无自觉,情绪更加高涨了起来。
“所以,为什么要自杀啊!我难道满足不了你的愿望吗?”
田铮的脸快速地变得扭曲了。
没错——这次我绝对没看错。在办公室前,在两人一起吃饭的时候,那转瞬即逝的可怕的脸,现在正呈现在我面前。
这真的是田铮吗?
那个被老师们交口称赞,无论何时都在同学们面前和蔼开朗的田铮?
我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
他的两只手猛地推上了我的肩膀。
“你是理解的吧,周冬青。不、你一定理解,你必须理解!为什么不对我说?为什么他也否定了我,连他也能否定我?”
透过眼镜片传来的森然眼光,就像杀人犯手里的凶刃一般,让人恐惧得不能直视。
“我们就是海葵和寄居蟹啊!他离开我,是无法生存的,为什么不明白?”
太可怕了!
这个人太可怕了!
我极力屏住呼吸,想要挣脱他。可是这高大的身躯和铁钳一般的双手紧紧扣住了我,让我没有退路。
这时,公交车驶进了站点。我用尽全力终于将他推到一边,头也不回地逃上了车子。
在缓慢后移的窗口上,我看到田铮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纹丝未动。
直到汽车跨越了这条坡道,他的身影终于逐渐消失在车厢的后玻璃中。
刚才的……该不会是梦吧。
我非常希望这是幻觉,但是隐隐作痛的肩膀,提醒着我刚刚发生了不可磨灭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