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客厅看电视的妈妈见到我推门进屋,脸上冒出难以掩饰的惊讶表情。
“不是说要和朋友去吃饭,晚上晚点儿回来吗?”
“取消了啊……”
我无奈地敷衍道,“对了,妈,有没有剩饭啊?”
“没你的份。去超市买泡面吃吧!”
“好过分!”
“是谁过分啊?和同学一起去外面花天酒地,把老头子和老太婆扔在家里,你有资格说这话吗?”
“……算了,我去超市。”
此刻,我实在没有心情和她耍贫嘴。
“嗯,对了,明天周六,中午或许会出门。”
“话说回来,到底是谁啊?是男生还是女生?”
这个——怎么说呢。一言难尽吧。
妈妈突然双眼冒光:“是不是以前打电话来的那个小女孩,声音很好听的那个?”
“咦?有这事?”正看报纸的爸爸从报纸后探出头来。
这个——说的应该是楚缘没错吧。
同龄的女生里,应该只有她知道我家里的电话并打来过。
“那个……我都说过几次了,只是普通的同学而已。而且她是为了探讨学习问题才打电话的!”
“那当然。不是学习问题的话,怎么敢打家里的座机?小子缠着你爸买手机,就是为了这个吧。”
一句话说得我竟无语凝噎。
再纠缠下去的话,话题对我会越来越不利,简直要变成百口莫辩的地步了。
“我去超市了——”
明明我都举起了白旗,妈妈还是不依不饶:“听着,女生要是人品不好的话,休想领进这个家门……”
“儿子也到了这个年纪,你操这么多心干嘛?”爸爸终于发话了。
“废话,谁像你——当年……”
我迅速穿上了鞋子,飞快地跑出了家门。
爸爸,谢谢你。父亲节时候我会给您准备一份好礼物的!
在去超市的途中看了看手机,时间显示六点多,然后我拨通了楚缘的号码。
“啊……嗯。班长的情况如何?”
简单的客套话和问候后,我问起了班长的伤势。
“没事啦。去了诊所,大夫说仅仅是浅伤,等待慢慢长好就行了。但是说不定会留下伤疤。”
该说是不幸,不幸中却存在着万幸。
对于一个相貌优秀的女生来说,留下一道疤痕,并非什么小事。
想必班长现在也非常难过吧。
她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阻止田铮的呢?明明中午才发生过那样的不愉快。
不管怎么看,当时都像是田铮打了她——
“对了,田铮怎么样了?”
楚缘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考。
“嗯,找到他以后,看样子不像是会再自尽了。把他送回了家,还约好明天见面,想和他谈谈。”
“……是啊。冬青之前一直烦恼的,就是和他有关的事情吧。”
“也……可以这么说吧。”
“等解决完之后,要给我讲哦。”
“……如果能行的话。”
电话对面沉默了。良久,声音才重新传来:
“这个周末,好好休息吧。发生了这许多状况,大概冬青也没什么心情陪我去书店了吧。”
“……”
虽然嘴上很想否定,但是之前的确是有这样的想法——
总是考虑别的事,然后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陪楚缘,这样对她太不公平了。
这些话梗在喉头,硬是无法说出口。
哪怕——哪怕只说一句——
今天很想和你一起去。
没去成真是太遗憾了,我很期待下次。
这样的话,隔着电话这般遥远的距离,依然羞于启口。
“那,拜拜喽……周一见。”
楚缘轻声说道。
“……嗯,再见。”
真是太没用了。
总是想着“她高兴就好”,结果一次又一次让她难过,原因就只是我自己“不好意思”而已。
等平静过后,一定要和她好好道歉。
所以,明日就是决战了,把所有的事都解决吧。
※ ※ ※
我在房间里吃着泡面。
煮的时候放的水多了,结果味同嚼蜡,只是现在并非计较这个的时候。
就和与楚缘通话时所说的一样——
在七楼的走廊前,田铮哀伤地嚎啕大哭,我进退不得,只能陪着他发神经,直到接近一小时以后,田铮才恢复平静。
“终于好了?赶快回家吧。”我这么对他说道。
“为什么还要管我的事……明明让你那么害怕了。”田铮问。
“怎么都好,你就当我脑子秀逗好了。”
如果不这么说的话,我倒还真的无法给他答案。
看到他起身扑掉身上的土,我略微宽心:看这个动作,应该不会有继续寻短见的想法了吧。
可是,最好还是跟着他到家比较安心吧。
于是,我随着他的步伐,到教室取了书包,然后坐上陌生的公交车,一直来到了他居住的地方。
“……你父母在家吗?”
“这个时候应该是在的。多谢你为我操心——不过真的已经没有事了……”
一句没事就可以了吗?我丢掉的约会该怎么办?班长的伤呢?
即使现在平稳,以后这些人碰面时,也一定会存在芥蒂。
已经到了不解决不行的时候了。
“田铮,明天……有时间吗?”
他用意料之外的眼神看着我,轻微地点了点头。
“中午11点30分,到四沿路那新开的快餐店。我请客吃个便饭,然后,顺便……谈谈吧。”
听到这句话,田铮的脸上露出惨淡的微笑。
“我会准时到的。”
他似乎也有了说出一切的觉悟了吧——意识到这一点的我,没再说什么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上楼的背影。
然后,我慢慢步行回到了家,发生了之前提到的各种各样的事情。
话说回来,这泡面真难吃死了……
看着封面包装上光鲜华丽的“参考图样”,我也只得自嘲般地苦笑。
这时,一个想法电光石火般窜入脑海,浮现了出来。
外表光鲜华丽。
海葵与寄居蟹。
也许是这么一回事——
无数线索迅速在脑海中汇聚,直到得出了不知是否正确的答案。
不,我情愿相信,这不是真的。
否则的话,程星海所布局的谨慎与缜密,实在令人感到恐惧和惊诧。
听到“海葵和寄居蟹”的同时,我头脑中想到的是所谓的“寄生植物”,完全依附另一种生物生长的,无法自我汲取养分的细小藤蔓。
当时我还嘲笑田铮的自大,自认为程星海寄生于他,没有他的话,就无法生存。
其实,是我弄错了。
真正的海葵,是程星海。
而寄居蟹才是田铮。
海葵带给寄居蟹的,是美丽如同鲜花、让鱼类觉得安逸的外表。等到鱼群被吸引过来后,寄居蟹挥舞着它的钳子,瞬间猎取自己的食物。
没有海葵的话,寄居蟹的确难以生存。
因为它无法继续伪装。
失去了程星海的田铮如此痛苦,也是因为他——无法伪装。
“你想摘下面具吗——”
我想起了程星海的问题。
大概就像我之前所想的那样吧——田铮也是一位脸上带着面具生活的人。
他的本来面貌是怎样?为何一旦无法伪装,就会如此失控,现在对于我来说仍是个难解的谜。
大概,距离答案不远了。
※ ※ ※
和田铮约见的地方,是在学生间很受欢迎的快餐店。
并非菜肴的味道有多么诱人——对于学生们来说重要的是是否便宜,以及能否填饱肚子。
这家店在三者之间找到了微妙的平衡,加之店里一律禁烟的环境也不错,因此光顾这里的不少都是中学生和大学生。
等我到达的时候,田铮早就已经等在门口了。这让一直担心他会不会来的我也顿感轻松。
“早。”
我竭力装出平常的样子,向他打招呼。
“……早。”
看样子田铮也是一样,挤出勉强的笑容。两只眼眶下都出现了淡淡的黑纹,想必昨天一定是夜不能寐吧。
我们俩挑了靠里的桌子,一扇屏风把这里和过道隔开,无形减少了来自外界的打扰。
因为是周末,餐厅里顾客还算不少。像以往那样每人点杯咖啡就可以慢慢谈话的举动,无疑会让店员讨厌。
“我去点餐,有什么想吃的吗?”
因为实在想不出合适的开场白,我只得从毫无关联的问题上入手。
“……交给你选好了。”
在橱窗那买了两份盖浇饭套餐后,我回到了座位上。
“随便打了点,要是有你不喜欢的菜,那就不好意思了。”
我突然想起上次和他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他所说的这句话,然后原封不动地掏了出来,“看来,我们两个命中注定要吃这顿饭呢。”
听到我的话,田铮的嘴角泛起了凄凉的微笑。
“周冬青,你真是个不错的家伙。”
“被男生说我也不会高兴啦。赶快吃饭吧——”我随手掰开方便筷子,插到了米饭正中。
“我昨天——想了很久。像我这样的人,果然还是不适合和别人交往。如果身边没有程星海那样的人,迟早还是要发狂的吧。”
田铮认真地说道,声音如同上课时回答问题一般一丝不苟。
“这世界上并不会只有一个程星海,这点,你大可放心。”
“谁知道呢。——啊,从头慢慢讲,可以吗?”
我就是为了这个而来,如果不搞清楚这些人的问题的话,恐怕以后也都不会安宁了。
看到我点头,田铮用筷子拨弄着大盘子里的胡萝卜片,开始了他的诉说——
※ ※ ※
“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我的父母就教导我,要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什么是伟大的人呢?那个时候我不明白,甚至现在也还不明白。能够顶天立地、傲视众生?还是严于律己,厚积薄发?”
“我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应该说,都是向往至高学识的那种人。所以,我从小就被培养成那种凡事都要取得完美的习惯。”
“比如说写字,如果不能写出和字帖上一模一样的字样,那么就要一直练下去,直到达到目标为止。”
“所以,我这辈子的目标,在那时候就已经订好了:无论遇到什么事,就尽可能将其做得完美;如果没做到完美,那么就是努力不够,依然要继续做下去。”
“但是,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完美的。”
“所以说,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满足。”
“记得刚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在一次考试中拿了满分,把成绩单交给父母时,我的爸爸说了这样一句话:‘这次考试顺利,并非你的能力优秀,而是题目容易。你要努力的时间还长着呢。’”
“看到了吗——就是这样。从此以后,我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而父母也从来没有满意过。”
“‘你只比你的同龄人强罢了。但是在社会上,你的对手不光只有同龄人,比你年长的人呢?’”
“他们这么说道。然后我找来了高年级的课本,开始提前预习。”
“慢慢地,我也变得麻木了。做一件事的时候,不会考虑后果,而是预先思考如何把这件事做得完美。”
“——也许你觉得这听起来并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么让我说一件过去发生过的事情,你就会明白了。”
田铮的语气平稳,轻描淡写得如同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
单是用听的,就能感觉出这种生活的可怕,以及悲哀。
虽然他嘴上说着“不会考虑后果”,但是这和泛结果论完全是同一种性质。
失去了享受过程的乐趣,完全一味追求完美的结果,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快乐可言?
换成是我的话,大概几天就会崩溃了吧。
“那是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当时带了我们五年的班主任老师即将退休,那是她的最后一节课。不过,课上她在引申知识的时候,出了一点儿小错误。”
“我立刻向老师纠正了这一点。当时,老师笑着说‘会回去翻翻书’,却有同学认为我‘刻意卖弄,不给老师的最后一课留下完美的回忆’。”
“我当然是坚持我自己没错啦——结果,发展成了所有人对我的‘围攻’,一直闹到了下课铃响起。”
“造成这种结果,是我没预料到的。所以那之后我去了老师的办公室,和她道了歉。老师并没有批评我,只是说:‘在这个问题上你是我的老师,这点我得谢谢你——可惜的是今天准备好的结束语,都没有用上。”
“虽然嘴上没说,但是老师一定很难过吧——自夸一点说——平时的得意学生,不分场合地折损她的面子,何况是在这么有纪念意义的时刻。”
“真正让我难过的是,我感觉不到这种悲伤:当时,我在为距离完美之路又踏进了一步而高兴。”
“总之——我无法忍受别人漏洞百出的作风。发生过那件事以后,我收敛了不少,至少不会直接地去批驳他人的错误和不足,但是对于明知自己不足,却还以各种理由说服自己不去改正的人,我一向都敬而远之。”
等等——这似乎说不通。
程星海当然并非完美的人。
田铮怎么会和他结下友谊呢?
似乎看出我眼中的疑惑,田铮喝了一口纸杯里的红茶,继续说了下去。
“心理学中有一种疾病,叫做‘依赖性心理障碍’。如果一个人从小就被父母宠爱,直至长大成人,也无法摆脱这种依赖他人,无法独立的习惯。”
“但是相反,如果一个孩子在小时候,对于父母的依赖完全没有得到回报,导致孤独孑然一身,一旦遇到他可以依赖的人,同样会产生这种依赖性的心理障碍。”
“周冬青,我想问一个问题——你到现在为止的人生,曾经满足过吗?”
——这是什么问题啊。
仔细想想,应该说满足的时候不少吧。
比方说,因为成绩优秀,从父母那取得奖品的时候。
或者,新年时意外得到一套渴求已久的新书的时候。
哪怕是现在,和楚缘维持朋友的关系,便已经称得上是满足。
“应该说,答案是肯定的吧。所以,你大概无法设想——如果一个人从小到大都没有获得过‘满足感’的话,他会拥有什么样的心情。”
“我就是这样的人。越是渴望完美,就越是不满足。越是不满足,便越追求满足。这就像是两条蛇死咬着对方尾巴的互吃,形成一条死循环,无处可解。”
……原来,这才是田铮的真正面目。
大家都被他的外在所蒙蔽了。
——认为这个足可称得上“天才”的人,完全不需要赞美和鼓励,只需要敬佩和仰视。
其实,他才是真正依赖称赞的人。
如果有一个人,在他小时候告诉他“你已经足够努力了,好好休息一下吧”,他的人生可能是另外一种样子。
并非是这个追求完美的田铮,但,可能是更快乐的田铮。
“我的父母对我从来没有称赞过,他们只会在我失败时批评我,在我成功时警告我。”
“我的老师们虽然把我当成勉励他人的标本,但是他们只会让别人学习我的认真,或是只指正我未能掌握的细节,从未肯定过我的努力。”
“在一起的朋友,更是因为我有益于他们:可以帮他们解答问题,在篮球比赛上救场……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我平时经常指正他们的错误,大概早就让他们觉得厌恶了吧。”
“唯有一个人——程星海是不同的。”
我的神经忽地绷紧了。
“我曾经说过吧。和他开始做朋友,源于那次帮他赶跑几个不良学生。”
“‘讨厌的话,直接说不就好了吗。’这句话之后,他的回答却是‘你干得真好,谢谢。’”
“那时候,一种奇妙的感觉,在我心中弥散开来。”
“程星海是唯一一个理解我的人。在我借他杂志和CD的时候,会称赞我的品味;在考试成绩公布以后,会向我祝贺。只有这个人曾经给与了我最多的赞赏,所以,慢慢地,已经没法忍受没有赞赏的生活了。”
的确和他说的“依赖性心理障碍”一样,在童年没有得到的东西,一旦产生依赖,就再也不能解脱。
这真是让人哀的真相——双重的意味。
究竟程星海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和田铮成为朋友?
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推断,在亲密的好友之间,很少有这样极力夸奖另一方的情况存在。
因为“朋友”之间是“对等”的存在,一人无法从另一人身上获得“满足感”。
可以看出,程星海正是在投其所好,不断地用“满足感”作为饵食,将田铮紧紧拴住,无法自拔。
“程星海自杀以后,我一下子失去了可以依傍的人。那一天,我对你说‘他离开我,是无法生存的’,其实无法生存的,正是我自己。”
“一向用完美主义来约束自己,他突然选择了死亡,难免让我觉得‘我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了——没有了他的肯定,我更加如此认为。”
我感觉头部轻微传过一阵眩晕。并非身体不舒服,也不是在室内呆久了中暑,纯粹因为他的话,给我带来了太大的冲击。
“……那么,为什么找上我?因为我是他的同桌,怀疑我和他的死有关吗?”
我轻吸了口红茶,小声问道。
牵强地说,的确有关系。如果我和程星海的关系更好一些,当时就有可能察觉他的异样,甚至阻止他自杀。这也是我心里一直在逃避、不愿意承认的一点。
“不。这么说,可能会让你生气。我只是想……找一个程星海的替代品。”
……的确很让人生气。不过现在,我只能隐隐约约地为他感到难过。
“你在男生里口碑很好,大家都说‘有什么事找周冬青的话,一定不会被拒绝’,于是我想到,你是不是和程星海一样,能够满足我的渴望呢?”
几句话让我的胸口也变得闷起来。
按照程星海所说,我与他是同样的人——戴着面具生活的人。
所谓的“口碑好”“有人缘”“有求必应”,都仅仅是我为了保护自己,伪装出来的假象而已。
有人对此产生了期待,对他实在是太抱歉了。
“和你一起吃饭也好,一起去程星海的家里也好,都是为了测试你,究竟能不能像程星海一样,给我带来满足感。可惜的是,你果然和他完全不同,所以在那个时候,我又一次感受到了绝望和无助,结果在你面前发怒,实在很对不起。”
“……不必在意,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第二天,我就害怕再见到你。虽然你我以前并没有过多的交集,可是毕竟朝夕相处的同学突然表现出反常的一面,难免会让人厌恶的吧。”
“然后,我接到了孙凉的电话。她用那一如既往令人讨厌的口气,责问我为什么没去上课。”
终于说到班长的部分了。
老实说,我很想知道保持着完美主义心态的田铮,对于班长这样的人,是用什么样的眼光去看待的。
“——我事先已经和老师请过假了,这个女人不知道为何又要聒噪。联想到之前教室里她和程星海的冲突,我突然觉得,有可能程星海选择自杀和她也有关系,于是就谎称有事要说,约了她中午在教室里见面。”
“然后你大概看到了吧,我把她按倒狠狠地打了耳光——如果你没有出现的话,或许还会继续打下去。究竟是为了程星海呢,还是为了自己的积怨?——连我自己也想不清楚了。”
和我所想到的答案差不多。
身为“完美主义者”的田铮,被一个女生用莫名其妙的方式从班长的位子上挤了下来。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可对于他来说,一定难以接受。
连失败的原因、努力的方向都没有,自然无法取得“满足感”。
但是,他们之后在办公室动起刀子,又是怎么回事?
果真如班长所说,是田铮要自杀吗?
没法直接开口询问。
质疑一个曾经自杀未遂的人“为什么选择死亡”,等同于会使本人承受莫大痛苦的无情的摧残。
我曾经深刻地感受到这种痛苦,因此对面的男生心灵的创伤,对我而言,无疑拥有同病相怜的共鸣。
“这么非议孙凉,或许是我的不对。平时她的行为多有不当之处,可是,她应该是个好人吧。昨天放学以后,在整理资料时候,她居然主动向我道歉,还说了一句让我彻底崩溃的话。”
我屏住了呼吸,静待田铮的下文。
“‘我知道你喜欢被人称赞的感觉。倘若称赞能让你打起精神来的话——’”
太令人意外了。
那个班长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先不论她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她会知道这属于田铮自己的秘密?
“——是啊,我当时似乎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一直以来,我都在他人面前伪装成正常人,不让他人知道我对‘满足感’有着特殊的执着。哪怕是在程星海面前,我也一直保持着谦逊的假象。那么,为什么她会这么说?”
“我的伪装被打破了。第二次在她面前被打败,这是我无法容忍的事情。当时我就拿起老师借给我们的裁纸刀,瞄准自己的手上切了下去。然后,孙凉便伸手来拦我——直到你们出现。”
我感到喉咙里一阵干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只能问道:“那么,为什么把这些都告诉我?”
“……该怎么说呢。那天让你那么害怕,感到内疚吧。”
田铮轻松地靠在了椅背上,脸上浮现出木然苦涩的笑容。
“现在,总算安心了。向他人袒露了自己的秘密,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以后,我也不用一直背负这个包袱继续生活下去了。”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继续追求完美,寻找满足感吗?还是……”
“嗯……这个要好好想一想。不过我应该有的是时间——今天,大概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吧。”
哎?
这种道别一般的台词是怎么回事啊?
“我打算申请休学。然后慢慢地想一想,在没有程星海的以后应该做些什么。”
听起来这是他目前的最佳选择——避免和他人再接触,就能避免自己的秘密暴露,也能预防自己再度发狂。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选择一个人,就意味着他和周围的世界完全剥离。
那种不被他人亲近理解的感受,我也完全体会得到。
这只是逃避的方式,而并非解决问题的途径。
人只有独立才能学会走路。
但是在开始的时候没有他人扶一把的话,根本连直立都无法做到。
扶起田铮的人不可能是我。可如果勇于面对自己,将来一定还会遇到程星海一样可以投其所好的人。
现在,我只能做到我力所能及的事情——
“田铮,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和程星海做朋友,你觉得满足吗?”
“……”田铮缓缓地摇了摇头,“如果我能体会到他的心情,就不会失去他了。”
“可是,我曾经如此地羡慕你们的友谊——就在去到他家里的那天。你帮助他的时候,并未想到会从他身上汲取‘满足感’,而是单纯地以一个人的身份履行种群的行为。所谓至高无上的友谊,不就是这样不求回报,只讲付出的纯粹的感情吗?”
“……”
“所以,不要畏惧他人,勇敢地继续走吧。如果是完美主义者的田铮的话,一定能凭借自己的力量,纠正自己心理障碍的——”
既然你喜欢赞扬,便投你所好好了——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将来一定……会更好的。”
说出这样让人感到羞耻的话,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嘴巴了。
值得庆幸的是,田铮慢慢地冲着我伸出了右臂。
然后我们的双手就这样在餐桌上,傻乎乎地握在了一起。
※ ※ ※
周一的早上,田铮最终没有来上课。
班长的手上缠上了一圈纱布。那天最后她把剩下的复习提纲都带走,在家里裁订完毕,然后交给了老师。
对于伤口,她矢口咬定是自己不小心弄伤的。
我愈来愈搞不懂这个人了。
和她平时的作风完全不同;说不定,她也是个戴着面具的双面人?
然后,中午,我为了抄写黑板上的例题,又磨蹭到了教室里只剩下我和班长两人的时间。
突然,田铮抱着一个水果篮走了进来,径直冲到班长面前,放下了手中的礼物。
喂喂!这是干什么啊?
虽说这几天见识的怪事不少,这次还是彻底让我呆住了。
上周末和他见面的最后,我告诉他是因为班长的请求,我才拼命到处去找他,并让他好好向班长道个谢。
虽然不指望他会照办,而且也不知道班长的本意——至少那时候,班长哭泣的眼泪并非表演。
结果,田铮一出场就伴随着这样轰动的场面。
……好在教室里只有我一个外人。
“你你你这是干什么啊!”
班长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之前打了你,是我不对。而且谢谢你那时候阻止我割手腕——”
田铮猛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笨蛋!你这么说我也……快把这东西拿回去,被老师同学看到问起来的话我怎么办啊!”
……
看着班长慌乱的样子,我决定在这两人把矛头转向我之前,还是早点开溜为妙。
这下,事情应该告一段落了吧。
田铮下午正常地来上课了。
虽然没有再问他的想法,不过我知道,他应该已经下定了决心吧。
祝福这位身为完美主义者的可怜男生,早日摆脱依赖“满足感”的心理。
——但是,我太天真了。
这天下午,取信的同学又在信箱里发现了给我的信。
程星海给我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