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水洛站在屋檐下,身前一尺有一道水帘。
春天的雨总是连绵不绝,尤其是清明,总是有雨。水洛很想随便找个借口带着九皇子出去踏青,这样或许九皇子就又能那么闹腾起来,不那么死气沉沉。但是这春雨却总也不给机会,让水洛很是苦恼。
此时九皇子就在水洛的脚边,倔强地伸出手想向那座小坟爬去,小乘黄咬着九皇子的衣服把九皇子往后拖。
每当九皇子快爬进雨里的时候,小乘黄就会把九皇子拖到屋门口,九皇子也不哭不闹,被拖回来了就继续爬。院子外的围廊半丈多宽,算不得宽,但对倔强的九皇子来说好像是永远也爬不完的距离。
真不知道这八个月的小孩子哪来的那么多力气。
也不知道该说九皇子是闹腾还是不闹腾。
说他闹腾吧,这院子里已经死气沉沉了快十天了,水洛不爱主动说话,九皇子又一直闹脾气不叫唤,小乘黄只是一只乖巧的保姆小狐狸……嗯,至少变小了后乘黄除了等会那天咬过人外,一直都表现得跟一直小狐狸差不多。哦,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小乘黄没有狐狸身上的骚臭味。
说他不闹腾,他又总往小坟那里爬。若是雨停了也就罢了,大不了就是弄得一身脏兮兮的,洗个热水澡就好。可是下雨的时候九皇子也不安分,就是要坐在那小坟前面才甘心,这可苦了往日里爱闹的小乘黄。水洛是个仙人,虽然现在有了情感,但终归是一个九千多年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第一世燕林见云梦时云梦和水洛刚“出生”不久)。这样的仙人是不会照顾小孩子的,只好让小乘黄背负所有。
“唉——”
水洛现在就是后悔,很后悔。
之前只当桃花精是个临时奶妈兼保姆,随便点化了一片酿酒时留下的桃花花瓣,实在是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平时还只觉得桃花精带孩子带的不错,现在桃花精走了,不仅是九皇子没人能带好了,就连水洛自己都觉得不习惯了。
是的,不习惯。
院子里没人说话,这让水洛觉得很不习惯。也许是之前在酒肆里待得太久,整日听人说话,现在一下子没人说话了,水洛感到非常不习惯,甚至有些别扭。
这就是有情感的感觉吗?怕了怕了。
最初水洛怀念了三日酒肆,然后想起了勾栏。想起勾栏,水洛又想起了姐姐留下的那张箜篌。
水洛拿出箜篌弹了弹。
罢了,这箜篌不弹也罢。
字谜和箜篌,人间的娱乐总是在为难我水洛大仙。
然后水洛又尝试了投壶,不出一炷香水洛就从普通投壶玩到了蒙着眼睛背对壶口倒立投壶同时将十支箭全丢出去也能全进的程度。这投壶,着实是没意思。
水洛又摆出围棋,左手对右手,好吧,水洛完全不会,玩了半天就觉得没意思把围棋给扔了。水洛绝不会承认是因为自己完全学不会。什么围而吞之,花里胡哨的,向来单打独斗所向无敌的水洛大仙从未受过这等委屈。居然还得玩包围?太瞧不起人了。
后来水洛总是会找来各种各样的玩物,一直找到了清明这天,画完不知道第几副画后,水洛又觉得没了意思负手走出书房来到围廊。
然后又看到了小乘黄拖着九皇子往屋里走。
人间事好痛苦啊,姐姐。
水洛开始怀疑自己姐姐是怎么活了八千多年还能笑出来的了。
瞥了眼九皇子,水洛又叹了口气。
看看天色,这雨等会可能会停一会。算了算现在积累的因果业力,也快到可以降个小雷的程度了。水洛暗自计算了一下,做出了决定。
挥挥手,水洛用河伯神职的神力给宅院这一块加了一日的降雨时间——小乘黄可没法给九皇子洗澡,水洛要出门,自然不能让九皇子再爬出去了。虽然也可让小乘黄守着九皇子,但雨停了还不让九皇子去守着小坟多少有点残忍。嗯,水洛还是很贴心的。
天上开始慢慢形成一层雷云。
水洛身子一晃,消失在原地。
天空中人影闪过,一道碗口粗的天雷落下。
随便处理了一下烧焦的左手,水洛如若无事般随便找了家勾栏,用镜花水月随便修改了一点自己的容貌后,水洛走进勾栏要了个小包间。
长安不愧是长安,勾栏里的歌女就是比别的地方懂事,没有像上次那样想要动手动脚。
水洛很满意这次的歌女只是唱歌,没有贴到自己身上来。虽然那歌女的眼神有点奇怪,但水洛也不想去管,水洛现在只想听曲喝酒。
今日算是开了眼,这天下竟还有女子逛勾栏的。不过这俊俏女子怎这般奇怪,连伪装都不伪装一下就敢独自一人来这烟柳之地,也不怕被人盯上拐了去。这是歌女的想法。
水洛没有点曲子,歌女就挑了一首才子佳人的曲子,水洛自然听不懂,只是默不作声地喝杏花酒。
歌女见水洛没反应,又唱了曲田园山水,水洛依旧没有反应。
歌女又唱王侯将相,水洛还是没有反应。
歌女把所有风格都差不多唱了一曲,水洛始终是兀自喝酒,别说评价叫好,几乎看都没看歌女一眼。歌女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客人。
歌女干脆也就放弃了去猜水洛的喜好,安慰自己只当这怪人只是来喝酒的,不再去唱,只是弹曲,正好自己嗓子也唱得有点累了。
当歌女弹完一曲高山流水风格的曲子后,水洛突然放下了酒杯。
歌女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水洛的喜好,有些期待水洛对自己这一曲的评价——毕竟听了这么久都不发话,这个怪人应该对曲子很讲究,或许在琴艺上颇有建树。
然而,实际上,直到歌女不再唱只是弹,声音不再重点在唱而在弹好几曲后,水洛才想起琴和箜篌都是丝弦乐器,歌女也不是只会唱。于是水洛认真问道:
“你会弹箜篌吗?”
“……”
你喜欢箜篌你倒是早点说啊,我又何必紧张兮兮以为自己表现得不好地弹了那么久的琴。歌女哭笑不得。
“姑娘是想听箜篌?”
“家里姐姐留了张箜篌,可惜我不会弹。”
一瞬间,歌女脑补了一段姐妹孤苦相依一起长大,而后姐姐为了妹妹更好生活,只给妹妹留下一张箜篌就嫁给了富商,商人逐利,又娶了一大堆小妾,姐姐在富商家中受了委屈又无处诉说,然后积怨成疾最终病死,然后妹妹每日睹物思人却再也见不到姐姐,于是跑来勾栏想要听人弹奏箜篌的曲折离奇的故事。
“姑娘放心,虽然奴家箜篌弹得不如琴好,但也还算是会弹的。姑娘稍等,奴家去取张箜篌来。”
虽然看歌女的表情好像误解了什么,但水洛觉得能听箜篌就行,无论歌女怎么误解,好像都不会对自己产生什么影响。
歌女出去一会后,水洛看着歌女的琴,忽然起了想法。
于是水洛起身坐到了琴前,伸手欲试。此时,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锦衣公子出现在门外,因为歌女出去时光想着那脑补的曲折离奇的故事忘了关门,所以这锦衣公子随意往里头看了一眼倒也不算是失礼的。
“这儿不是还有间屋子没人吗?”
锦衣公子把水洛当成了歌女,以为这间屋子的客人已经走了,回头对着身后跟着的一个中年女人说道。
中年女人狐疑地往屋子里看了看,因为之前招待水洛的人并不是她,勾栏中又几乎不会出现女客,又加上水洛此时正坐在琴前,中年女人就将眼生的水洛当成了新来的、自己还不熟所以认不出的歌女。虽然客人走了歌女本该立刻叫小厮来收拾,中年女人却不好在锦衣公子面前教训水洛。锦衣公子来头很大,中年女人不敢破坏他的兴致。
中年女人眼睛转了转,很快笑嘻嘻地说道:
“泽公子,这里头的人应该是刚走,还没来得及收拾呢,要不您等会,我叫人收拾一下,马上就好。”
“我看这屋子的人也就喝了壶酒,挺干净的。就不必叫人来收拾了,你让人送碟瓜果再拿壶最好的杏花酒来吧。嗯,人也先不必换了,等会慕云娘子睡醒了再叫她过来吧。”
泽公子看了看,径直走了进去。中年女人转身退去,泽公子的几个侍卫守在了门口。
在小桌前挥袖坐下,泽公子随手拿起一只没用过的杯子给自己倒了小半杯酒试了试,发现味道还不错,于是又给自己倒满一杯。
水洛见到这人突然闯入什么也不说就喝了自己的酒,眉头微皱,伸出手拿起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双眼看着泽公子将酒喝下。
泽公子有些惊愕地看着水洛,心想这歌女怎么回事,我走进来不给我行礼就罢了,现在居然还一句话也不说就当着我的面抢酒喝,还这么瞪着我,这也太不懂规矩了吧?
“嘶——你新来的?怎么这么不懂规矩?”
泽公子拿出几分气势,开口问道。
“来了个把时辰了吧。”
水洛语气清冷。
“才来个把时辰?”锦衣公子惊讶了,心想莫不是此人才艺无双,持才自傲才敢如此不懂规矩?不然才来个把时辰,听雨阁怎么敢让这种新人独自接客。想到这里,锦衣公子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识见识水洛的琴艺,至于水洛的不懂规矩,如果水洛真的才艺无双的话,那也就没那么重要了。才艺无双,又是个俊俏美人,有点个性的话锦衣公子反而更加喜欢。于是锦衣公子又催促道:“那你给我弹一曲听听。”
水洛眉头又皱得深了些许。不过自己本就想要试试弹琴,也就暂且没去管锦衣公子,先弹了琴再说。
水洛将衣袖拉起,双手放在琴上,用宿命通回想了一下刚才听到的最后一首曲子,水洛弹了起来。
但水洛一直没有去看歌女是怎么弹的,即使用宿命通将曲子记下,水洛也还是不懂怎么弹。
一阵不堪入耳的声音响起。
锦衣公子和水洛都是满头黑线。
这女人莫不是在耍我,锦衣公子心想。
刚才只顾喝酒,没看那歌女是怎么弹的,下次得注意一下了,水洛心想。
锦衣公子拍桌而起,大喝一声:“你敢戏弄我!”
水洛停下手,抬头看着锦衣公子和冲进来的侍卫,觉得这人有些莫名其妙。
锦衣公子看到水洛那毫无畏惧的眼神,心中更是不满,抓起酒杯就欲砸下。
此时,歌女终于抱着一张箜篌回来了。
“怎么了?”
屋内的气氛一僵。
“我点的是慕云娘子,你来作甚?”
认识歌女的锦衣公子的没好气地问道。
“泽公子,这位姑娘是奴家的客人,刚才姑娘想听箜篌,奴家出去取箜篌了。”歌女面色有些尴尬,“泽公子和姑娘……是朋友?”
“……”
泽公子脸色涨红,扭过头看向水洛。这么个模样俊俏的女子,居然是勾栏的客人?!
水洛此时想明白了缘由,已然恢复了原本风轻云淡的模样。对水洛来说,这事算不得什么。
“不是。”
……
等到小厮将精致雕刻过的瓜果和杏花酒端来后,泽公子才先开口打断了屋内的沉默。
“嗯……这位姑娘,在下燕泽,之前误以为姑娘是新来的歌女,多有得罪,还请姑娘海涵。”
“嗯,没事。”水洛给自己倒了杯原来的杏花酒。
“额……那个,流樱,还不快给这位姑娘弹曲子。”水洛的风轻云淡让燕泽实在有些尴尬得遭不住,“嗯,今日之事泽实在唐突,明日还请姑娘在此处等泽,泽必备好礼物给姑娘道歉。今日就不打扰姑娘了。”
燕泽起身,欲出门找刚才的中年女人将这间小包间给预订下来。
燕泽还未走至门口,水洛忽然开口。
“不必了。”
燕泽转身。
“泽虽不才,这点礼数还是有的,还请姑娘不要拒绝。”
水洛起身,一边思索着什么一边走到燕泽身前,问道:“你叫燕泽?”
“正是。”
燕泽心想这姑娘可能猜到了自己的身份,会有事求自己帮忙。嗯,自己的身份在这长安城倒也算不得什么秘密,报出名字被人猜到也很正常。如果这姑娘真有事求自己的话,帮她一下以表歉意也不是不行。
但水洛接下来的话又让燕泽有些意外了。
“燕庆是你哥哥?”
“正是家兄,我们是同胞。姑娘认识我兄长?”
“嗯,见过,不算熟。回头你代我向他道个歉,嗯……我叫水洛,你跟他报我名字,他明不明白都行。”
“姑娘放心,姑娘的话泽一定带到。”
燕泽行了个礼。
水洛摆摆手,看向流樱。
“今日就不听了,我改日带张箜篌再来。”
说完,不等流樱和燕泽开口,水洛就向着门外走去。燕泽想拦,水洛却并不理会,燕泽欲追,又觉得自己二皇子的身份追上去要是被认识的看见会影响不好。
听了会曲子,燕泽想着水洛和自己大哥的事情,越想越觉得别扭,自己大哥那不近女色的武痴怎么会认识这种来勾栏听曲的女子?自己大哥认识的女子燕泽也大多是认识的,可燕泽实在是想不到水洛的身份。
于是,不等那听雨阁的头牌慕云娘子午觉睡醒,燕泽就带着心事离开了听雨阁。
燕泽到燕庆的庆王府上时,燕庆正在院子里提着一杆灌铁砂的空心乌金长枪反复练着直刺抖枪改横拍。燕泽苦笑,去年的事情后来他听燕庆说过,燕庆一直说那第一枪缺陷很大不够快,如果当时那白衣女子等他再靠近点才撞上来自己估计就成了一滩肉泥,自己没死完全是白衣女子不想杀而已。至于为什么白衣女子不想杀燕庆,燕庆事后想了很久也没有丝毫头绪。
不过,虽然白衣女子没起杀心,燕庆还是因为第一枪几乎抽空内气后又强行锁气踢出近乎全力全力的第二脚,又遭到水洛那硬的不行的太阳穴的反震而受了重伤,真该是燕庆命大,那一脚没有直接把自己踢残。事后燕庆躺了三个月再下床的时候脚都还是软的。
“大哥,别练了。有人托我给你带话。”
燕泽走到院子里的茶座旁坐下,倒了两杯茶水。
燕庆放下长枪,擦了擦汗,没去喝燕泽给自己倒的冷茶。
“什么人让你给我带话,直接叫人带到我府上来不就是了。”
“她说她叫水洛,叫我给你道声歉。大哥,那女子你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怎么不知道。还有她给你道什么歉,莫不是你看上人家上门提亲被拒绝了?”
燕庆表情一时很是怪异,燕泽凑上去笑嘻嘻地说道:
“大哥,不会真让我给猜对了吧?”
“我问过父皇,父皇说那天闯皇宫的白衣女子是洛水水神水洛。”
燕泽身子一僵,手中茶杯摔碎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