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人前摇扇，醒目拍桌，满堂喝彩。
一十二三岁的黑衣小少年眯着眼睛，一手握着青瓷小酒杯，一手拿起香瓜子，坐在酒肆二楼的临窗的小桌前，一副美滋滋的模样，好不自在。
“事情打听得怎么样了？”
罗格听完说书人的新书，有些不屑地嗤笑一声。这些个说书人，说的东西是越来越不考究了，居然说那小九十二岁就入了剑仙境，本挂逼都还没入地仙境呢。
“探子在望仙镇上打听了很久，从北辰阁掌门的亲传二弟子周海平那里打听来的消息说小九的确已经出了思过洞，但状态很不对劲。易叶好像跟小九打了一场，只知道易叶出了一剑百鸟朝凤御剑三千，又出了一剑疑似有凤来仪，剑气冲天荡开方圆三百里的云层，其他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玉英递上一张纸条，上面是望仙镇的探子送回的消息。
“还有两条不算秘密的消息，一是易叶又闭关了，北辰阁的掌门对外说是易叶对之前与洛水水神对战时用的那一剑龙吸水又有了新的心得感悟。二是小九又被罚思过三年，不过这次只是禁足后山，没有关进思过洞。”
“等了这么久，就这么点消息？小九现在的实力到底咋样一点消息也没有？”
罗格将纸条丢进小火炉，眉头皱起略有不满。
玉英犹豫了一会，又拿出另一张纸条。
“这是周海平在酒肆喝醉后说的，可性度很低。”
罗格接过纸条，仔细看了看。
周海平说小九出洞时身上剑意逼人，压得几位亲传喘不过气来，亲传八弟子燕凤甚至被剑意压得口吐鲜血。小九说自己没能创出一套新剑法，但周海平认为小九实力已达剑仙境。
罗格满头黑线，现在他算是知道为什么说书人都说小九入了剑仙境了，感情胡扯的人不是说书人而是周海平。
“玉英啊，你说我是不是早点去燕云比较好，我怕再过三两年小九就真的成剑仙了。”
罗格想了想小九只被禁足后山的含义，觉得小九可能的确大有所成，只是没有去练那套中庸剑法，所以才象征性的再关三年。还有易叶的那第二剑有凤来仪，第一剑百鸟朝凤御剑三千就已经很夸张了，还需要出第二剑，小九恐怕真的已经深不可测。
虽然个人来说输给九州有名的天骄没什么，但罗格觉得自己毕竟代表了冥州，输给小九多少会有些不好的影响。唉，都怪自己欠，说话还派人传出去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闹得现在自己紧张的要死还下不来台。
“少爷，老爷说了，不到十五岁不许你出世游历。”
“……”
这哪是我爹说的，分明就是我娘逼我爹不让我出门。唉，没想到转世后还是要面对这种家庭烦恼。罗格顿觉有些生无可恋，小九被禁足，我又何尝不是呢？这算不算也是一种英雄相惜？
几杯黄酒下肚，罗格渐渐觉得没了意思，于是拿过自己的两把宝贝雁翎刀，站起身来。玉英见状，取过挂在椅背上的黑衣裘衣为少爷披上，捋好褶皱系好束带。
或许是魔人血脉导致的体质特殊，这一世的罗格长得很快，虽然还未满十三岁，身高却已有了一米六。这让罗格能直接看到给自己系束带的玉英的脸。
玉英今年已经有了二十五岁，是个大姑娘了。原本按照夜兰对丫鬟的照顾体贴，玉英这种大丫鬟是可以拿笔银子回老家找个人家成亲的，但罗格不肯要其他丫鬟来给自己当贴身丫鬟。夜兰无奈，只好找玉英商量了一下，让玉英留在罗府，等罗格十五岁外出游历后再多给玉英一笔银子让玉英回老家。
罗格当时只是单纯不喜欢下人换来换去的感觉，玉英他已经很熟了，让他突然换个贴身丫鬟实在是不习惯。
看着玉英的脸，罗格有些恍惚。二十五岁，在这封建时代换个别家姑娘，孩子都该能放牛或者在学堂读书了。玉英生得挺漂亮，留在罗府给人当贴身丫鬟多少有些可惜。罗格甚至觉得她挺可怜的。
弱水繁花三千万，或有青云负百年。罗格想起自己前世写的这两句诗来。
世间弱水繁花何止三千万，但自己的确是有负玉英的。
“玉英，你想不想回老家？”
罗格突然一问，玉英愣了一下。
“玉英家中父母皆已过世，不想回去了。”
罗格突然想起之前听别的丫鬟说过，玉英的老家就在大约十年前的那个叛乱国公的地盘，玉英的父母就死在了那场战乱之中。天降异象，哼，原来是自己害死了玉英的父母吗？
她该恨我才是。
“你不想回去吗？人总是喜欢魂归故土叶落归根的。”
罗格原本对这个说法是嗤之以鼻的，直到他前世离家去读了两年大学。后来他对人说自己不想读了，就辍了学回到老家。倒也不是想念家人，就是觉得没了故乡那些熟悉的风土人情恨不自在。
“玉英还年轻着呢，这么早回去做什么？少爷是在嫌弃玉英了吗？”
玉英的语气有些幽怨，在先入为主的罗格看来，这是玉英恨自己害死了她的父母，又要将她赶走不给她活计。罗格有些难受，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给狠狠地抓住了。
“你那么漂亮懂事，我怎么会嫌弃你。我的意思是，你也二十五岁了，难道就不想回去找个人家成亲，相夫教子么？我可以让我娘给你准备一大笔银子，你不必担忧日后的生活。”
玉英放下手，两只不知何处安放的小手放在身前搓了搓，脸上有些慌张。罗格微微皱眉，猜不明白玉英的想法。玉英见状，慌张更甚。
“少、少爷，哪有你这样的，青天白日之下这样说……”
怎么办怎么办？少爷说我漂亮懂事，少爷是到了那个年纪了吗？可是少爷为什么要让我回去成亲相夫教子？少爷是嫌弃我不会主动等烦了吗？可是少爷还只有十三岁不到啊，老爷知道了会打死我的。少爷皱眉了，少爷肯定是不高兴了。我该怎么办？夫人会不会把我换了，给少爷找个别的更年轻漂亮的通房丫鬟……我已经习惯了府里的生活，习惯了时不时给少爷记写诗文，习惯了听少爷讲些奇奇怪怪的话和故事，不想回到那个什么也没有的老家，也不想去别的地方。少爷这样我该怎么办？
玉英语气呢喃，面色涨红。罗格没有听清，满脑子问号。
卧槽！她不会是觉得如果回去就没机会杀了我报仇了吧？罗格突然脑洞大开，下意识地退开两步。
等会，这怎么可能。我肥皂剧也没看多啊，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玉英怎么可能会想杀我，别说这是封建时代，玉英一个丫鬟的奴性不可能敢做这种事情。就算是自己前世那个世道，也不会有人因为这种不可控的事情生恨对人起杀心吧？
罗格内心稍定，看了看玉英。
玉英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太过失态，稍微调整了一下心情，转移重心说道：“哪有少爷这样说不嫌弃的，别人都是说玉英把少爷带大少爷不嫌弃才对。少爷以后可不许再这样油嘴滑舌欺负玉英了。”
是这样吗？罗格一愣，自己倒还真没这样想过。唉，我这没心没肺的个性。
“咳咳，总之，如果你以后想回家了的话，记得直接跟我说……我会去喝两杯喜酒的。”
罗格转身，决定还是快点离开这里到，到外边去转一转转换心情。
天色尚早，罗格差人去府上告知家中自己去了城外，又去打了一葫芦热酒，买了些吃食，带着玉英骑马出了城。
城门外罗格见到了几个鲜衣怒马的游侠纵马狂奔，卷起漫天大雪，说不尽的潇洒飘逸。
罗格看着游侠远去的身影出神，想起自己前世也曾幻想着自己活在古代，一袭青衫，竹剑芒鞋，带着个斗笠和酒葫芦行走江湖的样子。他会在武林大会上扬名立万，然后娶一个英姿飒爽的女侠，一起浪迹天涯行侠仗义，等着江湖儿女江湖老的那天，留下自己的江湖传说退隐山林。嗯，如果国家有难，也自当去做那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挺身而出。
没想到转世之后自己却成了一个将门公子，不去想着家国天下，整日沉迷勾栏酒肆，最多也就是偶尔去军营找人拼酒，而后一时兴起带上几十轻骑去剿匪。自己前世也曾是个愤青，甚至有段时间经常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挂在嘴边来着。
想到这里，罗格不禁苦笑一声，心想生在王公贵胄之家也是一种莫大的考验。
沉吟一会，罗格缓缓开口念道：
“当时鲜衣乘快马，直教生死两难猜。古今多少问年少？弹指一梦见黄粱。”
玉英抬手解裘衣，欲要掏出怀中纸笔将这首诗记下。
“写得不好，不用记了。回去我再写首好的，先走吧。”
罗格摆摆手，思考着一个突发奇想，策马奔向城外五里的小湖。
湖边有人论剑。
一人腰间挂有两把阔剑，一人怀中抱着一把普通样式的长剑。
罗格将裘衣扔在地上，然后坐上去，拿出吃食饶有兴致地喝起酒看二人论剑。
那长剑青年说天罡地煞一百零八式煞气过重，终是旁门左道。
阔剑青年不服，说只要将剑的霸道练到极致，无人可挡，就是无敌剑法。
二人争论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罗格吃完烧鸡，上前说你们打一架谁打赢了谁有理，二人正有此意，遂拉开距离互报身份。
“雷州游侠左千秋。”这是阔剑青年。
“燕云剑客燕青。”这是长剑青年。
罗格心想不愧是用剑的，在外面偶遇同行见面就能争上。
左千秋率先进攻，剑法霸道威猛，直劈面门。看样子小九不仅引起了霸道剑法的潮流，还改变了不少剑客喜欢直刺起手的习惯。
燕青的剑法很灵活，讲究一个潇洒飘逸。左千秋有些奈何不了他。
左千秋的剑霸道有余，但剑招不够连贯流畅，对上潇洒飘逸的燕青要吃大亏。罗格心里评价了一番。
半盏茶后，左千秋的攻势一直不见效，而燕青却始终游刃有余，胜负毫无悬念见了分晓。
“承让。”
燕青抱拳，左千秋看着手里的剑没有说话。
“你该用刀，这种打法不适合用剑。”
罗格出声开导左千秋。
左千秋眼前一亮，觉得罗格说的很有道理。于是左千秋扔掉了手里的剑。
“三年后的今日，我在这里等你。”
不容燕青拒绝，左千秋说完就跑。
作为一个练霸道剑的猛男，左千秋的轻功该是很好的，身如游龙踏雪无痕。这让罗格觉得有点不真实，于是罗格自己也试了试，然而没学过轻功的罗格再怎么努力也会在雪地上留下痕迹。
“你不该让一个剑客用刀。更不该让我跟一个用刀的约战。”
燕青看着胡闹般在雪地上跑来跑去的罗格没好气地说。
“这般霸道的打法也不该用剑啊，而且我也没让你跟他约战。”
罗格不以为意。
“他跟我约战是因为你的话。”
燕青默认了左千秋该用刀。
“不是，我一个字也没提让他跟你用刀打一场啊，我就实事求是很客观地作了一句评价，你还不让我说话了不成？”
罗格停下，一脸无辜地看向燕青。
燕青思考了一会，无法反驳，于是转身离开。
相对左千秋的踏雪无痕，燕青的轻功更是潇洒，直接纵身上树，踩着树枝行走如飞，转眼间就不见了人影。
“啧啧，这轻功，真俊。”
罗格心中将学轻功的事记下，没了找垂钓寒江雪的笠蓑翁的心思，转身捡起裘衣拍了拍雪穿上，倒骑着马，仰身躺在马脖子上慢悠悠地晃回城去。
回到府上后罗格跑到酒窖取了两坛烈酒，把自己喝个酩酊大醉，又拿着马鞭跑去马厩，对着罗睺那匹性子颇烈的战马扬手就打，打了两鞭之后就被战马抬脚踢飞。
玉英吓了一大跳，将少爷扶回院子。
罗格没有立即躺下休息，而是叫人准备好文房四宝，然后将人全部赶出屋子亲自提笔用自以为很大气的笔法写起东西。
屋内动静消失后玉英又等了一会才轻轻开门走进屋里。
罗格呈大字型躺在床上睡觉，屋内乱七八糟，一只书柜翻到在地，床幔被撕碎挂在衣架上，装饰用的花瓶碎了得有一半，地上堆满了杂物。这么短的时间能把房间弄得这么乱，也不知罗格是发酒疯还是故意的。
玉英叫其他人先不要收拾，免得打扰了少爷休息，然后自己走到书桌前拿起罗格写的两张东西看了看。
第一章上写着“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因为喝醉了酒有些头疼，罗格没将这段《侠客行》里一些前世的东西改成这个世界里的，玉英有些没看懂，但也不妨碍觉得这首诗写得极好。虽然好像写的是江湖人，但老爷看了应该也还是会欣慰喜欢的，就是少爷的字还是那么丑。
玉英嘴角轻笑，将题有侠客行的纸放到一边，拿起第二张。
第二张纸上只有两句——“曾因醉酒鞭名马，生怕多情累美人。”
这两句本该改一改的，但罗格一时懒得去细想，只觉得这两句拿来形容现在的事情挺符合，就直接写了下来。罗格写的多情指的是自己因为不习惯而留下玉英的事情，是在说自己任性且脾气古怪。这自然是很牵强的，但谁让罗格一时兴起想试试醉酒鞭名马是怎样的感觉而喝得酩酊大醉了呢？酩酊大醉的罗格自然不会去想那么多不妥的地方。
甚至还潜意识地认为玉英看到后应该会明白自己的苦心，然后自己领了银子回老家安安心心地过日子。
玉英自然不会这样想。
惊呼一声，玉英好似触电般扔掉手里的纸，双手捂住嘴巴瞪大了眼。
少爷，少爷竟然！
我的天呐，要是让老爷夫人知道了该怎么办？少爷小了我整整十二岁，怎么能这样，他现在才十三岁！
玉英站在桌前，脑中好似电闪雷鸣，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院门口传来丫鬟请安的声音，该是夫人带着姜汤来看少爷了。
玉英慌慌张张地将纸揉作一团塞进怀里，深吸一口气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
少爷写这句诗的意思也一定是害怕自己将这份情感暴露，所以才闷闷不乐要醉酒吧。喝醉后把屋子弄得如此乱七八糟还是难以发泄，才写了这两句诗想要暗示我。
我不能回应少爷的心情，只能装作不知道。少爷这么写也一定有这样的顾虑，日后我们彼此装作不知道就好了。
下定决心，玉英坐到书桌前，将心情伪装好，提笔抄起《侠客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