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罗格带着玉英去租了一只画舫,画舫在冥水湖上飘荡许久,歌舞升平到了深夜罗格才趁着酒意将这个故事说了出来。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人的生平见闻,这个人不属于这个九州世界,在他的那个世界里也有各种仙魔鬼神洪荒莽兽的传说,但罗格没去详谈这些传说。
略过那段天地洪荒的神话传说,罗格讲了一个上下五千年的历史文明,讲的比较粗糙,因为罗格的历史水平很一般。
罗格又说现在其实是个大争之世,能维持九百多年没有出现席卷九州的大战乱,只能说是这个世界的个人武力太高。东方的燕云王朝有护国剑阁,冥州有皇室的魔人血脉,南方有人皇燕林留下的一个尚武成风宁死不屈的武林,其他六州之地的野心家想要起事太难了。这个世界看上去是九州,实际上除去没有什么野心的南方雷州,只有冥州和辰州这两个巨无霸,这两个巨无霸总有一个会统一这片九州。
玉英问罗格是不是想要做那一统天下的大将军,罗格笑着摇了摇头,说自己一点也不想打仗。玉英问为什么,九州迟早是要打起来的,少爷如果愿意当大将军的话,一定能少打很多年少死很多人。
罗格思考了一会,说九州一定会统一,但也一定会过不了多久就再打起来,因为总会有人不服,这个世界也暂时没有让九州长期统一的条件。玉英问那个条件是什么,罗格又笑了笑,说是科技,至少得有交通与信息传达的科技。不然就算九州统一了,坐在皇位上的那位也不过是名义上的九州之主,用不了多久,九州就会脱离他的掌控,然后一朝枭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玉英听不懂,又问少爷既然觉得九州一定会统一,为什么不愿意去当那个大将军。罗格说自己是个很软弱的人,当不了征伐天下的大将军。玉英问少爷为什么说自己软弱,罗格说自己很怕死,倒也不是怕自己死,而是怕别人死,这个别人也不止是自己的将士和战乱中的百姓。
玉英说少爷真善良,还会考虑到敌人的父母妻儿。罗格苦笑着摇头,说如果上了战场,该杀人的时候他是不会去怕这些的,他只是觉得自己不一定能做出正确的事情。
作为一个穿越者,罗格丝毫没有要去成就一番大业的觉悟。他怕自己会像传说中的穿越者王莽那样,做出有违历史发展规律的事情,惹来更大的祸端。罗格把这个想法和王莽的故事告诉了玉英。
“那少爷为什么要带兵去南方平叛呢?”
罗格被玉英问住,这个问题让他觉得有些丢人,因为他之前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一时兴起上了头就带着一万将士去了南方。经历了南方战事看到百姓惨死的画面后,罗格方才感到后怕,想起了他前世奉若圭臬的那几个字——“世人怕果,菩萨怕因。”
罗格觉得作为穿越者的自己,就是九州世界里最不稳定的一个因。因果这种东西,总是让罗格感到非常恐惧。
“因为……那时我还没有想那么多。玉英,你看,如果当时我没有去,朝廷派了别的将领,他带了三万大军,可能会选择直接攻城,也可能会选择先去讨伐镇压乡绅,又或者有别的什么办法。总之他应该是不会用跟我一样的办法的,谁也不知道他会做得怎么样,如果他做得比我更好呢?”
“可是少爷,大家都说不管谁去,就算带了三万大军也不会做得比你更好了。”
玉英坚持认定少爷就是最好的将领。
“啧,行吧,就假定我的做法是这次平叛里伤亡代价最小,百姓死伤最少的办法。可你想过没有,这次我让将士伪装成山匪会带来什么影响。如果以后有消息走漏出去,有山匪趁着别的什么乱事冒充朝廷军队,假意为朝廷办事,实则为自己谋取功名利禄呢?又或者有贼子拿山匪做文章,将真正的山匪泼脏水泼到朝廷身上,打着诛无道杀暴君的口号起兵呢?还有之前那些被我请求大王恢复良籍的剩余山匪,也始终是留下了一些隐患。我到底做得好不好,不是打完了一场仗就能说得清的,甚至可能要等到几百年后才看得到事后的因果报应。”
罗格拿起酒杯摇头,这些东西恐怕朝中那些老家伙也早就想到了,不在朝堂上拿这种大事出来弹劾自己,也只是为了给双方留个台阶。毕竟在朝中看来,自己总有一天是要接任罗睺的位子的,打压归打压,永夜帝国还是需要一个继承了魔人血脉的大将军。
至于夜王那边,夜王估计巴不得那些想要作乱的人拿着这些东西做文章起兵,他也不必再自己去头疼该怎么名正言顺地处理这些国家隐患了。
当然,玉英只是一个不懂政治的丫鬟,是想不到这么多的。玉英只觉得很可惜,虽然少爷说的很有道理,但她就是觉得少爷应该去当一个大将军,一个盖世英雄。
罗格看出了玉英的小心思,笑着打趣道:“怎么这么副委屈的小表情?难道你就这么想让我去打仗?说不准哪天就打输了死在战场上了啊?”
玉英一愣,随即脸色涨红,有些窘迫。
“玉英没有……玉英就是不明白……既然少爷不想当个大将军去打仗,为什么还会写下那样的短歌。”
罗格一愣,问道:“什么短歌?”
“就是那首压在少爷枕头下的,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唔……那个啊,咳咳,那个……那个是我一时兴起随便写的,没啥含义。嗯,你看看就好,不要想太多。”
罗格放下酒杯,摸了摸自己的嘴巴,趁机试探了一下自己脸颊的温度,该是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受不住了。罗格出征前一日拿到步槊后用前世的某个游戏马甲给步槊命了名,一时兴起就写下了《大风歌》,晚上睡觉前又兴奋地拿着看了看,就顺手塞到了枕头下。顺带一提,这个马甲不是罗格自己取的名。
“那,少爷其实是真的不想当大将军?”
“不感兴趣不感兴趣,谁爱当谁去当吧,我当个不痛不痒的小官还行,让我当大官还是算了。”罗格连忙摆手。
玉英见少爷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心里有点失落,少爷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有些崩塌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画舫内的歌女也被罗格叫走,一时间画舫内安静得有些诡异。
罗格拿起酒壶,走到窗户旁,湖面上还有几只其他的画舫,此时仍旧是灯火通明歌舞不断,仔细去听的话还能听到有女子妩媚的笑声,那笑声有些勾魂,罗格能够想象到画舫内会是怎样一副糜烂模样。
罗格想起了前世刷到的一张歌单,那张歌单的名字叫腐朽好闻的资本气息。就算自己是红旗下长大的人,罗格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很羡慕的。也许改天我也能自己偷偷试一试,嗯,再过几个月就是小九思过结束的日子了,到时候去了辰州,顺便试上一试,爹娘就不会知道了。
“少爷,晚上风凉,注意些身子。”
玉英拿起深衣走到少爷身边给少爷披上。罗格没有动作,还在聚精会神地想着几个月后去辰州的事情。玉英见状也就站在少爷身边一起看向窗外,不一会,玉英也听到了旁边画舫上多少有些放荡的女子叫声。
玉英一窘,心想少爷今晚非要租只画舫出来玩不会就是为了这个吧?少爷把其他歌女都叫下去了,那岂不是……不行,这绝对不行,老爷夫人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我得想点办法。
玉英焦急地想了一会,忽然灵光一现。
“少爷,你之前说的那个比玉英还了解你的姑娘,她是谁啊?”
玉英拉了拉少爷的手臂,做出个小姑娘般好奇的表情。玉英还记得下午少爷说到那个姑娘时神色很落寞,那个姑娘对少爷来说应该很重要,虽然自己完全想不到少爷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一个姑娘。难道是少爷外出打仗时认识的?那少爷为什么不带回来?玉英觉得自己有必要把这件事告诉夫人,嗯,少爷也满了十四岁,差不多到了该考虑成亲的年龄。
罗格回过神,内心难免又升起些许苦涩。
“她是我的未婚妻。”虽然她肯定不会承认这件事了,罗格心里补充到。
玉英鼓起小脸,少爷又在逗自己了。
“少爷,你又说胡话。”
“嗯,玉英,你应该听说过转世投胎吧?”罗格决定将自己的秘密告诉玉英。“传说中,人皇燕林就带着前世的记忆转世了七次。很巧,少爷我也是带着记忆转世的。”
玉英眨巴眨巴眼睛,觉得自己有些没听懂。
“少爷,你的意思是……你是人皇转世?不是说人皇要一千年才转世一次吗?现在才九百年多点啊。”
“不不不,我不是他。我是从另一个世界转世而来的,我刚才跟你讲的那些故事,就是我那个世界的历史。而我说的那个姑娘,就是我前世的未婚妻……不过我们没有成亲。”
玉英瞪大眼睛,信息量有点大,她一时有些消化不了。
罗格转身回到桌前小榻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温酒。玉英愣了一会后才缓缓走过来在罗格对面坐下。
玉英有很多问题想问,以至于一时不知该从何问起。罗格不知道玉英的想法,但是罗格自己也很想说,毕竟这些事他压在心里十几年,早就想找人说出来发泄一下心里的压抑了。
“嗯……我是在十八岁那年认识她的……那时她求着我送了她一枚白色的指环,我自己则是留了只黑色的。在我们的那个世界里,男子向女子提亲是必须要有指环的,成亲后指环要戴在无名指上。不过我们那个世界的律法规定必须男子年满二十二岁,女子年满二十岁才可以成亲,我们当时只有十九岁,于是我们都用一根绳子把指环挂在脖子上,我们那个世界管这个叫吊坠……在我二十岁生辰那天,我把我的那只弄丢了。后来我想办法联络过她,她说她的那只也弄坏了。其实我是不信的,但那也没什么办法……”
罗格说了很久,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将那段不足两年的过往娓娓道来。罗格说得手舞足蹈,很多地方都说的很开心,哪怕他们的恋情其实只有不到半年,这小半年里两人的关系也有一半左右的时间维持得很是艰难苦涩。
“那个月她的生辰快到了,我托人去另一座城里给她买了她很喜欢的那个游戏的周边,嗯,你理解为一种小玩物就行了。我还找了很久,找到一只很可爱的红色的猫咪发卡,就是我们那个世界的一种发簪。我本来想找个更贵重点或者更正式点的礼物的,可惜那会我很穷,而且我一看到那只发卡就想到了很多的故事,那些故事都很纯洁美好,我希望我们的理想和感情也能纯洁美好。我还找了一家铺子,定做了一个她想要的山兔娃娃……可惜,她还没收到这些东西就被我气走了。”
罗格是在一口气喝完一整壶酒后才提起勇气将最后的结局说出来的。说完结局,罗格已然是眼眶通红,满脸泪水。
罗格在前世也与人说过这个姑娘的事情,有时会强颜欢笑,甚至摆出一副小流氓的样子嬉皮笑脸地骂人,有时会满脸的生无可恋,痛不欲生。他的朋友大多不懂他的想法,因为他的性格总是很复杂矛盾,可能今天还在笑嘻嘻地骂那个女人,明天就抡起酒瓶子说谁再说她坏话我揍谁。
但说得泪流满面,今天是第一次。
“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恶?”罗格拿起酒壶倒了倒,发现是空的,随手将酒壶砸碎,又拿过另一只酒壶,几只酒壶全都砸碎后罗格还是没找到酒。罗格只好放弃,身体后仰砸在小榻上。“我也知道,我的性格很怪,没人真心愿意跟我相处,还老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胡话,连我爸妈也老被我气得不行。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以前还跟我妈说希望自己是个孤儿,反正她其实也不想生我……”
罗格又念念叨叨讲了一大堆,玉英一直保持着沉默,听的很认真。少爷说的故事并算不上多么感人,但可以听得出少爷的确很喜欢那个姑娘,喜欢到与母亲翻脸,伤害了自己的师妹,又将自己折磨得痛不欲生。
少爷喜欢那姑娘喜欢得疯了,玉英心想。
玉英觉得少爷的过往里,说的话和做的事都很疯狂,很离经叛道,甚至说少爷丧尽天良枉为人子都不过分。少爷的语气里也有过些许愧疚,但那言语又说得十分果决,不带丝毫犹豫遮掩,少爷似乎是真的很不喜欢自己的父母……又或者说,少爷很厌恶自己的出生。
“少爷……”玉英想劝一劝眼前这个被自己折磨得发狂的可怜少爷。
“玉英!”罗格暴喝一声,将玉英吓了一跳,又沉默了片刻,罗格缓和下来轻声问道:“你也觉得我错了,想要劝我吗?”
“少爷……过去了的事情你又何必那么执着呢?而且,那个姑娘也不在这个世界,你们不可能再相见了。”
“玉英,不是我想放下就能放下的,我试过很多次,我放不下。还记得我刚才说的吗?她说她希望我不要忘了她,我答应了。我还说过我要等她到三十岁,我现在才十四岁呢,我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但你其实已经至少等到三十四岁了……玉英想起了少爷一个人发呆时满脸落寞的失神模样,很是心痛。
“少爷,你喝多了,早些睡吧。”
玉英不愿再听下去,起身欲扶少爷回房。
罗格一把推开玉英。玉英摔倒在地,揉着手腕泫然欲泣。罗格逼迫着自己狠下心,强忍着没去看玉英。
沉默许久,玉英缓缓起身为少爷盖上毯子,看到了少爷抓着衣服指节发白的手。
“玉英先下去了。”
又往火炉中加了几块碳,玉英逃离了船厅,将自己关到船舱里,躲进被子,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第二天玉英起来时罗格已经走了,回到罗府后夜兰问昨夜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少爷深更半夜回家后留下一封辞别信就不管不顾突然离家了。
玉英犹豫了很久,最终觉得少爷要跑到外边画舫才说的故事,应该不会希望夫人知道,便没将昨夜的事情告诉夫人,只是说少爷可能想去江湖游历。
夜兰想起儿子写的那首《侠客行》,迟疑了一会后虽然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也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毕竟儿子的脾气真的太古怪了,突然干出什么事都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