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小九本想启程回长安,将柳青儿交给流樱安顿在家中,但莫轻云说今晚会有长安新来的红牌要办梳拢,死缠烂打地求着小九陪他一起参加。小九拿这个看不透的家伙没有办法,只好答应再留一天。
当夜,莫轻云豪气云干地掏出百两银子买了两个好位子,拉着小九絮絮叨叨个不停地等着新红牌出场。小九嫌莫轻云太烦,就一直一个人喝闷酒不去理他。
谁知,莫轻云见小九不说话,认为这位少侠是在生自己昨夜的气,反而更加话多起来,颇有些撒泼打诨的气势。小九被烦得受不了,拿起一只大酒盏往莫轻云嘴里塞,莫轻云见沈少侠终于理会自己,连忙夺过酒盏,满满喝过一口后将酒盏往小桌上一砸,笑嘻嘻地说道:
“还请沈少侠为我引杯添酒饮,我必与君把箸击盘歌。”
嗯,这也是罗格抄来流传出去的,不过并不是全篇。有许多诗词罗格都只记得比较经典的部分,于是就直接搞了个《残诗集》令人流传出去,美名其曰以残诗会天下才子探讨诗词。
小九白了莫轻云一眼,不去理他,将自己的酒壶放到了一边不让莫轻云去拿。服侍一旁的柳青儿误以为小九是让她去斟酒以缓和二人关系,虽还是害怕莫轻云以后会对自己不利,但还是战战兢兢地拿起酒壶给莫轻云斟了一盏酒。
对此,小九和莫轻云皆是微微愣了一下,待到柳青儿斟完了酒,莫轻云以为柳青儿已经原谅了自己,笑嘻嘻地说道:“多谢青儿姑娘了,昨日冒犯,还请青儿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青儿不敢。”柳青儿低着头,退到小九身边小心翼翼坐下。
莫轻云又贱兮兮地凑到小九身边,用自己的酒壶将小九的酒盏添满酒,又举起自己的酒盏说道:“沈少侠,你看青儿姑娘都原谅我了,就别再生我的气了吧?”
柳青儿自是不敢说话,小九也觉得柳青儿原谅了莫轻云,起了些许不如就将柳青儿留下,自己独自回长安的想法,又觉得既然已经将人赎了,这么做好像又不太道义。小九摇摇头,无奈拿起酒盏与莫轻云一起喝了一口,又放下酒盏没好气地说道:
“你不是要把箸击盘歌吗?一直喝酒要怎么把箸击盘歌?”
莫轻云当即放下酒盏,一手拿起一只筷子就对着酒盏敲敲打打鬼哭狼嚎般地唱了起来,倒也不是不能好好唱,而是莫轻云听说冥州那位将星也很喜欢这样唱这首《沧海一声笑》。
一开始时小九尚还能听着那几句词勉强忍受,到了后边莫轻云扯着一副鬼嗓子一直在那“啦啦啦啦啦”啦个不停的时候,终是无法忍受地捂起了耳朵。同样的,莫轻云的鬼哭狼嚎也是引起了醉生楼其他一众恩客的不满。
就在有一富商终于忍无可忍站起身来欲要阻止莫轻云时,另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也跟着啦了起来。这人甚至还在声音中掺杂了些许内气,身无半点内气的富商被这声音震得有些头痛欲裂,又一屁股坐了下去,大概是目的达到,那人又收起了内气,一边拿着酒盏走向莫轻云,一边继续啦着。
众人纷纷看向那人,稍微懂点门道的都是无不惊讶,毕竟通常没个二三十年根本练不出内气入声来,能内气入声伤人的也都算得上是一方高手了,此人却着实太过年轻了些。
莫轻云与小九也是齐齐抬头,看到了一个身穿黑袍气宇轩昂的壮硕少年,那少年在莫轻云身边停下脚步顿了顿,拿起酒盏喝了一口,又扫视了一圈在场的姑娘,舔了舔嘴唇,应是情绪终于酝酿到位,朗声开口道: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少年举起酒碗,缓缓将剩余的酒液倒在地上,声音放低些许,“皇图霸业笑谈中,不胜人生、一场醉。”缓缓念完这两句,酒盏也刚好倒空,少年目光微微低垂,松开手任酒盏掉落在地,又忽然拔出了腰间的一把雁翎刀,纵身一跃翻转落地,站在大厅中央一边耍起刀法一边提高声抑扬顿挫地念出后边两句。“提刀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两句念完,少年一手前伸刺出一刀,身形定住两秒,眯上眼睛缓缓将手收回,将刀横在身前,伸出两指缓缓从刀刃上擦过,缓缓念出了最后两句。“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全篇念完,少年彻底合上眼睛,缓缓仰起脖子悠悠叹了口气,开始等待喝彩叫好。
躲在幕后的妈妈觉得这个突然冒出的少年郎或许等会能给她的姑娘们造造势,再捧出几个有名的花魁来,于是暗中吩咐了端茶倒水的小厮去招呼姑娘们劝住可能会闹事的恩客。
“好!好俊的功夫!好快的刀!好大气的诗!”感受到周围姑娘痴迷目光的莫轻云率先拍桌叫好,拿起一只没用过的酒盏和酒壶大步走上去,为这个出尽风头的黑衣少年满满倒上一大盏,目光诚恳语气真切。“少侠不介意的话,还请与我同桌共饮。”
罗格接过酒盏,仰头一口干完,借着酒劲再不强行提气遮掩紧张,一张刀削般的大脸立马涨得面色通红。嗯,好在终于是骗到了个前排的好位子。
“呼——好说,好说。”
莫轻云立马拉着罗格回到酒桌旁,悄悄看了看四周对着罗格暗送秋波的姑娘,又给罗格满满地倒了一大盏酒,拉着罗格的一只手相见恨晚地说道:
“在下莫轻云,我身边这位是沈少侠,敢问这位少侠如何称呼?”
罗格又是一口干完一整盏酒,缩回左手悄悄在衣服上擦了擦,抱拳说道:“在下罗格,冥州游侠。正在游历江湖,最近欲上北辰山与传闻创出星……新的天罡地煞一百零八式的小九切磋一二。”
听到罗格报出姓名来历,莫轻云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又点了点头将自己表情的轻微变化掩盖下去。
“如此,罗少侠倒是来得有些晚了。”小九轻轻开口。
“哦?何出此言?”罗格转身,看向看着酒盏神色颇为落寞的小九。
“那小九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被逐出师门,再与北辰阁没有半点瓜葛。”小九放下酒盏,微微调整了一下情绪,看向罗格。“罗兄刚才所念之诗在下颇为喜欢,尤其是那句不胜人生一场醉,写得甚是深得我心。还不知这首诗出自何人之手,又唤做什么名字?”
“原来如此。”罗格略为失望地点了点头,回道:“这首诗尚未在江湖上流传,是那我们冥州的那位文曲星写的《江湖行》。我也是来望仙镇时偶然遇见他才知道的,据他所说,这首诗其实与莫兄刚才所唱的《沧海一声笑》一起写出,只是当时留了些私没有传出来。我在江湖上见到他后,我们二人相谈甚欢,他就将这首诗赠给我了。”
“如此,这位将星的诗才果然非同凡响。”小九点点头,流露出些许想要结交的向往之色。能写出这么多豪迈大气的诗,在小九看来这个人应该也会是一个用剑高手。
“诗才毕竟是旁门左道,既不能强身健体保家卫国,又不能富国治民,没什么值得夸赞的。”罗格说得很不在意,虽然其实他很喜欢诗词。
“这么说,罗少侠是觉得诗词无用?”莫轻云饶有兴致地问道。
“的确无用,但我觉得不能没有。”
“哦?罗少侠有何高见?”莫轻云正襟危坐,小九和柳青儿也将注意力放到了罗格身上。
“人如果能生活得幸福安心,也就不需要诗文了,我们都生活在诗与画的世界里。就像有的人信仰宗教,也有很多人沉迷于诗文歌舞字画等风雅之物,这些东西都不见得能给他们带来什么,不过是一种心理慰藉罢了。”罗格拿起酒盏抿了一口,晃了晃酒盏,烛火照耀着酒液闪闪发光,罗格的眼中亦是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就算这种慰藉有可能也只是在自欺欺人。”
几人听罢,皆是认真品味了一会。
“罗少侠果真高见,轻云受教了。”莫轻云行了个书生礼。
“算不得什么高见,我也只是在复述别人的话。唔,新花魁来了。”
罗格指向二楼,几个梳着辫子的新姑娘正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其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穿白衣气质冷清的冰山美人,这位就是这次这批新红牌中的花魁了。
罗格仔细看了看那花魁的容貌,又看了看其他的红牌,顿觉失望。如是平时还好,此时这些红牌在这个花魁面前实在有些不够看,让罗格提不起兴趣。而这个花魁又是个冰山美人,罗格不擅长和女人打交道,尤其是冷清型的美女,如若两人面对面相处,罗格能直接连话都说不清楚。
罗格侧过头去看小九,只见小九看着那花魁看得有些失神,甚至脸上好像还有些怀念的味道,罗格看不懂,又去看莫轻云的反应。莫轻云倒是没有什么怀念的味道,却也是看得很出神,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着什么气质绝尘不惹尘埃,罗格觉得自己跟莫轻云肯定不是一类人。
接下来是很无聊的才艺表演时间,至少罗格是这么认为的,因为第一道才艺是声乐,乐器选的是琴。罗格是个不懂琴的人,丝类乐器基本戳不到他的审美点上,偏偏唱的还是他抄来的曲儿,这让罗格感到很尴尬。
终于回过神来的莫轻云转头看向罗格和小九,见小九自顾自喝酒对新花魁一点兴趣也没有,心里吐槽了一下这个只对红衣感兴趣的沈少侠后,对着罗格开口问道:
“罗少侠以为这位花魁如何?”
罗格见这书生模样的莫轻云对新花魁好像很心动,微微思索了一下,开口说道:“正所谓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愚弟认为这位新花魁与贤兄很是相配,若是能得如此佳人,又以贤兄之才,日后必能入朝拜相,到时怕是要羡煞天下英雄。”
“哈哈,贤弟知我!不过这花魁生得如此出尘,愚兄怕是无福享受此等艳福了。”莫轻云被说得有些飘飘然,连谦虚的话也是说得格外虚伪。
一旁的小九听到罗格的“醉卧美人膝”,一下又变得有些恍惚起来。他总觉得罗格说的这五个字他好像也曾经历过,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像是做梦时的昙花一现,醒来后立马就忘了个七七八八,再一回忆,又全部忘了。小九端起酒盏,看了看酒盏中自己的倒影,一时有些迷惘,又想起罗格之前念的那首诗来。
“不胜人生一场醉……”小九觉得自己念头越发不通达了,于是,小九下定了某个决心。“我决定了。”
正在商业互吹的罗格和莫轻云被小九这突然的一句决定吓了一跳,具是满脸疑惑地看向小九。
“你决定什么了?”罗格问。
“这些日子,我整日沉迷于酒肆勾栏,实在是愧对小师妹的赠剑好意,念头也愈发不够通达。我决定要给自己取一个名字,以正自己的剑仙之心。”
剑仙之心?这家伙看上去年纪跟我差不多大,居然也已经摸到地仙门槛了?嘶——辰州剑侠,恐怖如斯。罗格又问:“那你打算给自己取个什么名字?”
“醉。”
罗格一阵无语,正剑仙之心你取个醉字,你以为你是李太白吗?话虽如此,罗格觉得这个名字的确很不错。
“沈少侠果然是个风雅趣人,这个名字仅仅一字,却是深意无穷,不知沈少侠是醉于剑,还是醉于大好河山,又或者是……醉于美人?”莫轻云发挥出了他商业吹捧的天赋。
“倒也不是这些。”沈醉摇了摇头,“只是刚才听到罗少侠念的那句‘人生不胜一场醉’,内心颇有所得。觉得人生天地间,总有些事情不知该如何抉择,不妨一醉也好。”
“在青楼买醉却不买美人,是要遭天谴的。”罗格突然想要坑一坑这个似乎对姑娘没兴趣的沈少侠。“沈少侠英雄少年,不去江湖扬名立万,却待在这青楼之中光是买醉,不怕被天下英雄笑话吗?”
莫轻云一惊,觉得罗格这话可能会冒犯到沈醉,拉了拉罗格的衣袖想要阻止。罗格正想着忽悠沈醉买下花魁,看一出二人抢花魁的好戏,自是当做没有注意到,继续说道:“世人都爱说少年人的烈马狂歌与青年人的纵横捭阖,依我之见,不过是不曾见那红袖遮山河,满目皆星辰。沈少侠,切要惜取少年时,三千弱水总该要取一瓢去了解了解啊。”
“红袖遮山河……”沈醉抬起头,微微想象了一下水洛穿上一身红衣,站在风中轻歌曼舞的模样。那该是很好看的,但沈醉觉得那不像是水洛,更像别的某个人,那个人是谁沈醉说不上来,只觉得那该是个很爱笑的女子。她挥手一扬,便再不见什么大好河山,世上只剩那只红袖,眼里的清波像是满天星辰闪闪发光。
“莫兄,你以为如何?”罗格又不怀好意地看向莫轻云。
“我已不是什么少年人,不晓得这些。不过你刚才说青年人的纵横捭阖,我倒是很有感触。想来我也活了两个多轮回(十二年一轮回)了,以前一直跟着师父学东西,如今完师出世,倒是对罗少侠说的东西很是心神向往啊。”莫轻云试图转移话题。“到不知罗少侠有何志向?”
“志向?我没什么志向,非要说的话,当个半吊子的闲云野鹤就好。”
“哦?何谓半吊子的闲云野鹤?”莫轻云好奇。
“山中求道,画舫听雨,市集饮酒,没心没肺,念头通达。”罗格端起酒盏,老神在在地晃了晃,又摇头晃脑好生惬意。“至于那些烈马狂歌的心还有纵横捭阖的梦,我倒是生不起多大兴趣来的。”
“罗少侠当有隐士之风。”莫轻云内心一点不信,表面恭维。
“那你呢,沈少侠?”罗格侧头看向沈醉。
“我比较俗,想当个天下第一的大侠。”
“大侠好啊,当大侠好。快意恩仇,潇洒自在,若有佳人相伴,更是美谈。”罗格再度忽悠。
“罗少侠不必这样劝说我了,我对儿女情长之事,实在是应付不来的。”沈醉摸了摸天子船,一旁的柳青儿心道这少年郎怕是除了酒和剑心里什么也没有。“不过,这次我的确想要买下这位花魁。”
柳青儿愣住,有点怀疑人生——之前求着你买我你不肯买,现在来了个花魁你就起心思了,是因为我不够好看?柳青儿开始觉得沈醉并不是对姑娘不感兴趣,而是眼界太高且颇为寡情,顿觉往后人生离了青楼也是一片黑暗。
罗格侧目看向莫轻云,内心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看戏,但莫轻云并没有太大的反应,罗格有些失望,想要继续拱火,但莫轻云先开了口。
“沈少侠,这位……穿的可不是红衣。”
红衣?什么意思?沈醉喜欢穿红衣的?买回去了不就想让她穿什么就穿什么吗,为何要纠结这个?罗格不解。
在莫轻云看来,沈醉是对姑娘没兴趣的,只是穿红衣的能让他看一眼罢了。
“我有位姐姐,与她颇有几分相似,爱穿白衣,时常面色冷清。”沈醉摇了摇头,回忆起记忆中那人的模样。“我已经有十二年没有见到过她了。”
柳青儿松了口气,心想原来不是因为我长得不够好看的原因,至少以后不用担心会因为姿色不如花魁被随意丢弃了。
嗯?这家伙的居然是个姐控?有点意思。罗格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秘密。
“如此,沈少侠当真是重情重义。”莫轻云放弃了想要买走新花魁的心思,又想了想关于沈醉“姐姐”的情报——原来那位水神是这样的?
沈醉这么一说,罗格倒是不好再拱火了,只得颇为遗憾地打消了看戏的心思。
几人不再谈论此事,耐心喝酒等待。
才艺表演结束后,是例行的名为梳拢,实则为新花魁新红牌的造势抬身价时间,期间妈妈偷偷让一个姑娘过来探了探罗格的口风,罗格笑着说朋友已经看上了新花魁,自己不便再帮他们出风头造势。妈妈有些不甘心,又叫人请求罗格留首诗,罗格想了想,说等梳拢办完自己会看情况考虑一下。妈妈大喜,立刻送了个红牌过去伺候罗格,罗格喜滋滋地接受了妈妈的“好意”。
最后轮到新花魁时,沈醉率先开出了白银万两的价格,要买下新花魁。当然,这万两白银是秦雨柔临走前给他的。
这个价格很高,高到去长安的一流青楼也差不多能买下一个不是当红的花魁了,众恩客只能失望叹气。
妈妈则是以花魁梳拢和赎身契被沈醉一次给买了,自己要亏不少银子为名跟罗格抱怨良久,罗格心知妈妈意思,立马抄改了一首《醉生有佳人》,当众念出送给沈醉和名为白冰的新花魁。妈妈自是大喜,罗格的诗虽然是送给沈醉和白冰的,但诗名却是他们醉生楼,日后传出去了他们醉生楼也会受益颇大。
这事本该也就到此结束,但白冰却拒绝了沈醉为自己赎身,没看着戏觉得无聊的罗格立马借机发作,提刀找妈妈大闹让醉生楼给个说法。沈醉劝说罗格事不可为不必强求,妈妈却是害怕这件事传出去会影响醉生楼的名声,叫人把白冰给喂了软筋散绑住,又退了沈醉二千两白银求着沈醉将人带走。
沈醉本想拒绝,又被罗格和莫轻云一顿劝说,只好无奈将人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