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香缭绕的暖阁里，燕皇再度见到了水洛。
这突然出现的河伯也不知是犯了什么毛病，进了暖阁后什么也不说，拿着一把小刀和两截木头，坐在书案上就一直不紧不慢地削着，削出两把外形完美的剑后又开始全神贯注地雕刻。燕皇几次开口都被水洛无视之后，干脆也就靠在窗边默不作声地看着，猜想这个河伯又是对自己哪里不满。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
“好看吗？”
水洛将两把木剑丢到燕皇身前，声音不带一丝温度。燕皇满脸苦涩地捡起，看着上面熟悉的花纹心里打鼓。
“河伯大人亲自造的剑，自然是好看的。”
“嗯，不如你那个女儿好看。”水洛将“女儿”两个字咬得很重。
“不知永宁何处得罪了河伯大人？”燕皇小心翼翼地问。
“她想跟我姐姐抢人。”水洛一字一句，目光冰冷。
你姐姐？所以你送个女婴来不是让我帮你养童养媳的？那你干嘛不送个男婴来？感谢上仙还给我找好了罪名，没让我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是个啥滋味——简直欺人太甚！
“寡人惶恐，多谢河伯大人指点，寡人必给河伯大人一个满意的交待。”燕皇躬身行礼。
“做得自然一点。”
水洛消失。
燕皇拿起两把木剑，出神看了许久，举起手欲将双剑砸碎，又迟迟摔不下手。末了，只能叹气一声令人将木剑供在宫内的水神庙。
仙人嘛，游戏人间，很正常的。燕皇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
转眼立冬，水始冰，地始冻，雉入大水为蜃。
燕泽、燕青、燕安、沈醉还有小白，四人一乘黄，围着一只火炉坐在听雨阁的小包间里，柳青儿服侍在一旁为几人煮酒煎茶。
“二哥，这么冷的天，午饭都还没吃就这么早叫我们出来干啥啊？”
来得最晚的燕安流着鼻涕，双手捧着温热的酒杯瑟瑟发抖。
“我听说中山国的使者今天要到长安了，就从我们现在这条街走。”燕泽神秘兮兮。
“中山国的使者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燕青不以为意。
“这你就不懂了，这一次来的，可是传说中出生时有百花齐放异象的那位中山公主。”燕泽露出几分向往的神色，颇为遗憾地补充道：“听说那异象只持续了一日便消失了，可惜我没能看到，也不知是真是假。”
“啊，是那位公主啊。这个我知道，当时我正在梁国参加斗剑大会，听到消息我立马就赶去中山国了。虽然我没看到，不过我碰到了黑剑刀白丁，他亲眼看到了。”燕青眯了眯眼，露出些许怀念神色，当时他才十一岁，梁国的那场斗剑大会是他的成名之战。
“可是，这好像还是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啊？”燕安眨巴着眼睛问。
“啧，八弟啊，你真该快点找个姑娘成亲了。”燕泽满脸痛心疾首。“父亲误你啊。”
“二哥何出此言？”燕安撇嘴。
“那中山国的公主，可是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呐，平日里从不露面，今日不见见以后就没啥机会了。我可是听说了，这位公主将会入主观星阁成为下一任国师，以后除了天子和太子，可就没什么人能轻易见到她喽。”燕泽凑近身，压低了声音。
燕云国的每一任国师都是从中山国选人，这据说是燕高祖祭祀人皇庙时得水神指示留下的祖训。同时，每一任太子选人都必须由国师和燕皇共同商议决策，这也是祖训。这两条祖训历年立太子时都会被臣子上书请求废弃，但从未成功过。
“那我四哥是不是要立为太子了？”
对于燕安带着欣喜、很突然的这句话，除沈醉外几人皆是投去怪异的目光。沈醉则是看着燕青若有所思片刻，突然想起来为什么会觉得燕青眼熟了——在被关思过洞和禁足后山之前，沈醉见过几次来探望燕凤的燕青。
这话可不兴当众说出来啊，燕泽心想。
“咳咳，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我们要在这里见识一下这位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美人，到底长个什么样子。”
燕泽很是兴奋期待，沈醉和燕青倒是兴致缺缺。
“女人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去搜罗两把好剑来得实在。”燕青拿起酒杯，很是无所谓地说道。
沈醉附和着点了点头，心想反正不可能比我姐姐更好看。
“五弟，你这都二十六岁了，我们几个兄弟里，除了小凤一直在山上，还有小安的婚事被父亲压着，就只有你一个人至今没有娶妻生子，难道你就一点也不着急吗？”
“我急什么？”燕泽说得痛心疾首，燕青却是满不在乎。“父亲儿子多，不在意我一个，小凤和小宁不也过得挺好。”
燕泽想要再说点什么，沈醉却突然惊呼了一声。
“小白！”
众人放下酒杯，只见一道小小的白色身影突然跃出了窗户，朝着街道上跑去。几人挤到窗口，见到了一支数十人的仪仗队，这支仪仗队前面立着的是中山国的旗帜。
“来了来了！”燕泽兴奋大呼，将燕青挤到了一边。
沈醉不管那么多，翻身跃出窗外，追向小白。
仪仗队缓缓靠近，附近的百姓都围了上来看热闹，宽阔的街道一时也变得拥挤起来。小白小小的身体很灵活地穿过人群，沈醉却是追得颇为费劲。
在护卫聚精会神地注意着周围人群的时候，小白如同一道白色闪电般瞬间钻进了仪仗队的马车中，这一幕虽然几乎无人发现，但护卫中的一带刀校尉还是很敏锐地察觉到了。
校尉又四处看了看，对着身边的护卫使了个眼色，抓紧手里的环首刀悄无声息地走到马车的小窗旁，不惹人注意地敲了敲马车，面无表情问道：“公主殿下，我们马上就要进内城了。请您做好准备，燕皇陛下在长阳门等我们。”
马车内传来几声轻笑，片刻后帘子被拉开，一张与水洛很是相似的脸露了出来，不过与水洛那张时常清冷的脸不同的是，这张脸上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一对桃花眼笑起来如波光粼粼的湖面，很是醉人。
校尉微不可查地瞥了眼马车内部，看到公主的腿上有只白狐后又迅速低下了头。
“我知道了，让礼官……”
“站住！休得靠近！”
云梦的话尚未说完，仪仗队前方传来了护卫的暴喝声，人群迅速骚乱起来。校尉眉头蹙起，左手拇指抵在了刀镡上。
“末将前去看看，请公主待在马车内莫要慌乱。”
“去吧。”云梦放下帘子。
校尉脸部肌肉翻滚几下，面露厉色大步走到仪仗队前方，见到了一个腰间挂着三把剑的少年，正嚷嚷着要找自己的白狐。
这少年有点水平，竟能看到白狐进了马车……不过那白狐的速度有点反常，得小心点。校尉心下有了定夺，走到护卫的最前方，对着沈醉高声喝道：“中山国使者入京面圣，闲杂人等，速速让开！”
虽然知道那只白狐在哪，但是这时候校尉是肯定不能让沈醉去找白狐引起骚乱的，否则就要乱了礼数了。
“我找回小白就走，我刚才看到它跑进马车了，请你们将小白还给我吧。”常年在山不懂这些礼仪规矩的沈醉仍是不依不饶。
“放肆！”
校尉拔刀，大步向前，抬手挥出一刀，沈醉躲开。这一刀算是警告，并没有尽力，但若是躲不开被砍死，那也只能是白死了。
“再不退开，就莫要怪我不客气了！”
沈醉一时有点为难，尽管他不懂这些礼仪，但也还是能感觉得到自己好像在搞破坏。
“沈醉，拔剑啊！莫让中山国的武士瞧不起我们燕云游侠儿！”
听雨阁内，燕青突然拱火。倒也不是燕青不懂事，而是刚才燕安的话提醒了他，他要做一个没有威胁的皇子。虽然挑衅使者扰乱仪仗是大事，但燕青也很好奇中山国的武士实力如何。至于事后的惩罚，燕青看了看拉住自己一脸紧张的燕泽，事后就让二哥跟我一起背好了，法不责众，父皇一定不会重罚我的。
原本还在纠结要不要现在就走的沈醉，得到燕青这个皇子的“首肯”后，不再犹豫拿起了天子船，不过并没有出鞘，而是用发带将剑鞘和剑格绑住，以剑鞘作剑刃对向了中山国的校尉。
校尉舔了舔嘴唇，起了杀意，挥手一扬，十余个部下立马开始驱散平民，待到平民都散到安全距离后，校尉用刀敲了敲地面，眯起眼睛看向沈醉。
“把你的剑拔出来。”
沈醉持剑默不作声。
校尉不再废话，刀身轻轻抬起，身影一闪。
好快的速度！沈醉一惊，立马横剑挡住校尉当头盖脸的第一刀下劈，虎口一麻，退出半步。紧接着，校尉手中环首刀擦过剑鞘磨出一片火星，身体一转又是一刀下劈。
沈醉暗自叫苦，这个校尉看上去与他年纪差不多大，出刀的速度和力道却是丝毫不输于他，刀法之老练狠辣怕是要让不少江湖成名的老刀客都感到心惊。
师父师叔们说的没错，江湖上果然人才辈出，不是我可以小视的。在山上与师兄师姐们对练时沈醉早就开始觉得无聊，只觉得他们在放水，想到日后行走江湖还能碰到不少校尉
这样的高手，沈醉不由得感到兴奋起来。
用力挑开校尉的第三刀下劈，沈醉回敬了一刀斜劈，校尉对砍硬接，二人竟是不分上下的同时退出半步。
第一轮试探完毕，校尉提起了内气，不再顾忌当街杀人的问题奋力挥刀——一则此等实力绝非普通百姓，杀了也不用内疚，二则就算沈醉是燕皇的人，敢当街阻拦使者面圣，校尉把沈醉宰了燕皇那边也无话可说。
沈醉亦是提起内气，天罡三十六式起手，与校尉的连环刀法硬碰硬对砍起来，一时间连绵不绝的金铁叮叮当当交鸣之声竟是连成了一片，响彻整个街道。
燕青看得很过瘾，直呼沈醉不愧是传闻中北辰阁最有天赋的剑侠。燕泽却很是头疼，担心事后被燕皇责罚。
“我家公子不会有事吧？”柳青儿担忧问道。
燕泽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有你们那个家主在，长安所有人都死了也轮不到他出事。”
“上个月我家公子就受过伤。”柳青儿仍是不放心。
燕泽不再说话，满心忧虑自己的事，燕青则拉着兴奋的燕安不停讲解下面的局势，毕竟沈醉和校尉的出剑/刀速度实在太快，燕安完全看不清到底打成了什么样子。
双方互相对砍了三两百招后，第一口气终是见底，互相拉开看着对方，深吸了一口气，提高负荷内气拉满。
沈醉的身边形成了一个小气旋，倒也不是被闭了天脉后做不到形成易叶那样的大龙卷，只是在街道上打架毕竟还是有些束手束脚。而校尉则是收刀入鞘，闭眼蓄意，内气全部凝聚在手上。
“沈少侠这怎么看着好像是易老剑仙的那剑龙吸水啊。”燕青砸吧着嘴，有些懵了。
“你别吓我……真是龙吸水？”燕泽大惊，若真是龙吸水，今天怕是要出大事了。
“不知道，我又没见过……不过跟我听说的很像。嘶——小凤怎么都没跟我提过他这个师弟还会龙吸水？”
虽然嘴上说得轻松，但燕青此时内心也是很慌的。
另一边，仪仗队的马车突然晃了一下，马车内响起一声惊呼。
打发走前来询问情况的护卫，云梦看向马车内突然多出来的人，没好气地说道：“你下次出现能不能别那么突然，吓我一跳。我现在可比不得你这河伯法力无边，我就是个凡人啊。”
水洛白了一眼故作姿态的姐姐，淡淡地“哦”了一声，又隔着马车看向外边。
“你不阻拦一下？”
“封修那家伙就是个死脑筋，我才懒得拦他。我现在只想应付完燕皇后快点去见见我的如意郎君，对了，他现在在哪？”云梦故作花痴。
水洛指向马车前方，挑眉道：“你猜。”
“妹妹！不带你这么玩的！”云梦瞬间破功。
“我现在可不好出面，你不拦下他们，他的天脉说不定就被他自己给冲开了。” 水洛看着云梦一脸坏笑，又补充道：“你找的那位可还一点也没要当新人皇的意思。”
云梦不再跟水洛打趣，连忙拉开帘子看向外边欲要阻止二人，却有些晚了。
二人同时挥出蓄力一击，蛮横的内气肆意震荡，如潮水般四散开来，离的比较近的仪仗队瞬间被内气吹的口吐鲜血人仰马翻，隔得远的民众亦是有不少受到了波及。
“哐当——”一些铺子被吹翻。
方圆十余丈内只有马车受到水洛的保护没有出事。
“住手！”云梦大喊一声，抱着小白急急忙忙地跳下马车。
封修率先收手，用内气护着身体翻身退出十余步护在云梦身前，手中刀刃满是豁口，隐隐约约有一丝蓝色流光缠绕在刀刃之上。
“公主莫慌，还请公主退远些，末将马上就能拿下这厮。”
封修来了火气，扔掉手中环首刀，伸出手以内气吸来另一个护卫的长剑。
“退下。”
云梦的声音有些不容拒绝的味道，封修有些不甘心，回过头想请求再战，却看到云梦此时正抱着那只白狐满脸严肃地看着自己，平时那一直挂在脸上的浅笑早已不知去处。
“是。”封修只得咬牙低头。
“这位少侠，你的白狐在这。护卫我的将士不懂事冲撞了少侠，我代他向你道歉。”
云梦上前，背对封修脸上又挂上了那抹浅笑，面若桃花走向沈醉。
沈醉看着一袭红衣想着自己缓缓走来，一时有些失了神，只觉得那人笑得甚是好看，叫人如沐春风，又有些喝醉了的感觉。甚至，沈醉连手中的剑都忘了收起来，一直指着那袭红衣，很是失礼。
背后的护卫惊呼几声，云梦面带怒色回过头抬手一压，护卫只得作罢。随后云梦再度看向沈醉，缓步走到沈醉面前，见沈醉一脸恍惚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不由内心大喜，暗道这家伙还是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除了那时他满脑子想着跟自己交配繁衍后代。
“少侠？”
云梦作出一副娇艳欲滴的羞涩模样，轻声喊道。
沈醉总算是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收起手中的天子船，涨红了脸，目光躲躲闪闪，却又有意无意地看向云梦的脸。
“对、对不起，我、我只是……我只是想找回小白。”
看到沈醉满脸窘迫的模样，云梦不禁轻轻笑出了声，双手将小白递给了沈醉。
“如此，还请少侠照看好它，莫要让它再跑丢了才是。”
沈醉呆呆地接过小白，丝毫没有注意到小白满脸不舍、伸出两只小爪对着云梦抓来抓去的模样，又呆呆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