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前线打仗,做儿子的却要游山玩水吗?”
水洛被罗格说得头大,只好把话讲得直接了些。
罗格被水洛如此一说,立马就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虽然罗格对罗睺的本事很有信心,但不管怎么说,罗格的做法确实是有些不为人子的——更别说他这次是私自外出,有违“父母在,不远游”的道理。
但是,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罗格还是很固执地认为,自己并没有犯什么错。略微思索片刻,罗格深吸一口气,心中擂鼓,梗着脖子做出一副颇为硬气的姿态,鼓起莫大的勇气看着水洛的眼睛,直言道:“罗某心知水神定不是无缘无故地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来,也知这事肯定风险很大。倒也不是罗某人怕死,而是罗某人实在怕痛,还请水神放过罗某人。”
云梦一愣,万万没想到那个蚩尤的转世竟是这般人物。水洛却是似乎早有所料般,颇为无奈地转头看向云梦,眼神似是在说你自己的计划出了问题,还是你自己想办法解决吧。
云梦会意,心知此事的重要性,收起了小儿女家的心态,蹙眉思索起来。罗格见状,愈发捉摸不透,心中万分惶恐也只能是拿起茶杯缓和心神。
云梦的计划说来也简单。首先让水洛劫走刚出生的沈醉,以此削弱沈醉这一世的人皇气运,同时又让水洛给沈醉开天脉,以此保证沈醉就算没有燕云气运的加成,也能在这一世能再拿起人皇剑,以此保证沈醉能有飞升的资格。
在这个基础上,还得在一个恰当的时机将沈醉的天脉给封闭,以此削弱沈醉过快的成长速度,同时在这个期间,扶持另一个人成为人皇,再以人皇剑为载体,强行催动因果业力助沈醉飞升位列仙班。
水洛和云梦虽然是天道之女,但毕竟不是天道,没法做到想指定谁做人皇就指定谁做人皇。几千年前,云梦选择了输给黄帝的蚩尤,将蚩尤带到这个世界,便是在为此做准备。
那一世的魔王冥一,是一个富有野心的人,又作为两世的领袖,其本身的因果也足使水洛和云梦在不背负过多因果业力的情况下,将其扶持为新的人皇。
然而,这一世的罗格却是没有半分蚩尤和冥一一世英雄的模样,完完全全就是个混吃等死的浪荡子。
“唉——”
云梦非常幽怨地叹息了一声,又悄悄注意罗格的反应。
罗格看到眼前这绝世美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多少还是有些难受的,又听到云梦如此幽怨的一声叹息,不敢说是毫不心动,只能说是小鹿快要撞破胸膛。但饶是如此,罗格仍是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还颇为冷淡地翻了翻眼皮白了云梦一眼。
此女如此人物,断不可能真是那小女儿家般的小姑娘,这分明就是在诱导我开口,我断不能上了她的当。心中如此想着,罗格又低下头去细细品茶。若非是担心触怒了水洛,罗格甚至还想摇头晃脑没心没肺地发表一番品茶感言,以此将云梦气走结束这次谈话。
眼见罗格不上当,云梦心中微微吃惊,传闻中罗格沉迷声色,常常流连于烟花巷柳,看来也只是故作姿态在迷惑世人。
如此作态,十有八九是包藏祸心,想来也是位造反的潜力股。
想到此处,云梦心中微微一定有了计数。
“罗将军,你是位英雄人物,奴家也就明人不说暗话了。”
罗格抬头,心中一跳,暗道我什么时候就成了英雄人物,你切莫以为我罗某人是你随便恭维几句就能好说话了的人物。
“英雄人物当不上,花仙子有话请讲。”
“当年人皇大定天下,使得天下划分九州,而今九百余年,何等功业,足以封神。而今九百余年过去,九州虽然一直还算安定,但也还是历经了不少的战乱。光说这辰州的燕云王朝,天下初定时大大小小共有一百零八国(分封了一些大国,大国又分封小国)分封出去,如今却是已经只有东北齐国,东南东阳国,南方楚国,西方中山国与北方梁国这五国尚存。近些年,南方楚国与北方梁国也是蠢蠢欲动,欲要入主燕云腹心之地,图谋辰州霸业以问鼎天下,罗将军作为永夜帝国未来最可期的将星,难道对这世道没一点看法么?”
说完,云梦意有所指地看了眼罗格腰间的兵刃。
“看法?我能有什么看法?”罗格不为所动,心道老子用了最好的朔州寒铁,又请了最好的锻造师打造的手里剑,被你家沈少侠一剑就给干碎了,东方剑仙恐怖如斯,我永夜魔人岂敢造次。“当年人皇伟业天下初定,四海之内却是一片荒芜,生产力不足自然要分封大批诸侯去开荒土地。经过数百年发展,荒芜的土地得到了开发,文明得以开枝散叶地发展,天下就不再适合诸侯群立,自然就要打仗吞并土地归于一统,这不都是天经地义之事吗,又有什么好想的?”
水洛微微一愣,当年分封只是她为了稳定燕云不得已而推动的事情,没想到竟还是不得不行之举。若是当年她没有推动分封的话,如今的辰州会是什么样子?
云梦心中亦是略感意外,没想到话说得这么明白了罗格竟还是在装傻充愣。不由看向水洛,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瞥了眼罗格。水洛会意,用他心通看向罗格。
“这仙女不会是想让我去当皇帝吧?不会吧不会吧?我可不想当皇帝,连大侠都不想当。”
水洛把罗格的心里话用传音术传给了云梦。云梦大惊,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开口说道:“罗将军看得如此透彻,难道就对这天下共主的位子没有一丝一毫的想法吗?也许下一个封神的人皇就是罗将军你呢?”
听到云梦的话,罗格心中惊骇不已——我就想当个混吃等死的半吊子废人,你竟还想让我去当那天下共主之人?还划了这么大一个饼!
同样惊骇的,还有一旁的水洛。话说到这个份上,云梦要承受的因果业力只怕已经是足以令她的天道神性灰飞烟灭了。
越是直接的手段,要承受的因果反噬就越是严重,若单单只是话术诱导的话,可能尚且还只需要承受八分反噬,尽管也足以使得云梦彻底失去天道的的伟力,但好歹还能保留几分因果业力在身,使其能够维持带有记忆的轮回,再不济也还能保持轮回。如果要承受全部反噬的话,甚至可能会彻底灰飞烟灭失去轮回的资格。
水洛不由担心看向云梦,云梦却是维持着一抹很淡的笑意,对她轻轻摇了摇头。水洛心知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好扭过头去幽幽看了眼罗格。
罗格本就被云梦说得话吓得不轻,再被水洛这么一看,更是心惊胆跳惶恐不已。但惶恐归惶恐,无论如何,罗格都还是不会轻易屈服的。
“天下共主,花仙子太过高看罗某人了。罗某人生平没有什么志气,惟愿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就像那天在落水上罗某人睡在小舟上游荡在天地间一样,做个闲散的半吊子江湖客。”
罗格说得很淡定,并不像是假话。但云梦还是认为罗格在隐藏着什么心思,不肯罢休地继续问道:“罗将军难道就忍心看着天下大乱吗?那时候罗将军身在世间又如何能潇洒于世间?”
“难道我愿意去做这天下共主之人,天下就不会乱了吗?如若要说道心怀天下的话,二位大仙反而比我更有能力吧?还请二位不要再提此事了。罗某人不过一介凡人,绝对担当不起如此重任!”
之前罗格就已经有几分生气,现在罗格觉得云梦开始威胁自己,一时血气上头,几乎是怒吼着将这话说了出来。
说实话,罗格是很向往仙人游戏人间的潇洒的。但若是仙人想要干涉人世,甚至是搅乱天下,罗格对于这样的仙人是提不起半点尊敬的。罗格自认为自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但却绝不是一个不讲道义之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云梦和水洛这么想让他统一天下,但罗格绝不会因为对方愿意扶持他当天下共主之人而去挑起天下战乱,哪怕他真的想当天下共主之人也一样。
天下要乱,那是凡人的事情。待到凡人间的矛盾到了不得不战乱的时候,那也便就乱了,毕竟是凡人自己的事情。但如果其中有仙人的挑拨的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罗格绝不接受仙人玩弄人间。
“你——”
水洛本就有些心烦意乱,被罗格这么一说,当即就要站起来发作,却被云梦拉住了,水洛气不过,只好甩袖离开。
“罗将军可知奴家为何会转世投胎为一凡人?”
“我是真凡人,自然不知。”
云梦依旧维持着一副淡定的模样,罗格见状也收敛了一些怒气,强行心平气和起来。
“九百余年前,奴家尚还是天道之女。”
云梦十分淡定的一句话,话不惊人死不休。
罗格稍微嚼味了一会,猛然大惊。
嘶——莫非这俩仙女是九百余年前的仙神余孽,想要我登上皇位以取代人皇,防止人皇转世?淦!那我现在岂不是相当危险?
但……为何是我?
罗格当即心绪混乱起来,再也控制不住面色,内心的翻江倒海全部反应到了脸上。云梦见状,略带几分快意地微微一笑,拿起茶杯吹了吹茶沫,耐心等待着罗格的回答。
纠结了好一会后,罗格终于再度开口。
“我听说……人皇转世的间隔应是一千年才对。你们……现在就扶持一个新人皇,太早了吧?”
“罗将军有所不知,上一世的人皇,在轮回之前就已经将自己的人皇剑折断了。人皇因果随之消散,自然也就打破了人皇的轮回规律。实际上,你已经见过这一世的他了。”
见过了?罗格摸起下巴,看着云梦颇为戏谑的眼神,突然想到了一个很狗血的可能。
“你不会是想告诉我,沈少侠就是人皇转世吧?”
云梦点头。
罗格瞪大眼睛,半响说不出话来。
云梦见状,又笑着说道:“实际上,罗将军的前世也与人皇颇有渊源。”
“什么渊源?”来不及思考,罗格下意识地就开口问道。
“罗将军的前世,叫做冥一。”
???我觉得你在玩我,罗格愤恨想到。
“不,我的前世,姓罗。”
罗格决定再次装傻充愣。
“事到如今,罗将军何必再装傻充愣?”云梦幽幽叹了口气。“不满罗将军,我们选择你来当新的人皇,自是为了取代他。但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选的。罗将军前世既是冥一,又是蚩尤,是目前最好的取代人选了。如果不选择你的话,我们还真找到合适的人。”
淦,感情我不是蚩尤后人,而是蚩尤本尤?不对……我也不是牛头人啊,这仙女肯定是在忽悠我。
“据我所知,蚩尤是兵主战神,早已该位列仙班才对,怎么可能转世呢?花仙子还是不要再骗我了罢。”
“黄帝的确曾经将蚩尤封为战神,但罗将军若是你的话,想必也是不会接受的吧?我知道的那位蚩尤,是绝不会接受借用了仙神力量将他打败的黄帝给他封的神位的。”
好像……很有道理。
“就算你说得对吧,我就是蚩尤的转世。可是,转世后的蚩尤还是蚩尤吗?就像如今的沈少侠,也未必就是当年的那位人皇了罢?我就是我,从前的蚩尤都不是人皇,我就更不会是了。”罗格摇了摇头,拿起茶杯晃了晃,心想这时候还是喝酒比较合适。“我是清都山水郎,几曾着眼看侯王?”
“我以为,罗将军残诗集里的那两句诗是出自真心的。”
话已至此,竟还是不肯放弃吗?女人果然都是死心眼的生物。罗格无奈地叹了口气,顺着云梦的话问道:“不知你说的是哪两句?”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罗格无奈翻了翻白眼,沉默一会后说道:“我以为仙人是无所不知的,如今看来是我错得厉害了。我根本就不是个有文才的人,世人流传的那些诗词歌赋都不过是我抄来的罢了,又何来出自真心一说?更何况,我还抄了那么多其他的诗词歌赋,花仙子怎么就不说一说‘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呢?”
罗格拿出了苏轼的《木兰花令·次马中玉韵》,决定恶心云梦一手——你与沈少侠的仙侠恋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还是快点放手吧。
现在,罗格已经可以确定云梦把他搞来的目的是为了她跟沈醉的厮守了。但既然你们仙人这么欺负人,也就别怪我罗某人故意恶心你,劝你还是好自为之快点放手吧,人皇剑都折了,还指望着继续你们那禁忌的仙凡恋?
果然,之前一直都还算和颜悦色的云梦,听到这句诗后脸色立马就变得难看起来。罗格偷偷看了眼,发现云梦脸上并没有多少愤怒,而是满脸伤心泫然欲泣。
云梦自然是伤心的,毕竟今日一番话下来,她的计划再无完美执行的可能,如今也不过是希望沈醉能够在不继续成为人皇的情况下得到长生。本来下定决心鼓起的直面惨淡的勇气,又被罗格的几句话给击溃了。
以往尚且还能千载相逢,以后怕是只能让沈醉一个人永远等她了……不,罗格说得对,这一世的沈醉,已经不能说是曾经的燕林,也许甚至都不会等她。
想到此处,云梦的泪腺再也控制不住湿润起来。一时哭得梨花带雨,使得罗格本就外冷内热的心很不好受。即便罗格表现得再如何铁石心肠,也是抵挡不住一个我见犹怜的大美人在自己面前哭得如此委屈的。
所以说,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麻烦的东西了。无论输赢,他们总有办法让你难受。罗格在心里吐槽完,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张手帕来看了看,确定还算干净没什么味道后,又很不情愿地递了过去。
“仙子,仙人的能力也是有极限的吗?”
云梦哭着点了点头。
罗格叹了口气,回想了一下接下来该说的话。
“在我短暂的人生里,我学会了一个道理。一个人越是玩弄阴谋,就越是会在意料之外的事态失足,哪怕是仙人也是一样。所以,你要成为超越仙人的存在。”
“你,你在说什么?”
云梦听得云里雾里,超越仙人的存在便是天道,成为天道是个什么意思?
“你——别做仙人了。”
“我现在……不是仙人了啊。”
云梦眨巴着眼睛,看着一脸正经的罗格疑惑说道。罗格听到云梦的话,也开始眨巴起眼睛。
“啊这……那你看开点,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嘛。你强迫我又有什么用呢,我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当上人皇的。”
去特么的朝朝暮暮,老子只争眼前——嘴上如此说着,罗格却是在心中将这两句秦观出于无奈写的词鄙视了一番。毕竟,想着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李商隐悲剧就摆在那(李商隐写下此诗时妻子就已去世而不知)。
云梦微微一愣,低头思索了一会,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倒也不是云梦就想开了,而是天道不会认可一个被强行逼迫出来的人皇。刚才说的太多,云梦一时激动之下云梦把这件事给忘了,现在经罗格这么一说又冷静了下来。
罗格自然是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以为是云梦多少还是有些矜持涵养,到底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仙人。
至于成为人皇跟云梦和沈醉的仙凡恋有什么关系,罗格尽管好奇,却还是出于本能地觉得这件事很危险不敢去问。
当夜,长安城的烟花巷里,随便找了个借口告辞离开的罗格略为忐忑地踏上了一只小画舫。
踏上画舫是因为想要做些在冥州时不太敢做的事,忐忑则是因为实在没什么经验,更别提还要跟一堆漂亮女人厮混一整夜——虽然三天面对云梦和水洛下来,这些烟柳女子在罗格眼里已经成了寻常货色,但无论怎么说,罗格对于漂亮女人的天生畏惧还是不会消散的。
一般来说,上了画舫,无非就是饮酒奏乐观舞然后办事,风雅点的就再来点吟诗作对或者玩点飞花令之类的东西。
无论是哪种,往往都少不了来点互相之间的言语挑逗,偶有比较死板的人也会很没雅趣地直接办事。很可惜的是,罗格是个极不擅长与异性言语挑逗的人,无论主动与被动,至于直接办事……对于罗格来说也是件很艰难的事情。
毕竟,罗格在风花雪月的事情上是个很注重仪式感的人。
于是,很诡异的一幕出现在了烟花巷的水面上——一只歌舞升平的画舫上,一群妩媚动人的女子吹拉弹唱、磨墨写诗,而画舫上除船夫外唯一的男子,却是独立船头,负手念诗。
倒也不是没有喜欢在烟花巷柳之地玩弄诗词的才子,但是既不叫上诗友,又不点几个擅长诗歌的歌女,还租只画舫如此高点念诗的人实在难得一见。
感受着岸上人的怪异目光,罗格也是暗自懊恼,下意识地念出一句“柔肌热血无所动,君讲道德寂寞否”来。
此句一出,船上的几个女子皆是下意识地一顿,目光颇为幽怨地看向罗格。
罗格听到丝竹歌声停顿,身体一颤,猛然意识到自己念出了一句很奇怪的诗,尴尬地回头笑了笑,又见到船夫也在用奇怪的目光打量自己,不禁心中感慨自己真是下贱。
或是为了缓解尴尬,罗格又下意识地念了一句很有英雄气的诗。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此句念完,罗格就想一头栽进身前的甜水河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