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机的屏幕反复闪烁,罗格的眼睛变得有些迷胧。摸摸儿子罗小邪的头,儿子终于睡着。
端起容积为一升半的大酒杯,小啜一口味道略淡的啤酒,罗格关掉了电视。将儿子小心翼翼抱回房间盖好被子以后,罗格端着酒杯悄悄溜到了天台上。
早春的夜风稀里糊涂地吹着,没有穿外套的罗格打了个机灵,耸耸肩背靠着天台的栏杆站立,一口饮下小半杯啤酒长长地呼了口气。
一轮残月凄惨地挂在天上,古人说月明星稀,但现在月不明星也稀,甚至比古人的明月夜还稀。
冷风肆意地吹着罗格久未打理乱发,固泪腺变咸而显得模糊不清的胧月上,似有一人正在对着罗格笑着。罗格轻轻哼笑一声,又举起了杯子。
站了一会,风吹得累了,罗格靠着墙坐下,仰着头看天上的鸟云,缓缓喝着手里的谈啤酒。
罗格爱酒,尤爱苦味的啤酒,但罗格的夫人不爱。罗夫人喜欢甜食,讨厌苦涩的啤酒。于是罗格改变了口味,不再喝很苦的啤酒,改喝略带甜味的淡啤。
罗夫人知道罗格没法完全放弃喝酒,就像自己没法放弃甜食。对于罗格的不彻底改变,罗夫人没有表示出什么不快的意见。那个年轻时与自己夜聊喝十二瓶苦酒的人,在一起后为了自己只喝一杯淡酒,罗夫人很开心。
不幸的是,不喝酒的罗夫人却早抛下酒鬼罗格一个人,早早地去世了。
三年前,罗夫人去世时,罗小邪五岁。
……坐到凌晨时,一滴春雨落忽然落在了罗格的脸上,罗格麻木地伸出握杯子的手去,半玩弄般的心态想要接点雨水喝。然而雨水却是如果故意躲避开一般,完全见不到杯子里涨水。
烦闷与懊恼的情绪冲上心头,罗格扔掉杯子狼狈地爬起,倚着墙壁看向远方,破败衰落的城镇里霓虹灯还在倔强地发着光。
罗格的目光暴戾凶狠起来,仿若生气发怒的神祗。
罗格想要大声咆哮,但冷风却在此时猝不及防地吹在他被雨水打湿了的皮肤上,罗格浑身冒出鸡皮疙瘩,打起喷嚏来。
灰不溜秋地捡起杯子,灰不溜秋地离开天台,罗格灰不溜秋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亲吻了一下亡妻的照片后缓缓入睡。
隔壁的儿子睡得正香。
三月中的时候,学校要安排学生出去春游,特地提前通知了所有的学生。还告诉他们可以带着家长一起去。
那之后的第二天,罗小邪放学的时候背着自己心爱的假面骑士背包,衣襟学着父亲的样子敞开,与同学小帅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踢着路边的石头一边聊着昨天晚上的动画片。
走到某个路口时,小帅的爸爸妈妈突然冒了出来,吓了罗小邪一跳。他们手上提着为春游准备的一大袋东西,脸上洋溢着和善的微笑,但罗小邪很不擅长跟大人打交道说话——就像罗格小时候一样。
面对同学的父母,罗小邪并没有打招呼,而是退到了一边。面对路口的红灯,想要立马离开的罗小邪还是选择了等待。
小帅被父母手拉着手牵在中间带走,离开时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跟罗小邪打招呼说再见。互相告别后十几秒绿灯才亮起,罗小邪学着罗格的样子叹了口气迈开回家的脚步。
虽然本来就会在这个路口分开,但总觉得,小帅的爸爸妈妈出现后,似乎有些什么不一样了。罗小邪不知道这种奇怪的感觉该怎么形容。
罗小邪以为自己在嫉妒小帅,这让罗小邪很难过。老师说过,嫉妒是不对的。父亲教导罗小邪说“小邪可以小坏,但是一定要深明大义”。
虽然罗小邪不知道深明大义是什么意思。但是——嫉妒别人一定不止是小坏了吧——罗小邪如此认为。
爸爸会讨厌这样的小邪吗?罗小邪低着头,觉得很委屈。罗小邪一点也不想嫉妒别人,但小小的心脏就是觉得很难过,为什么难过,罗小邪不知道。
罗小邪知道孤独这个词,但不明白寂寞是什么东西。
到达下一个路口,转过弯,路边的家庭餐厅里吵闹的声音穿过大门,传到街道上。罗小邪看着餐厅里的各种美味食物,咽下口水快步走过了喧闹的餐厅。
餐厅往前不远,是一个小卖部,罗小邪在小卖部前停下脚步,用零花钱买了一瓶父亲每天都要喝的淡啤酒。
天色尚早,罗小邪给罗格打了个电话,骗罗格说自己去了同学的家里玩。然后,罗小邪一个人悄悄溜到了河边。
罗格一直不让罗小邪喝酒,但罗小邪实在是忍不住想要试一试父亲常喝的淡啤酒。
儿子偷偷摸摸跑到河边坐下,偷偷摸摸地喝酒,一如父亲年轻时的模样。
一路跑到河边找了块石头坐下,罗小邪迫不及待地放下背包拿出了啤酒罐,呼吸还未平缓就急匆匆地打开了啤酒罐子。
罗小邪将脸靠在易拉罐前,想要第一时间闻到啤酒的味道,大量的啤酒花如喷泉般涌出,喷进了罗小邪的鼻孔里。被突然冒出来的啤酒花给吓到的罗小邪放开手将啤酒罐扔了出去,啤酒罐滚进河里,随着水流飘向远方。
父亲教导罗小邪不要轻易浪费。
老师说浪费是非常可耻的行为。
罗小邪再次觉得自己做了坏事。难过与委屈一同涌上来,眼里闪起了泪光。
手上还有一点点残留的酒,不能浪费。
罗小邪舔了舔自己的手。
——味道一点也不好。
因为浪费了这么难喝的东西而会被父亲责怪讨厌,罗小邪越发觉得委屈了起来。
罗小邪觉得父亲要为了这样的事情而怪罪自己,实在是太不公平了。这并不是自己的错,罗小邪心想。
但是父亲常说,就算不是自己希望发生了,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找借口是卑劣的行为。
罗小邪觉得自己成为了父亲最讨厌的人。
“你还在想着她吗?”
厨房里,罗格看着亡妻的照片,清洗着蔬菜,一旁站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切着肉。
照片挂在清洗池上面的墙壁上,罗格眼神恍惚,一直没有把视线从照片上移开。
“没有。”
“可是你一直在看她的照片唉,这些菜你都洗了好久了。”
“我怕小邪吃了不干净的东西,看着她的照片,督促自己不能随便洗洗就完事。你看,她眼神多凶,要是小邪吃了我洗的菜肚子不舒服,她会杀了我的。”
李莲手中的菜刀缓了下去,抬起头看向这个比自己高不到哪里去的男人。罗格戴着厨用的帽子,但依旧掩盖不住那很容易的油腻的乱发,双眼浑浊,死气沉沉,偶或闪过一丝凶狠与愤怒。
照片上的亡妻,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鼓起嘴叉腰看着拍照的人,十分可爱。
李莲是罗格亡妻的妹妹,在姐姐李娅还在世的时候,常被人说要比姐姐漂亮,李娅每次都会很开心的笑着感谢别人对妹妹的夸赞。
李娅去世三年,李莲也已经23岁,漂亮的李莲依旧是单身。
明眼人都知道李莲对姐夫有意思,李莲的父母也曾多次暗示李莲不用在意姐妹的身份。但三年过去,罗格一直对李莲和岳父岳母的暗示视而不见。
李莲的闺蜜吐槽说,李莲这是“姐姐家中初相遇,一见姐夫误终生”。李莲只是笑笑,叫闺蜜别闹。
九年前,李莲从寄宿制的学校回家度假,被父母突然告知姐姐出嫁了。但一直没有见到过姐夫。
八年前,又是回家度假,已婚的姐姐终于决定要搬走了,李莲送姐姐到了新的家里,第一次见到了姐夫。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李莲正帮着姐姐搬东西,罗格穿着乱七八糟,抱着一把野花突然出现。那把花有100朵,罗格分了一朵给李莲。
“果然还是要九十九朵比较好啊。”
那天下午李莲留下来吃过晚饭才走,罗格与姐姐一直很幽默地与她说话,没让她感到尴尬。
那天李莲本想告诉姐姐,学校里有男孩子对自己表白了。
李莲想要让姐姐知道,自己也有人喜欢,不需要姐姐担心。但见到姐夫以后,姐夫的温柔与幽默以及料理还有亲自采摘的野花,让李莲觉得对自己表白的男孩子实在是太拿不出手了。
于是李莲拒绝了那个男孩子的表白,开始在意起姐姐的婚后生活起来。
姐姐生下罗小邪以后身体就很不好了,罗小邪四岁那年,姐姐终于病倒住院,坚持了一年,终于还是没能治好去世了。
“蠢女人。”
葬礼结束以后,李莲没有走,一个人偷偷摸摸地看着罗格坐在姐姐的墓碑前喝酒。期间罗格一直重复着这句话,直到罗小邪嚷嚷着要爸爸,父母带着外孙来找罗格的时候,罗格才放下酒壶带着罗小邪回家。
罗格现在的眼神跟那时一样,浑浊,充满死气,眼瞳下却藏着愤怒,暴戾凶狠。
但罗格从没有表现出过怒火,依旧像八年前的那个下午一样,温柔、幽默。虽然都变了味道。
李莲想要知道罗格在愤怒着什么,又是因为什么东西让眼神暴戾凶狠。但无论怎样,李莲都没法问出口。
第N次,李莲张开口想要发问,最后却只是拿过罗格手中的食材,出口一句“让我来吧”。
家门被缓缓推开,罗小邪低着头走了进来。
换好室内拖鞋,罗小邪抬起头,与端着一盆清蒸鱼从厨房里出来的李莲打了个正着。
“阿、阿姨好。”
罗小邪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双手在背包的背带上划来划去。李莲有些错愕,仿佛看见了第一次见到姐夫见家长时的样子。
“你好啊,小邪。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啊?”
“唔!小邪!这么早就回来了吗?”
罗格端着锅子从厨房冒出头来,完全不给李莲机会般把李莲挤到了一边。见到父亲兴奋的样子罗小邪也有些收到感染,提起劲来使劲点了点头。
“嗯!今天小帅要跟爸爸妈妈准备春游的食物,我就回来了。”
“唔哦!春游!啊,我也想要春游。”
罗格装作若有所思的样子摸了摸下巴,一旁的李莲把鱼放好接过了罗格手里的锅子,又走进了厨房。
真好啊,还能在儿子面前表现得如此兴奋。
罗小邪回到自己房间放下背包,再从房间里走出来时,罗格依旧摸着下巴靠在墙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罗小邪昨天并没有告诉罗格可以带家长去春游,什么原因,罗小邪自己也不知道。心情复杂地回到家里,想要被爸爸带着去春游的兴奋,在看到爸爸拿着妈妈的照片一个人死气沉沉的时候,立马就消散了。
是因为羡慕别人的一家三口呢还是害怕爸爸会觉得只有儿子会很寂寞,罗小邪自己是没有这种想法的。至少罗小邪没想过这么深。
“爸爸……”
畏畏缩缩地伸出手扯了扯罗格的衣服,罗小邪微微低着头,眼睛却在用力往上瞟。
罗小邪所看不清的脸上,产生了一丝慌张。
罗格蹲下身,握住罗小邪的手,尽可能地收敛了自己充满死气的眼神。
李莲端着最后的一盘菜从厨房里出来,恰好看到了罗格蹲下去对罗小邪对视的这一幕。一会前还让人感到压抑的眼睛,现在竟变得清澈闪耀了起来,仿若藏着浩瀚星海。
李莲感到有些恍惚,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个梦。在八年前的那天下午,在姐姐的家中一觉醒来,姐夫半跪在落地窗前,在刺眼的阳光下,李莲只看得见罗格双目闪烁着星光,为姐姐戴上一只草戒。
“小邪,爸爸也想去春游,可以吗?”
罗小邪瞪大眼睛,措不及防。
李莲没忍住,笑出了声。
留着胡茬满头乱发衣冠不整的大男人,突然这么严肃认真像是求婚般地说出这种话来,算是什么啊?李莲在心里如此吐槽。
罗格转过头来,用一种“我怎么把这个人给忘了”的眼神看着李莲。莲端着盘子站在厨房门口,面对着父子二人的注视,气氛突然有些尴尬。
……
罗格突然想起什么,以拳击掌。
“唔!小邪带上爸爸和小姨一起去春游怎么样?”
李莲和罗小邪同时瞪大眼睛,看向对方。
春游!第一次唉!以前从没跟姐夫出去玩过!李莲心里的小鹿突然活跃起来,横冲直撞,差点将手里的盘子撞到地上去。
罗小邪瞪大眼睛,灼烧黑夜的辉光呼之欲出。
“春游原来是这么麻烦的东西吗?”
与李莲在校门口会和以后,罗格与李莲两人提前坐上了巴士开始等待罗小邪的到来。
与罗格的干瘪的小背包形成鲜明对比的,李莲背了一个很大的,装得鼓鼓满满背包。
“再怎么说这也是户外春游,这些东西还是很必要的啊。”
李莲同样是一副惊讶的样子看着罗格。
要不是以前听姐姐说过姐夫总把这样类似的情况搞得太简陋,今天的春游大概就要给罗小邪造成童年的不快了。李莲心想。如此想来,罗小邪貌似的确很需要一个自己这样的后妈。
在罗格尴尬的样子面前,李莲忍不住笑了起来。
“唉……我小时候春游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啊。”罗格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巴士的天花板,眼神有些恍惚,似是想起一些什么回忆。
犹豫了一下,李莲偏过头问道:“那是什么样子的呢?”
“让我想一想……”
巴士顶端的通风窗让罗格有些想不起小时候巴士的模样,罗格眯起眼睛,努力忽略通风窗的模样,想起那辆小巴士的脏污黑迹。
“我的第一次春游,应该是在城市里读幼稚园的时候,应该是在读中班。某一天老师突然说要春游,叫我们第二天不用背任何书过去——她或许说了要背吃的,但我没听到——我不知道春游是什么意思,一直读这个词读了很多遍才记下来。总之,不用背任何书就是不用上课了对吧,回到家里我很高兴地跟家里说我们要春游,什么都不用背了。家里人反反复复地问了我好几遍确定是什么都不用背吗,我说是。”
说到这,罗格咧开嘴笑了起来。
“然后,第二天,我是唯一一个什么吃的都没带的孩子。那天跟着大部队走了好久,也许没走多远,但我就是觉得走了好久好久,其他班的小孩子陆陆续续坐了巴士、小汽车什么的,唯独我们班一直在走路,走了一天可真累啊……看到那些有车坐的家伙我嫉妒的要死,还很憋屈,那天下午放学回到家里之前我只喝到了一袋学校发的牛奶,鬼晓得我看着别人坐在草地上吃东西时是怎么想的。”
“听上去很……凄凉。”
“嗤……还好啦,习惯了当小丑的话这也没什么,换群人换个地方就没什么了。”
罗格说的风轻云淡,李莲心想姐夫真是乐观。
“与乐观无关,只是强装豁达。”
罗格看着窗外,罗小邪的班主任老师抱着一个箱子从走楼梯间出现,穿过走廊,走进了教室里。
如果真那么乐观哪还能记得那么小的时候的出糗事情。这是李莲尚未理解的。
“第二次春游,那时候我从那个陌生的城市回到了乡下,在县城附近的一个小镇读大班。没记错的话,那个幼稚园叫做‘城南艺术幼儿园’——嗤,哪里艺术我是搞不懂了,感觉走到哪都是差不多的——总之,第二次春游比第一次春游好多了。第二次我们去了学校旁边的一座山上,顺着阶梯走上去没多远,也就几十米的样子,在山间跑来跑去没到中午就回到了学校吃饭,至少这次没有吃不到东西,感觉还不错,就是不明白去山里玩了些啥,坐在草地上以为老师会有安排,然而什么安排都没有。”
“这也叫春游吗?”李莲有些不敢相信。
“春天里出去游玩,不叫春游叫什么?”
罗格嗤笑一声,摸了摸嘴角。
“至于后来的……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就小学的时候又去过几次,沿着学校前的老街走一段到渡口,坐船去河中间的鲶鱼洲转一圈,背着各种零食——那时候我基本背的都是辣条——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去就吃了,没什么好说的。除了看到过一次彩虹什么东西都没有。后来也因为安全隐患学校再也没带我们去过了……唔,他们来了。”
罗格拉开车窗探出身去,对着人群中的罗小邪使劲挥手,看到爸爸出现的罗小邪也兴奋地挥起手来跑到了人群最前面。
却又被老师拉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