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半的时候,我终于完成了这一天的家庭作业,待我走出学校,夜幕早已蔓延开来,末班的公交车在半个钟头前就收工了,为了省钱,舍不得那十多块的出租车费用,我只有走路回家。
双肩被沉甸甸的书包压得生疼,肚子也因为饥饿咕噜噜地叫着,路过商业街的小吃摊,那些烧烤炸鸡肆意地散发诱人的香味,我忍不住在摊位前停留几秒,如果是在从前,我会毫不犹豫地拿钱买来大吃特吃,可是如今,我除了咽下口水假装没看到以外,没有别的选择。
平时的我不会多愁善感,可是人总有脆弱的时候,我最脆弱的时候就是饥饿的时候,饿了,就会想东想西来分散胃中空虚的注意力。比如这时,那些不愿再想起的过去分裂成一个个片段在脑海里飘过,影子在路灯照耀下被拉得无比瘦长,如果是在从前,不,从前这个词都显得太久远,如果是在半个月前,好歹这影子不会茕茕孑立,可是如今的孑然境遇是自己的选择,又有什么资格后悔呢,自己咬碎的牙,只能和着血吞下去。
前方的十字路口亮起了红灯,背着书包的我和一些带着小孩的家长一同站在马路边等待绿灯。
如果爸妈是在我十岁之前被抓走,我一定会崩溃吧。我想过这个问题,很久之前就想过,爸妈被带走之前就想过,因为爸爸经常对我说:如果我和你妈妈离婚,你不会感到伤心吧。
怎么不会伤心呢?怎么不会呢?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吗,你们分开了我该怎么办,迟云又该怎么办?
但是父亲自有他的说法:你现在已经懂事了,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孩子,我们大人的分分合合就不该对你有影响了,对不对?对我来说,只是失去了一个妻子,而对你来说,我依旧是你爸,她依旧是你妈,这是无法改变的。
绿灯亮起,绿灯上方的绿色小人开始走动,我们也开始走动,被爸妈牵着手的小孩子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
不得不说,他当初这番理论让我放心很多,他们不再是夫妻,但还是我爸妈呀,无论如何,我都会和他们在一起——总会有其中一方陪伴着我。那时的我不可避免的想到了第三种可能,也就是如今已经发生的事。
我很庆幸,他们同时离开我的时候,也就是现在,我已经是个没心没肺的少年了。
我没有思恋过他们,我担心的是我的生活,因为他们的离去让我得自力更生,提前长大,少享受三年的无忧时光,我因此变得节俭,变得拘谨,走在通往更加没心没肺的路上。
那一晚,父母被带走后,一直以来都被他们搅得天翻地覆的家里顿时就安静了,我和迟云坐在饭桌边,一桌的饭菜还没来得及吃光,我胃口全无,坐在那里不知所措,等待半个小时后舅舅一家人过来接我们离开,而迟云,她就像平常那样吃着晚饭,看起来胃口比平常还要好。
“喂,吃饭。”她用筷子在我的碗沿上敲了敲。
我摇头,示意没食欲。
“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
“现在,我还怎么吃得下。”我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眼镜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
迟云放下手中的筷子,呵呵笑了两声,用讥讽的语气说:“平时,你嫌他们吵他们闹,没胃口,现在,他们从你眼前消失了,你还是没胃口,你说你是不是犯贱啊。”
“都这时候了...你还说风凉话。”无力地回答,用手捂住眼睛,突然眼泪涌上来,想哭。
“迟海,求你像个男人一点,你又不是不明白,他们两个迟早没有好下场,不是被仇家打死就是被人下药毒死,活到现在没有横尸街头就已经是万幸,现如今被警察带走多好啊,对不对,对他们来说是多好的结局啊,你犯不着为他们伤心,你该感到高兴。”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这种话怎么了,恩?怎么了?”
“他们是我爸,是我妈,”我坐直,瞪着她,“也是你爸,也是你妈!”
“恩,是啊,我没有否定我是他们生的,也没有否定你是他们生的啊。”
“那你就不该说这种话,你给我向他们道歉。”
“哈哈哈,还道歉呢,我现在就道歉,他们听得见吗?”迟云娇笑道,“倒是你,活了十五年白活了,幼稚得连七岁小孩都不如,看你眼泪都要掉出来了,真是可悲。”
“给我闭嘴。”
“我凭什么听你的,恩?迟海宝宝?要哭了?是不是要我给你抱抱啊?”
我直接站了起来,绕过饭桌,一只手攥住迟海的衣领,将她从座位上粗鲁地拉下来,她的身体轻得像一张纸,反手将她推到墙上,她的后背撞在雪白的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你还要不要脸?”我咬牙说道,抓住她的衣领,右手越攥越紧,她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你给我脸了吗?”她反问,
“你这张嘴,我真想给你撕下来。”
“撕啊,现在的机会多好啊,我也跑不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反正你也只有这点出息了。”她轻蔑地笑着。
“对,对对对对对!!”我对她吼道,“我没出息,我是废物!你开心了吧,满意了吧?你可以闭嘴了吧!”
“我还要说。”她是完全不会怕我的,完全不会。
“你说,你说,一次说完,一次说够,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要听你说一句话!”
“好啊,这可是你说的。”她的声音变小了。
她深吸一口气,说道:“迟海,你别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畜生?掏出你的心肝看看,你真的在意过别人吗?你在意过身边的亲人吗?没有,从来没有,你关心的只有自己怎么过得舒服怎么活得开心,爸妈在你眼里算什么?呵呵,赚钱的机器,为你提供美满生活的公仆罢了,我呢,我在你心里又算是什么呢?一个影子,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人看过,我是你在这个世界上的附属物,可有可无,你以为你现在是为他们而哭吗?笑话,你是为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感到伤心绝望!哪怕那些好日子是他们用卑劣的手段夺来的!你从来没有想过你住的这间豪宅是牺牲了多少人的血汗!你的锦衣玉食是从血海里飘来的!你这个畜生。”
她说完后,我们就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我攥住她衣领的手不知何时垂下,我们用不同的眼神看着对方,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绝望的气息。
“原来你一直是这样看我的吗。”我的声音显得很虚,没有底气。
“我还能怎样看你。”
“哈哈,你说得对。”我破罐子破摔地笑了出来,“很对,我就是这样的人,没错,我根本就没有关心过他们,我伤心的确实是优越的生活条件离我而去,但是,你怎么可以认为,认为我把你当成影子。”
“那你把我当成什么?”
“当成什么?还能是什么,你是我妹妹啊,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其他人比你更亲了,从小到大,我什么都让着你,我从来不和你争,我的东西,只要你说一句‘我要,’我哪一次没有给过你?你讨厌的东西,只要你皱一皱眉,下一秒就在垃圾桶里,你不喜欢颜无玥,好,我也和她绝交了,事到如今,你还要什么?我就差把命都给你,但是你却这样看待我,你怎么可以这样过分。”说到一半,我的眼泪就真的掉下来了,后面的话,都说得支支吾吾的。
“别把你的施舍拿出来显摆,真恶心,”她说,“你只是将你不再感兴趣的东西以我为借口丢掉罢了,别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蠢。”
“别说了,该我问你!”我打断她的奚落。
“你问啊。”
“从头到尾,你有把我当成过你哥吗?”
她沉默了五秒,然后回答:“从来没有。”
我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这几步路的距离让我感觉像是走了十万里,我拿起筷子,开始夹菜,往嘴里送。她也坐回椅子上,继续吃饭。
直到舅舅和舅妈打开家门,将我们带走。
“哟,瞧瞧,这俩孩子还真坐得住啊,爹妈都犯事被抓了,啧啧,吃得真香啊,吃,可劲儿吃,这么好的饭菜可是最后一顿了,我家里啊,可是粗茶淡饭,到时候你们可别嫌弃啊。”看到我和迟云淡然地用餐,舅妈这样说道,一脸的幸灾乐祸。
路过凌云桥的时候,我站在桥的中央,往下看去,黑漆漆的山谷带着致命的吸引力,什么也看不见,隐约可以听到冷风穿过桥下的呼啸声,我一开始还是好好站着,不知怎么的,就趴在了桥的栏杆上。
这座桥刚刚建好,还没有开通,桥上的路灯也没有通电,汽车是开不进来的,我只有在走近路的时候才会走这条道,平时也经常在桥上逗留,桥下是连接城南城北的山谷,城南地势高,城北地势低,高度相差几近百米,从前我常常在这桥上看日落,那个时候桥上的路面都没有修好,桥的边缘也没有栏杆,我不怕高,就坐在桥边,两只脚悬在几十米高的空中,下面就是山谷最低端的河流,水流湍急。
而现在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没有,只有包容一切的黑。
回过神来,我猛然发现自己的上半身已经伸出栏杆外,如果再往外移动一分,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得赶快回家。”抱着这个想法,我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