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钱玄同在书架前就这样聊了起来,说了很多话,要知道,平日在学校里,他几乎和我是没有交集的,对我来说,他俨然是处于另一个世界的人,和我不在一个层次,我一度认为迟云和他很般配,因为在我所认识的人里,能够和迟云同等高度谈话的男人,也只有他了。
和他一开始聊了些学校里的事,大多数话题是我主动问他的,他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神色,而且这些问题大多数是关于他的校园生活的,譬如说他在学生会里的职位,工作具体是怎样,是否繁琐,有没有什么福利之类,他都从自己的角度一一解答。
“其实学生会这个东西,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你把它想得太高大上了。”这个话题说了一会儿,他像是作总结一般对我说道。
“额,不至于吧,我觉得在咱们学校,学生会的存在感还是很强的嘛。”
“你所说的强烈的存在感,不是来自学生会,归根结底还是来自校方,学生会不过是校方用来喊话和管理学校的一个工具罢了,中学的学生会,大多都是如此,别忘了我们身在教育资源相对匮乏的人口大国,一个学校那么多人,要想利用学生会锻炼学生的能力是不现实的,学校要求的是培养出高效的做题机器,哪会顾忌到全面发展,学生会也不过成了体制下的玩具。”
钱玄同话里的意思,我并不是想不到,但是从他这样的人嘴里说出这些话来,那么对我造成的冲击就比较大了,身处其中的人如此赤裸裸地展开来告诉我,令我一时陷入无话可说的状态,他把我想的都说出来了。
“你为何这么好奇学生会的事呢?”他问道。
“哦,是这样的,”我尴尬一笑,“平时你总是很忙,下课就去工作,放学也经常去开会,我就有点好奇你到底在忙些什么。”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没有一件是有意义的。”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礼貌地微笑着,语气轻松但不显轻浮,能够感受到他的尊重,和这样的人交流有种说不出的舒适。
“哎,不能这么说啦,你那是正经事嘛,哪像我,下课要不就睡觉要不就瞎玩,放学也是到网吧里厮混,和你一比,我简直无地自容啊。”
“不是的,我认为你做的事比较有意义,真的,”他背靠在书架上,似乎站太久有点累,“你都说了自己是瞎玩,是厮混,而且还是课余时间,那么就不该纠结到底有没有意义,瞎玩和厮混要是有意义那就不叫瞎玩和厮混了,没有意义的意义要比我做的那些事单纯得多,而这单纯的意义在我看来要比复杂繁琐显得更加动人,一句话总结——我做的事在浪费时间,你做的事在感受生活,如果为了充实而强迫自己做那些复杂而无趣的事,倒还不如埋头大睡呢。”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要坚持做下去呢?”
“我必须做呀。”他肯定地看着我。
“为什么?你不喜欢啊。”
“因为这就是我,钱玄同,”他指着自己的鼻子,“不得不做自己不喜欢的事的人,强迫自己服从安排的人,就是我自己,如若我放弃那些事,那么我就不是我了。”
“人可以改变啊,这很简单,你不喜欢,直接退出,你不过是不再重复那些没有意义的烦心事,你怎么可能不再是你自己?”
“迟海,我要你亲我一下,赶紧来。”他突然把脸凑到我面前。
“别开玩笑了,说正事呢,别转移话题。”我下意识后退一步。
“亲我啊,嘛,只是亲我一下而已,无关紧要吧,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对不对?”
“如果你要把让我亲你这件事和那件事扯上联系,那就是强词夺理了,两者不能统一而语。”
“但事实就是如此啊,要我放弃做那些事,就好像让你强迫自己亲我是无法容忍的那样。”
“但是,你放弃的是本来就不喜欢的事,这对你来说是好的,事后你会觉得舒服,但是要我亲你是做一件不好的事,这是相反的。”
“亲我一下怎么就成了不好的事呢?恩?想要亲我的人多了去了,你难道不该觉得幸运吗?”
“想要亲你的人是那些喜欢你的女生!我才不是她们!”我恼羞成怒地说。
“对啊,能够享受生活的是你,我才不是你。”
“可是你讨厌如今的生活啊,你不喜欢做哪些事!要你放弃却会产生更加深的痛苦,你简直太矛盾了!”
“人都是矛盾的,每个人都会有矛盾的核心,我有,你也有,我的矛盾之处就在于‘本我’和‘他我’的不协调,我深知自己的矛盾,你呢,迟海,你的矛盾在什么地方?”他转而用探求的目光看着我。
“我没有什么矛盾的。”
“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当你清楚知道自己的矛盾是一个什么样的时候,你会理解我的。”
“你这样子不累吗?”
“累啊,当然累,所以我才需要这么一个适合冷静的地方抚慰自己。”他说着,抬头看了看图书馆的天花板。
“看来我打扰到你安静的时光了,真是抱歉。”我这才想起他来这里是寻求宁静的,我却扭着他东拉西扯好半天,太不礼貌了。
“不会的,和你这么一聊其实挺不错的,让思维沉淀是一种放松的方式,但与人毫无顾忌地畅聊,会让自己更加舒服。”
“好吧,我又想问你为何平时不找人闲聊了,你不会又扯到矛盾这问题上去吧?”我猜想这亦或是他另一个矛盾之处。
不料他笑着摇摇头,说道:“不不,没这回事儿,我挺喜欢找人闲聊的,只是没人会喜欢听我说这些事情,所以一来二去,我就不再向其他人说这些了。”
“你不是对我说了吗?”
“这可是你主动问的我哟。”他耸肩。
感情是我刚好问到他的矛盾之处上去了?有这么凑巧吗?我笑了笑,继续说:“我觉得,能够听到你说出和平时不同氛围的话,对方是会很高兴的,比如某些对你有意思的女生,恐怕能听你这么吹一天。”
他再次摇头,这一次没有笑,而是面无表情。
“她们喜欢的不是这样的我,而是那样的我,一旦我说出这些话,那么我就不再是那样的我了。”他说。
我缕了缕他所说的两个我,如果没有想错的话,‘这样的我’指的是他痛苦的本我,‘那样的我’则是他人眼中完美无缺的‘他我’。于是我说:
“你这么在意自己完美无缺的形象吗。”
“这就是我的一切,”他抬起手,顺着自己的头顶往下一划,“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
“那么,你现在面对我的,是哪一个你?”我脑子一抽,话语脱口而出。
此刻,窗外刮起了一阵刺骨的风,虽然阳光灿烂,但这风却丝毫没有染上光的温度,将窗外的梧桐树摇得沙沙作响,本就不剩的几片枯萎的黄叶,随风脱离树枝,打在图书馆的外墙瓷砖上,摩擦着发出嗤嗤溜溜的响声,弄得大厅里树影萌动,投在钱玄同脸上的阴影随之上下煽动,似有阴晴不定之感,而他俊朗面容之上的曲线则纹丝不动,淡然的笑意明明没有变化,却让我心头一沉,他的存在仿佛在一瞬之间填满了整个阅览室,那气势,似要将我吞噬。
“你认为是哪一个,就是哪一个。”他回答。
“我们平时,不怎么说话吧,但是今天你却和我说了这么多,这又是为什么呢。”我越紧张,就越管不住自己的嘴,这个问题是万不可说出的,脑子一想,却又让我脱口而出。
“因为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这里。”他的面容完全从阴影中脱离 ,缓慢地走向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如同接近猎物的狮子。
我吞下一口唾沫,不由得往后退,后退不到半步,就碰到了书架,我的背部紧紧贴在书架上,像是被他的气势挤到了边缘。
“你...你想干什么。”我颤抖着说。
他不回答我,而是抬起右手,那只手紧紧攥住,似乎捏着什么东西,离我的头越来越近,我深深地吸气,准备大声呼救,而那只手,在离我的脸只有几公分之远的时刻,发出‘噼啪’一响,吓得我闭上了眼睛。
“我想带你去内院走走,这里我很熟。”
我睁开眼,看到他依旧是一脸轻松的笑,原来他只是在我面前打了个响指。
“只是开个玩笑,我没有想到你的反应这么大,我向你道歉,对不起。”他弯腰鞠躬。
“没什么。”我一挥手,松了口气,紧贴书架的背部顿时松懈下来。
“走吧,我做向导。”
“我可是在上班呢。”
“你逃课的时候我可没听到你说过:我可是在上课呢。”
“好吧,就半个小时。”
“足矣。”
我跟着他出了阅览室,刚才那一幕在我脑子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一笔——我真以为他不会让我活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