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云搭乘出租车从城南一路赶到城北,那时候已经快九点,新南门的夜市已经全面开张,正是一晚最热闹的时候,她不常来这种地方,夜市的吵闹和油腻的地面都让她很不舒服,这里也是社会人士的聚集地,特别是晚上,大多数社会青年都会选择这里集会喝酒,头发染得花花绿绿的人不在少数,是这里极自然的风景。她的画风太过于冰凉洁净,与此地火热嘈杂甚至肮脏的画风格格不入,她走在其间,就如同黑纸上移动的白点,太过于醒目,她能感觉到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她的皮肤表面游离,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其实,她所认为的不适,只是自己单方面的厌恶,新南门夜市毫无疑问是本市最有生活气息的地方之一,治安并没有她所以为的那么差,这一切源自于她的精神洁癖。
走进巷子口深处,很快找到了那家板烧店,在进入之前,她就已经看到靠窗的位置那里,迟海斜靠在椅背上的醉态,坐在迟海对面的那个人还在用筷子慢慢地翻动铁板上的肉,时不时喝一口酒。
店里的生意很差,居然只有迟海的那一桌生着火,迟云慢慢地走过去,坐在迟海对面的人将烤好的肉夹到碗里,沾了一点辣椒面,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他转过头看到脸色不太好看的迟云,眼里的慵懒一扫而空,一股浓浓的兴致挤满他的瞳孔,喷薄欲出,迟云欲开口,他立刻伸出食指放在唇上,兴致勃勃地说:“拜托,别开口,让我猜猜你是谁。”
迟云不想和他多做交流,既然不要她开口,她就一言不发地走向迟海,轻轻地摇晃他的身体。
“你长得和迟海真的太像了,”他说,“只不过你却拥有他不具备的傲气,如此气势,莫非是他的姐姐?”
她无视对方,让迟海靠在她怀里,一边轻拍他的脸,一边温柔地喊:“醒醒,海,醒醒...”
“姑娘,实在不好意思,我和迟海相谈甚欢,一时间喝得过头了,恐怕他已经睡熟了。”
迟云抬起头,斜目盯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我想,之前他应该对你说过,他不会喝酒吧。”
“确实说过,但是我没想到海兄的酒量这么差,我们喝的是度数最低的梅子酒,其实就是含微量酒精的饮料罢了。”
“结果呢,他还不是醉了?还说是同学呢,明知道他不会拒绝别人,你就捏着他的软肋劝酒?真是太差劲了。”
他看着迟云隐隐显出怒意的面容,仿佛在观赏一件艺术品。
这时候迟海的身体抽搐一下,眼皮倦怠地抬起,醒了过来,但是他的意识还是昏沉沉的,他仰头就看到迟云关切的眼神,随之傻乎乎地笑道:“诶,云,你怎么来了?”
“你喝多了,该回家了,我们走。”迟云说着替他拉上外衣拉链。
“你...来的正好!”迟海醉醺醺地说,“给你介绍下,这,这是我的班长,钱玄同!气度非凡啊!有古君子之风!”
钱玄同笑着摇头,说道:“迟海,你醉了,跟你姐姐回去吧。”
“什么姐姐啊...”迟海挠头,“这里只有我妹妹嘛。”
“这样啊。”钱玄同微笑。
迟云将他搀扶起来,挽着他的胳膊,默默地往外走,迟海头重脚轻,走几步就差点往下倒,钱玄同随之说道:“要我帮你们叫辆的士吗?”
“你只会动嘴吗?”迟云看也不看他。
面对态度冷漠的回应,他只是笑,然后到吧台结了账,走出店,到巷子外拦了一辆的士,帮着迟云将迟海放到后座,做完这一切之后,他笑着站在一边,而迟云则从头到尾没有看他,在她坐进车里,关上门的那时候,她看似自言自语地说:
“哎哟,还站这儿干嘛呢,做了那些事儿,还想被人夸奖吗?”
“把他灌醉是我不对,给您添麻烦了。”他弯下腰,对车窗里的迟云说道。
“真是有诚意的道歉呢。”迟云讥笑着说,缓缓将车窗摇上去,她对司机说了地址,随后出租车的引擎发动。
钱玄同看着缓缓关上的车窗,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说了最后一句:
“你从来没有把他当作哥哥,对吧。”
扑通,一块石头投入平静无波的水潭中。
迟云猛地转过头,看向车窗外的钱玄同,直到这时,她才正视了后者的双眼,那淡然微笑之上的双目中,是深邃而不见底的瞳孔,仿佛在面对洞穿灵魂的深渊,迟云本能地握紧了迟海的手,出租车开始移动,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钱玄同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而迟云则惊魂未定地回过头,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密不透风的壳被人看穿了。
同性相斥,迟云肯定,她和钱玄同是同一类人。
迟海再次昏昏睡去,他的脑袋靠在迟云的肩膀,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迟云感到胸口一紧,顺势抱住了迟海,此时的迟海仿佛成了小女孩珍爱的玩偶,迟云生怕有人将其从手中夺走,这是对刚才从钱玄同眼中感到威胁之后的下意识反应,她肯定钱玄同和她一样,都用壳将自己紧紧密封起来,将自己和污秽的现实隔开,只有同类人才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壳,他们的不同之处,就在壳中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好不容易将迟海弄回了家里,迟云精疲力竭,青春期的孩子身体飞速发育,野蛮生长,她没有料到自己的哥哥已经如此沉重,不似当初那个随手就能提起的小鬼。她坐在沙发上,看着头枕在她大腿上的迟海,喉咙处已经隆起,而她自己,曾经平坦的胸前也渐渐地有了起伏,他们逐渐地不同,随着年龄,差异越来越大,再不会发生被人错认的窘迫之事。
这就是世界上和她最亲的人。
小时候,迟海未被爷爷带走之前,他们亲密得如同一个人,默契得无法分开彼此,他能明白她的心意,她能读懂他的眼神,那种奇妙的感觉如今再未有过,她将自己封闭起来,他也强迫自己不去解析她的想法,他们互相在使自己远离对方,拉开世俗安全的距离,但是她不甘心,她渴望迟海能够打开她的壳,她抚摸着迟海脸颊,咬着自己的下唇,眼里满是辛酸。
“云...云。”迟海梦中的呓语将她拉回现实,她的手从迟海的脸上触电般地离开。
你从来没有把他当做哥哥,对吧。
钱玄同的话幽幽地在她耳边响起,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深深地呼吸。
“云...”迟海的呓语没有停止。
“我在呢...”迟云低下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我们...”他含糊不清地说。
“我们...什么?”
“我们...”
“什么。”
“我们还回得去吗?”
她慢慢地躺下,将脑袋放在迟海的脖子边,像母亲哄小婴儿那样,慢慢地说:
“我想...回得去吧。”
迟海的嘴张开又闭上,像是在叹气,他紧闭的眼里流出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迟云的鼻子上。
“回不去了...”他说。
“为什么。”迟云将脸埋在他的臂弯里。
“无玥...是我杀死的。”他哭了,像个孩子那样啜泣,“我杀了无玥。”
迟云的胸口一阵难受,仿佛窒息,她的手紧紧攥住迟海的胳膊,指头都要陷进肉里,她感到迟海的眼泪一颗颗地砸在她的脸颊上,甚至流进她的嘴里,她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你在说什么。”
“云...我杀了颜无玥。”
颜无玥,又是这个名字。
迟云的记忆被这个名字一瞬间填满,这个名字在她的意识里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自从迟海和颜无玥断绝关系之后,她就从两兄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直到后来听说她自杀身亡。颜无玥,总是洋溢着温暖笑容的孩子。颜无玥,总是跟在迟海身后的跟屁虫。颜无玥,总是对她说对不起的软脚虾。颜无玥...
颜无玥,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